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二十三夜偕稚存 广心 杏庄饮大醉作歌[1]
安得长江变春酒[2]，使我生死相依之。不然亦遣青天作平地，醉踏不用长鲸骑[3]。夜梦仙人手提绿玉杖，招我饮我流霞卮[4]。一挥堕醒在枕席，神清骨轻气作丝[5]。日来不免走地上，龌龊俯仰同羁雌[6]。寒阴噤户不能出，幸有数子来招携[7]。迅猋媵我沙拍面，此际烂醉真相宜[8]。旗亭哄饮酉达子，万斛泻尽红玻璃[9]。孟公肯顾尚书约，李白笑杀襄阳儿[10]。出门霜华被四野，步入黑樾随高低[11]。须臾荒荒上残月，照见怪木啼饥鸱[12]。徘徊坐卧北邙地，欲觅鬼唱秋坟诗[13]。东方渐白寺钟响，远林一发高天垂[14]。下穷重泉上碧落，人间此乐谁当知[15]？此时独立忽大笑，正似梦里一吸琼浆时[16]。
注释
[1]乾隆三十五年（1770）冬，仲则里中与洪亮吉、马鸿运、左辅共饮，大醉作歌。在那个压抑的时代，仲则的“独立忽大笑”自非放怀的大笑，一个“忽”字，就已告诉世人，大笑与痛哭并无二致。酣畅奇肆的字句中挟杂有复杂的意味，境韵已入偏仄、幽冷。清人朱绶《题黄县丞两当轩诗集》诗云：“三千年史入胸鬲，触拨古今聊一演”，“君诗乃是志士音，不远中行近狂狷”。稚存：洪亮吉（1746—1809），初名莲，字华峰，改名礼吉，再改亮吉，字稚存，号北江，一号对岩，阳湖（今常州）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进士，授编修。嘉庆间以上书指斥时事，戍伊犁，寻赦还，自号更生居士。精于舆地经史之学，擅长诗歌、骈文。著有《洪北江集》、《春秋左传诂》等书。杏庄：左辅，见《冬夜左二招饮》注〔1〕。广心：马鸿运，字广心，武进人，诸生。洪亮吉《城东酒垆记》：“城东酒垆者，余弱冠之时与亡友黄君景仁、马君鸿运，及今知南陵县左君辅、文学蒋君青曜诸人讌游之所也”，“此数子者，又复逸气溢坐，高谭接云。平子作达，则一市纵观；阮生狂歌，则四筵耸听”。左辅《马广心小传》：“时余与黄仲则、洪稚存数相过从，广心因亦与狎。稚存、仲则皆好饮，余与广心不善饮而好饮。稚存、仲则冬月客归，时相招携入肆沽，沽即纵饮，饮辄醉，醉则相扶送归，尝往来于严更急柝，酸风冷月中，仲则、稚存诗所谓‘城东酒徒’是也。”
[2]春酒：冬酿春熟之酒，也指春酿秋冬始熟之酒。《诗经·豳风·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3]长鲸骑：骑长鲸。扬雄《羽猎赋》：“乘巨鳞，骑京鱼。”后人以骑鲸指隐遁或游仙。李贺《神仙曲》：“清明笑语闻空虚，斗乘巨浪骑鲸鱼。”陆游《长歌行》：“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
[4]绿玉杖：神仙所用的手杖。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流霞卮：神仙所用的流霞杯。流霞，传说仙人所饮之物，借指仙酒、美酒。卮，酒杯。王充《论衡·道虚篇》：“（项曼都曰）口饥欲食，仙人辄饮我以流霞一杯，每饮一杯，数月不饥。”李白《白毫子歌》：“余配白毫子，独酌流霞杯。”
[5]“一挥”二句：意思是梦与神人交游，醒来神清气爽。堕醒，堕地梦醒。
[6]地上：凡世。龌龊：肮脏，委琐不堪。俯仰：低头和抬头，喻指受人支配。羁雌：失偶的雌鸟，喻指失去依靠的柔弱者。枚乘《七发》：“暮则羁雌迷鸟宿焉。”
[7]寒阴：寒气。噤户：不敢出门。数子：数人。
[8]迅猋（biāo标）：暴风，烈风。媵（yìnɡ硬）：陪从。烂醉：大醉。
[9]旗亭：酒楼。哄饮：聚众饮酒。旗亭哄饮，用唐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旗亭画壁故事，事见唐薛用弱《集异记》。酉：酉时，相当于现在的下午五时至七时。子：子时，相当于现在的晚十一时至凌晨一时。万斛（hú壶）：极言量多，古时以十斗为一斛，南宋末年改为五斗。红玻璃：指美酒。
[10]孟公：陈遵，字孟公，汉代人。尚书：官名，汉武帝时，掌文书奏章，地位显要，汉成帝时设尚书五人，始分曹办事。尚书约：典出《汉书·游侠传》：陈遵嗜酒好客，每大宴宾客，“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有部刺史奏事相过，值其宴饮，欲归不得，往见陈遵母，“叩头自白当对尚书有期会状，母乃令从后閤出去”。应璩《与满公琰书》：“孟公不顾尚书之期。”“李白”句：李白《襄阳歌》：“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襄阳儿，指“笑杀山公”的“襄阳小儿”。此用晋人山简典事。山简，字季伦，性嗜酒，守襄阳，常游习家池，饮辄大醉，《世说新语·任诞》：“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莫倒载归，茗艼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䍠。’”
[11]霜华：指霜。被：覆盖。黑樾（yuè越）：黑暗和阴影，借指黑夜。樾，树荫。随高低：天色漆黑，行路不辨高低，且绘写醉态。
[12]须臾：顷刻。怪木：怪树，多指松柏。饥鸱：饥饿的怪鸱。鸱，猫头鹰之属。
[13]北邙：北邙山，在河南洛阳东北，汉魏至唐代多有王侯公卿葬于此。后以北邙泛指墓地。陶渊明《拟古》其四：“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觅：寻觅。“欲觅”句：化用李贺《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14]远林一发：远处树林的轮廓看起来就像青黑的发丝一样。高天垂：形容天色与林色连在一起。
[15]“下穷”二句：化用白居易《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穷，探历。重泉，即九泉，死者的归所。碧落，天空。
[16]琼浆：仙人所饮之物。杜甫《寄韩谏议》：“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