深宫浮沉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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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笑什么?”乾清宫里,苏中钰刚吃完午膳,不经意间扭过头,见龚诚正低首偷笑,便发问。

“皇上息怒,”龚诚大惊,却没法把嘴角的微笑完全收敛回去,“臣只是走了点神。”

“你少分心,不然朕有什么要紧文书,交给你批,还不得乱批了去。”苏中钰柔声批评道。

“是,是,”龚诚说,“少分心,少分心,大家都得少分心嘛,不笑也别乱打瞌睡。”苏中钰一听此言,就小嘴一噘,面露不悦之态。突然,一股睡意侵袭他的头脑,使他不自觉打了个哈欠。他发觉自己失态,便下意识地伸出手,捂住已经张成O形的嘴。

嘴捂上了,可眼前泛起一片朦朦胧胧的雾。在这片雾下,龚诚、梁安,乃至乾清宫里的桌椅、梁柱,都模模糊糊。他晕晕乎乎,抬起空出的那只手,抓住椅背,又竭力定定神,才清醒。

那两个宦官,只看见皇帝突然摇摇晃晃,神志不清。龚诚迈步走上前,微微伸出手,想扶住皇帝,又担忧扶得不稳,给皇帝添麻烦,便迅速把手抽回。梁安没挪步,转个头,为皇帝叫杯茶。苏中钰回过神来,见龚诚笑道:“您才说少分心,自己就先分心了。要不您先去睡,晚点批奏本,下午还有午朝呢。”他使劲摇摇头:“不,不,朕还能办点事。”说完,他又拾起桌上的笔,翻开奏本。

“这有茶。”梁安一边说,一边指一指刚端上的茶水。

“是。”苏中钰声音发虚。梁安偷偷翻了个白眼,内心对此不以为然。

唐妃流产后,苏中钰整日失眠。上朝时,他竭力掩盖自身的疲惫,廷臣发言时,他会轻轻咬住下嘴唇,不露破绽。可进了乾清宫,他就接连不断地打瞌睡,让宦官们个个摇头。前一日下了午朝,他回乾清宫批答文书,没多久,就倒在案前昏昏睡去。龚诚、梁安他们,既不帮他批答,也不急于唤醒他,只待他清醒。苏中钰醒后,发现文书仍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无人乱批乱答,大感庆幸。然而他还是把龚诚等人批评了一通,语气并不严厉,两位宦官也只是听听而已。

这次,他批完两本文书,忽然双目紧锁,问:“话说,东宫诞辰将至,二位有何看法?”

龚诚双眼圆睁,欲言又止。梁安双目也大睁着,但他并未沉默,张口就说:“东宫诞辰还早,毋须急于筹划。”

“不是七月初二么?现四月已至了。”苏中钰回话。

龚诚一听七月初二,起初大惑不解,很快就恍然大悟。这是苏中钰生身之子苏中钰的生日,皇上把它充作太子生日,想必是有废立东宫之意。龚诚素与苏中钰交好,看不惯上皇和李太后种种作为,亦知皇上正为唐妃流产一事而悲愤交加,下决心顺水推舟。于是,他缄口不言。梁安也觉察到皇帝意愿,但他打心眼里不认可,就说:“皇上大约是记错了,是十一月初二呀。”十一月初二,是苏剑云的生日。龚诚也知道,他冲梁安侧目而视,梁安却装作没看见。

苏中钰以为梁安在有意为难他,对他怒目相向。梁安也呆住了,连忙“不、不”嗫嚅道。苏中钰明白梁安有功于他,不该下狠手,于是摇头道:“罢、罢,你下去吧。”梁安躬下身,向后退了两步。

这事之后,虽然梁安上殿也好、进乾清宫也好,一如往常,但苏中钰不愿理会他,大小事务首先唤龚诚处置。龚诚脸上的窃笑,也日渐增多,不过,既然龚诚如此受苏中钰信赖,那他断断不会因为几个窃笑而被皇帝怪罪。

苏中钰绝非不食人间烟火之人,也懂得察言观色,他猜到龚诚一定遇上了喜事。“应该是和宫女结对食了。”他想。

宫女和宦官结对食,在宫中早已是家常便饭,他幼时就亲眼目睹。他料想,这样的对食纯属个人私事,无需多疑。何况,龚诚与他惺惺相惜,从登基起就在他身边鼎力相助,有些男女私情,未尝不可。

