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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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嗜茶者: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

中华茶文化发展至有宋一代,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不管是种茶的技术,制茶的方法,还是饮茶的场景,以茶为游戏的乐趣,都比前代更为发达。茶不再是达官贵人及迁客骚人雅聚的专属,连普通百姓也将饮茶当成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享受生活的最佳方式。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称:“……以南东西两教坊,余皆居民或茶坊,街心市井,至夜犹盛。”宋代民间茶事之发达,由此可见一斑。打开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对茶事发达的认知更为直接:沿河茶肆众多,屋檐下、店门前设有茶桌,饮茶者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美好的时光。

宋人饮茶,使用的器物精美,技艺复杂,仪式亦相当烦琐,茶不仅是人们物质生活的基本需求,更是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备要素。

东坡嗜酒,酒量却不佳,但饮酒总可以叫人忘却眼前的烦恼,在虚幻的温柔乡里获得短暂的逃离;东坡亦好茶,是茶的深度爱好者和研究者,善饮又能饮,茶所营造的轻松恬静的状态和氛围,最能让他在现实里感受世俗生活之美好。

他通过茶,放松了身心,舒展了情绪,精神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和解脱。

于苏东坡而言,酒是他逃避现实的最佳道具,茶则是他通往精神世界的幽径。在他64年波折坎坷的人生里,酒和茶缺一不可,且互相不可替代。

假如说,酒是他忠直不二的男性好友,而茶则是他滚滚红尘里的红颜知音。

因为“从来佳茗似佳人”。

他对茶执着的爱,跨越了整个人生。

宋人怎么喝茶

中国茶,兴于唐,盛于宋,由于文人广泛的参与,有宋一代,终于使茶脱离了生活必需品的范畴,而演变成精神生活里的重要元素。

在上,徽宗皇帝赵佶亲撰《大观茶论》,在下,有蔡襄撰《茶录》,丁谓撰《北苑茶录》,叶清臣撰《述煮茶泉品》,黄儒撰《品茶要录》,等等,更有欧阳修、苏轼、黄庭坚、陆游等社会名流的鼓与呼,饮茶之风终成规模,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全民饮茶风气轰轰烈烈地就此展开。

大家都饮茶,你好意思不饮?

不饮茶,你拿什么与人沟通?不饮茶,去哪里获取最新资讯?对于宋人而言,茶不再只是一杯简单的饮品,它还是人们交际的通道,获取流行信息的平台。

宋人饮茶法,基本是两种,一种叫煎茶,一种叫点茶。

煎茶历史悠久,出现的时间应该不晚于唐朝,它是将研成细末的茶投入到滚水中煎煮;而点茶则是将茶末先在盏中调制,然后用滚水冲点。这两种饮茶的方式在中国都没能流传下来,而点茶则被日本人引入本土,后经一系列茶人通过实践和理论上的操作,使之演变为今天日本的茶道。

唐人煎茶,习惯在煮茶时放入姜、枣、盐、茱萸等佐料调味,陆羽对此深表不然,他认为只要放盐就行了。读者诸君用心感受一下,唐人煎的茶是不是有股中草药的味儿?

煎茶还需要注意一点,那就是茶与水的比例要恰当,水多茶味则淡,水少茶味则浓。

而宋人煎茶,更多是强调茶的原味。

苏轼对唐人乱放调料的做法很不满,他在《东坡志林》里说:唐人煎茶用姜,故薛能诗云,“盐损添常戒,姜宜煮更夸”,据此,则又有用盐者矣,近世有用此二物者,辄大笑之。

“辄大笑之”的意思是说,怎么能这样!鄙视你们。

扬之水先生说:“煎茶以它所蕴含的古意特为士人所重,这实在是两宋茶事中最不应忽略的一个重要细节。”

宋人继承并守护了煎茶的古意,且将其推向一种清淡、虚无的境界,将茶事独立于流俗之外,如洪咨夔诗句,“不交半谈共细啜,山河日月俱清凉”。

煎茶和点茶是两宋并行的饮茶法。而点茶,由于文人和士大夫的大力倡导,而成为风靡全国的饮茶方式,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流行和普及程度极高。而煎茶,更多是在士人阶层中流行。

点茶,则是宋人在煎茶的基础上,独创的饮茶法。

它的整个过程是:炙烤茶饼(炙茶),碾磨成末(碾茶);用绢罗筛茶(罗茶),选水与烧水(候汤),温热茶盏(熁盏),将茶末投入茶盏,使用少量水搅和茶末(调膏),调匀、添注茶汤,调出泡沫,又称汤花、沫饽(击拂)。

点茶使用的茶器更是多种多样:从风炉、汤瓶到茶碾、茶磨,从茶罗、茶匙到茶筅、茶盏,在讲究的文人那儿,茶器与茶与水一样,务以精美为要,唯有如此,方可达到点茶所需要的境界:一场茶事下来,茶品、水品、茶器、技巧融为一体,诸美并具,缺一不可。

显然,点茶比煎茶更为耗时费力,也更为讲究。

对于点茶的优劣,宋人有严格的评定:以沫饽出现是否快、水纹露出是否慢为标准,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而不散者为上。

优质的点茶,应当做到茶乳融合,茶汤浓稠,饮下去之后,盏中汤花仍胶着不干,此种现象称为“咬盏”。

点茶的出现,催生了斗茶这一博弈游戏的盛行。所谓斗茶,即比赛茶的优劣,又称斗茗、茗战。斗茶者各取所藏好茶,轮流烹煮,以点茶方法进行评茶及比试茶艺高下。

刘松年有两幅名画,《茗园赌市图》和《撵茶图》,是宋代关于斗茶最真实最生动的画作。

《茗园赌市图》中,左侧共有五位男子,一位端着茶盏,似乎刚刚喝完,正在仔细品味,一位正要举盏而饮,一位拿着汤瓶在冲点茶汤,一位喝完茶正擦拭嘴角,还有一位斗茶失败正要落荒而逃。画面右边,男子站在茶担旁,一手搭着茶担一手掩嘴,吆喝叫卖,茶担一头贴着“上等江茶”的招贴,另有一位手拿汤瓶、茶盏等茶具的妇女,边走边回头看四位斗茶人。

《撵茶图》中,左侧共两人,一人跨坐于一方长条矮几上,右手以茶磨磨茶;石磨旁横放着茶帚,用来扫碾碎的茶末。另一人伫立于黑色方桌边,左手持盏,右手提汤瓶点茶。他左手边是煮水的风炉,右手边是贮水瓮;方桌上是筛茶的茶罗、贮茶的茶盒、白色茶盏、红色盏托、茶匙、茶筅等用器。

右侧共三人:一僧人正创作书法,神情专注;一羽客与僧人相对而坐,意在观览;一儒士端坐其旁,似在欣赏。

这幅画展现的,正是宋代文人茶会的真实场景。

两张画一俗一雅,相得益彰,放在一起看就会发现:斗茶这种风俗跨越了地域和阶层,成为全国人民喜闻乐见的一种饮茶游戏。

而宋朝,是茶从士人阶层走向平民化的一个时代。

活水还须活火烹

苏轼爱饮茶,饮得还很专业,说他是茶的理论家,是中华茶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亦不为过。

正是他与宋代的诸多文人一道,筑就了茶文化的一个高峰,使茶成为风靡天下的时尚饮品,“君子小人靡不嗜也,富贵贫贱靡不用也”,宋代茶文化有两大特征,一是市井需求的兴起,使茶成为日常生活之必需品,普通百姓也成为爱茶客,饮茶之风于民间广为盛行;二是内省精致的趋向,文人墨客将饮茶视为风雅之事,讲究品位和情调,讲究氛围之幽雅,器具之名贵,与饮对象之匹配,欧阳修有诗曰,“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拣择客亦嘉”,泉水是甘甜的,器具是洁净的,天色是晴朗的,客人是相称的,茶当然也要新的,你说精不精致?

这一片神奇的东方树叶所引领的潮流,在1000年前的华夏大地上就已蔚然成风。

甚至高贵如皇帝徽宗,亦不惜放下身段,热烈地参加到这一潮流当中,谈茶,饮茶,撰写《大观茶论》,为茶的推广助力。

苏轼茶喝得多,心得也多,论茶的诗词颇多。

如这首《试院煎茶》: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

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

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

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

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

我今贫病长苦饥,分无玉碗捧蛾眉。

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

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据陆羽《茶经》,水有三沸: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

“鱼目”是陆羽的发明,“蟹眼”则是唐人皮日休的说法。

按苏诗中第一句“蟹眼已过鱼眼生”来论,蟹眼应是发生在鱼眼前的一个过程,从蟹眼到鱼眼,是水泡变大水温升高的过程。

初沸之时,水泡微细而小如“蟹眼”,之后沸声渐大,水面起泡渐如“鱼眼”,沸腾之声恰如松风阵阵,即为一沸。此时,将炭火扇旺,使火焰跃动,这跃动的火焰便是“活火”,活火急煎,水沸得更为激烈,茶铫边缘的水像涌动的泉眼一般冒出来,是为二沸。之后如波浪翻滚,则为三沸。

一沸时水性尚生,无法激活茶的品性;二沸时水性最佳,最容易煎出好茶来;等三沸时水就太老了,泡出来的茶汤也必然会老。

将碾好的新茶投放于茶瓯之中,用二沸的水冲下,但见杯中茶末随水激荡流转,雪白的茶乳(白沫)漂上来,清香立时四溢,一杯下肚,便可放下世间尘俗杂事,确是人间至美的享受了。

晚年流放儋州时,生活条件极其艰苦,苏轼依然不改其乐,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从未间断。他曾夜间到宜伦江汲水,归而自烹自饮,喝得开心,便写下那首著名的《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老人家认为好茶的要素有二:一是要活水,即流动的水,有源头的水;二是要活火,即上面所说的旺火。二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前一首《试院煎茶》里他也强调“贵从活火发新泉”,那“新泉”当然也是“活水”。