一日,苏中钰正苦思冥想,突然心下一震,不由得分心。耳边又有人在笑。他抬起头,见龚诚嘴角又一次微微上扬。他既不递眼色,也不咳嗽,只是默默地窥视这宦官。待龚诚收紧嘴角,肃立在一边,他又冲龚诚歪一歪嘴,轻轻笑一笑。龚诚埋着脑袋,看不清皇帝脸色。

这时,一位宦官进来传话:“陛下,有人向您上书。”

“行。”苏中钰冲传话人点头,转头向龚诚道:“你把它放一边。”

“这是请求陛下脱罪的文书。”传话人道,“上书人在押。”

“脱罪?”苏中钰哑然失笑,“哪个大人物,要找朕脱罪啊?”

“小人只知,上书者是外省一位小官,其余并不知,待小人往刑部一问。”

“行了,行了,下去吧。”苏中钰招手,叫传话人走开。那人刚一退下,苏中钰便盯着那份文书,出了神。以往,寄到京城、请求脱罪的文书,俯拾即是,但它们往往是寄到刑部的,不会直接寄往皇帝手里。如今这上书人火急火燎,非把状子交到自己手中,这莫非有甚隐情么?他拿过文书,叫龚诚过来,两人一起细读。

“陛下登大宝,此实上天眷命,非当时预画者也。惜自即位至今,未见易立皇储。臣窃思,国之本不可缓也。……愿及今留意,弗以天命转付与人,早与亲信文武大臣密议,商定大计,易建春宫,一中外之心,绝觊觎之望。”文书不长,这几句话,死死地捉住了苏中钰和龚诚的眼球。他们把文书从头到尾读了两遍,全文内容,无非是劝苏中钰易立太子,把侄子废掉,立亲儿子登基。

看毕,皇帝把文书拍到桌上,抚掌而笑。龚诚说:“皇上,这人提的主意,甚好,甚好。”

“果真万里之外实有忠臣!”苏中钰笑道,“这人说要废苏剑忠,立苏剑云为太子,几句话就说中了朕的心思,看来,朕在位这几年,的确政绩斐然,连苗蛮之地也有人能意会朕的心思啊。”

“皇上所言即是,”龚诚说,“前些日子就有密探来报,现在京城已有谣言,称朕与上皇不睦,意图废立太子。”

“可是能给朕上书的,这还是第一个。”苏中钰一边说,一边握住文书,用一只手把它摊开,又紧攥住它。

“所以?”龚诚试探地问。

“赦免其罪,加封官位。”

“这?”龚诚心下浮起一阵莫名的不安,“此人所犯何罪,陛下尚不知情。若现在就赦免,恐有伤陛下贤明。”

苏中钰心头一颤,紧握文书的手轻轻一抖,那封文书便从手里“呲溜”滑下来,落在地上。龚诚绕到桌子另一头,一边捡起文书放回桌上,一边安慰苏中钰:“陛下不必惊慌,刚才只是奴才……奴才一时乱讲……”他见苏中钰满脸的不安,自己竟也心乱如麻,语无伦次。

“你没说错。”苏中钰直摇头。他苦笑:“满朝文武,早在朕迎上皇回宫时,就对朕多有猜忌。如今朕又想废立太子,还不知要掀起何等风浪呢。可偏偏一个囚犯,还在衷心拥护朕。奇哉,怪哉!”他刚说完,就叹口气,冲龚诚打量着,但双眼黯然无光。

“您真想放他出狱?”龚诚问。

苏中钰狠狠咬住后槽牙,不出声。他双手紧握,十指绞了又绞。不知绞了多少回,蓦地,他吐出一句:“先不放吧。可他的话没错,现在正是废立太子的好时机……”他终于中气十足:“易立太子是国之大事,得多开几次会议,与百官商量才好。”

龚诚问苏中钰:“您有何打算?”

苏中钰语气绵软:“和他们商量吧,多说两句,看他们答应不答应。”

龚诚见苏中钰如此犹豫不决,心下恼了。“皇帝不急太监急”,放在这时候的他们身上,似乎再合适不过。皇帝不急,太监就在那里琢磨来琢磨去。突然,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依小人之见,光和那帮臣子唠嗑也没用,得来点实际的。”

苏中钰问:“升官么?”

龚诚笑道:“升官还得等废立太子之后呢,不急不急。”他又压低声音:“不如给点实惠。”

“哦?”苏中钰困惑了。

龚诚凑近皇帝耳边,道:“给点钱。”说完,他伸出右手,竖起食指和拇指,反复摩擦。

“这……妥吗?”苏中钰吃了一惊,豆大的汗珠在前额上沁出来。“自幼只听说臣子贿赂皇帝,哪有皇帝贿赂臣子的?”他只想,不说。

“妥。”龚诚说,“给他们点实惠,一来堵悠悠众口,二来立个善待大臣的美名,不怕他们有何意见。陛下您看如何?”

苏中钰思前想后,仿佛除了龚诚出的这招,他已黔驴技穷。“也罢,”苏中钰云,“龚诚,你私下准备些银子,待大臣们开会论易储之事,再发吧。”

龚诚点头称是。“还要跟其他人商议不?”他心头隐隐不安,问。

“不用,谁都不必讨论,其他大臣、宦官都不必。我们两个知晓,即可。”苏中钰压着嗓子。龚诚又惊又喜,他已然超过梁安,成为宦官队伍里的第一号红人了。

这天午朝刚毕,苏中钰便偷偷向龚诚使个眼色。龚诚领会其意,便向前跨出两步,上前道:“请众位大人留步!”

各位大臣都止步了。他们有的不明就里,有的早早听闻皇帝心意,个中缘由已猜到八九分。苏中钰不开口,龚诚在那高叫:“今日留你们下来,是有要事相商。”见没有大臣抢白,他继续说:“皇上拟废黜当朝东宫,改立苏中钰为太子。诸位大人,可有意见否?”

大家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诸位莫须惊慌。万里之外尚有忠臣,何况这大殿之上呢。既然众爱卿皆无异议,先下去商量易储之事吧。龚诚,你陪他们去。”苏中钰开口。

皇帝出言,大臣们也不好当面反驳,干脆乖乖下殿,到议事的地方去。龚诚也跟去了,袖里揣着包东西。他边走边下意识把袖子捏一捏,这里面的东西事关他的前程,而他的前程,又和那位算得上他伙伴和知音的人,牵扯在一起了。

大臣们坐在厅里,等了许久,也没见人来。莫说皇帝,连龚诚也不见了。他们一个个坐立不安,抓耳挠腮的抓耳挠腮,东张西望的东张西望。但是没一人敢开口,他们都察觉到,这“要事”非同一般,出言不慎,必有大祸。

龚诚姗姗来迟。大臣们伸头打望他,以为他身后必有皇帝相伴。但并没有。他孤身一人,站在桌边,背脊微驼,说:“皇上龙体欠安,早早回屋休息去了。鄙人今日到此,是代皇上行事。”

大臣皆不明就里。龚诚镇定自若地从袖里掏出那包东西,放在方桌上,打开看,全是银锭。他右手托着银锭,挨个走到每位大臣面前,左手娴熟地把银锭里从包里拿出,搁在每个大臣面前。

大臣们个个盯住银锭,面露疑惑之色。待送完最后一个,龚诚面对大臣说:“各位,皇上有易立太子之心,想必大家早已知晓。只是,易储说来容易,做来不易,你们应已深知。皇上希望,众爱卿能以国事为要,早早表下意愿,以示忠君。”

“啊?”王长直发话了,“皇上有何难事,慢慢解决就是了,何苦出此下策?”

“什么下策不下策的?”龚诚心急,竟发起飙来。大臣们一见龚诚火急火燎,猜到这定是皇帝的主意,不是龚诚自己出的。王长直想让龚诚劝谏苏中钰,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劝谏哪有那么容易?龚诚眼见好事将成,兴冲冲地朝身后喊了一声。后面有两个年轻又面生的小宦官缓步上前,一人手握易储奏疏,一人手握文房四宝。龚诚拿住奏疏,把它摊在方桌上,道:“这是事先准备的易储奏疏,各位看是否合情合理?若合理,特呈上文房四宝,大家签字就是。”

众臣左右为难。龚诚见状,把奏疏上前推一点,朝众人使个眼色。“公公,”一个严肃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是胡尚谦的,“这奏疏出自何人之手?”

“这与你何干?”龚诚性急,竟冒犯起胡尚谦来。

“皇帝和你年纪尚小,老臣之言,你怎能不听?”

龚诚暗暗敬佩胡尚谦的一身正气,但是他知道,皇帝比他地位高,更不得忤逆。“这奏疏是一犯人所写,他被判重罪,想减轻罪行,所以上这个。皇上知道的就这些。要再不签,钱没了,将来位置也没了。现在签下,等换了太子,荣华富贵,你们一个都少不了!”他语无伦次,一口气说完,连连喘气。

众大臣见他如此,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旨,要违背怕是不可能的。“臣有一事相问,不知皇上意下如何?”胡尚谦又固执地问。

龚诚寻思:“这该问皇帝,如何问我?”但他不能回避,便随口回答:“胡大人,但说无妨。”

胡尚谦问:“当今太子年纪尚幼,若皇上废之,将置其于何地?”

其他大臣扭过头,注视着胡尚谦。胡尚谦不理他们,只对龚诚行礼。龚诚也愣住了,他从未问过苏中钰这个问题。但他心想:“今天皇帝派我来这里,就是逼大臣们签下这个约。至于太子被废后,该去哪儿,到时候跟皇帝商量商量,没准就敲定了。”他灵机一动,说:“自然有个好去处。”胡尚谦见龚诚言之凿凿,料想皇帝虽年轻,但圣明通达,必不会为难苏剑云等人,便坚定地说:“行,臣就签了。只是这银锭,臣不要,大可完璧归赵。”说完,他把面前的银锭,向龚诚那侧推去。龚诚扁住嘴,悻悻然接过银锭,又朝胡尚谦呈上奏疏和墨宝。

胡尚谦大笔一挥,在奏疏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名字。

其他大臣见胡尚谦如此,便有样学样,纷纷签上名讳。只是,他们并没学胡尚谦退还银锭,而是刚签上大名,便把银锭藏在袖里。有些人心下嗟叹,脸面上却不露难色。等所有大臣签完字,龚诚便和两个小宦官拿起什物,大摇大摆地离去。临行,他还回过头,冲众位大臣来一句“好生回家”。大臣们趁他不注意,哂笑的哂笑,摇头的摇头。胡尚谦默然,他知道龚诚不会成为又一个黄正,可他在众官面前,也太嚣张跋扈了。“必有灾殃”四个字,在他心头浮现。他不经意地牵一牵官袍,暗思,这灾殃属于龚诚尚可,属于皇帝就不可能。何况,他只是一介大臣而已,学什么算命卜卦之术呢?有个深通此道的徐世铭,早就被贬出京了。

龚诚一路小跑进了乾清宫,刚进门,就和苏中钰对视,不觉大骇。苏中钰眼神大变,上朝时的那种自信荡然无存,只剩怒不可遏。

“陛下,”龚诚温柔而试探地问,“您生病了吗?”

苏中钰沉默不语。他咬紧后槽牙,直挺挺地坐着。

“陛下,”龚诚见皇帝有些异样,见大事不妙,凑近问,“有何吩咐?”

“有地方出事了!”苏中钰怒吼,“刚有消息来报,江南正闹水灾,百姓民不聊生……”他咳嗽两声,住了嘴,拍拍胸脯,倒在椅背上,操着略带微弱的声音,怒气冲冲地说:“那边有传闻,说江南水灾,是因为朕触怒先皇所致,这岂不是陷朕于不仁不义……”他声音渐趋微弱。

龚诚愣了半晌,问:“梁安呢?”

“他比你先知道,正在另间房筹划。我让他去的。”苏中钰低声道。

龚诚去另间房,见梁安站在里面,后背和后脑紧贴墙壁。他接近梁安,对他轻轻打了声招呼。梁安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他袖筒,把他拉到身边,轻语:“您应该都知道了吧?”

龚诚木然点头。

梁安云:“我说皇上也是,好端端的非要易太子,还贿赂大臣。现在易储奏疏已签,流言更多,皇帝大概率颜面无存咯。”

“你这是什么话?”龚诚嚷道,可他明白皇帝正在隔壁,便压低嗓门,“平瓦狄,赈灾,富民,那件事他做得不对?你这样罗唣,小心皇上怪罪你。”

“你年轻轻轻,和他意气相投?”梁安油滑地说。

“我就事论事。”龚诚不服气。

“我且问你,易太子这事怎办?把易储奏疏撕掉。”

“这……”龚诚沉吟片刻,说,“我也不懂。”

“讲什么呢?”一个清朗的声线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两人回头一看,不是苏中钰又是谁?他笑吟吟地说:“我猜你们是在讨论水灾之事,对不?朕有一法。”

“什么?”他们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