茶圣陆羽在《茶经》中称,烹茶以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为下,如果取江水,须要远离人群居住的地方,这样的江水因不会受到污染而质地纯净。茶圣还将天下好水分为二十个等级,排名第一的庐山康王谷水帘水,排名最末的为天降雪水。

苏轼显然是听信了茶圣的话,特意趁着月色跑到大老远的江边取水,取水的方式大概也比较危险——站在一块石头之上,取深江之清水——为喝上一口好茶,还真得下点真功夫,苏先生在吃喝方面向来是不惜功夫的。

有人说,东坡先生取的这江水绝不亚于茶圣所言的山水,它远离尘世,又取自流水深处,清澈澄明且贮月光之精,将它用来煎茶,岂不比茶圣的山水更多几分诗意?“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我等读者不在现场,却可以借着诗句中的情景和意蕴,去怀想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场经典茶事。

陆茶圣对用什么燃料烧水也有相当严格的要求,“其火,用炭,次用劲薪”,烧水最好用木炭,其次是硬木柴,又称“膏薪疱炭,非火也”,有油烟的柴和有油烟气的炭,都不适合用来烧水,因为会串味,影响到茶汤的质感。

不知道苏先生有没有彻底地按照茶圣的要求去做,但仔细想来,儋州物质生活比较艰苦,条件绝无完全具备之可能,多数时候恐怕也只能凑合一下了。

这首感性十足的《汲江煎茶》,到后代评论家的眼里,却不再只是一首诗那么简单,它还是十分重要的茶论,是茶文化史上极为重要的作品。

南宋胡仔说:“此诗甚奇,道尽烹茶之要。且茶水非活水则不能发其鲜馥,东坡深知此理矣。”胡先生意思是说,这位苏老爷子,真真厉害,一诗便将要点概括完尽,是个懂茶的高人啊。

清代吴乔则称:“子瞻煎茶诗‘活水还须活火烹’,可谓之茶经,非诗也。”

最推崇此诗的是杨万里,他在《诚斋集》里称:

东坡煎茶诗“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取清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状水清美,极矣。

又说:

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

杨万里感慨的,大约有二:一来,这切切实实是首好诗,妙不可言,有此诗在先,后人再写茶诗都是狗尾续貂;二来,苏先生也太会喝茶太懂喝茶又太会搞气氛了吧。

饮茶所涉及的种种器物,苏轼也有精到之研究。

比如,他说“铜腥铁涩石宜泉”,铜器有腥味,铁器有涩味,都不宜用来煮泉水,唯石铫才是合宜的煮水器具。《试院煎茶》里他又说,“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基本可以看出,石铫是他煮水器具的首选。

“铫”即宋时所谓“铫子”,不独有石铫,也有银铫,石铫应是宋代比较流行的煮水器具,北宋吴则礼有“吾人老怀丘壑情,洗君石铫盱眙情”之句,李光有“山东石铫海上来,活火新泉侯鱼目”之句。据扬之水先生考证,铫又雅称为鼎,陆游诗中“正须山石龙头鼎,一试风炉蟹眼汤”,这鼎便是石铫。

比如,他说“定州花瓷琢红玉”,饮茶须用好瓷,定窑为北方名窑,所产茶盏为士大夫所钟爱,苏轼亦不例外。不只定窑好盏,建盏也是他的心头好,建盏是建宁府所产名盏,出自建窑,基本器型为敞口小足,斜直壁,其釉料独特,烧制过程中产生不同的筋脉和色彩,成品呈兔毫、油滴、曜变等斑纹,苏诗中有“明窗倾紫盏”“忽惊午盏兔毫斑”之句,足见他对建盏的情有独钟。

不独苏轼,两宋士大夫中爱建盏者不可胜数,蔡襄《茶录》中称:“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

徽宗也是建盏的超级粉丝,他称“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

陆游亦有诗曰:“墨试小螺看斗砚,茶分细乳玩毫杯。”这里的“毫杯”亦是指兔毫盏。

宋人所以独钟建盏,与当时所风行的斗茶大有关系,所谓“斗茶”,就是比拼茶的好坏优劣而已,又称“斗茗”,参与者各取自家好茶,以点茶方法比试高下:将茶饼炙烤后,碾碎为末,再将盏烤热,用小勺舀取茶末放盏中,加水调和为膏状物,此时以汤瓶往盏中冲点,冲点时要竹制的竹筅或银制的茶匙反复击打或搅拌,使之泛起泡沫,这泡沫在宋人那儿便叫作“乳花”,或称沫饽,乳花在盏上停驻的时间长短便是斗茶之关键,能将乳花停得愈久的人,便是斗茶之胜利者。

斗茶时,茶面泛出的汤花呈乳白色,与建盏的黑色釉面相互映衬,形成鲜明对比,汤花留在杯上的痕迹清晰可见,容易判别高下,因而人们斗茶时偏爱建盏。

连磨茶的石磨,苏轼也有要求,宋人饮茶,用石磨或石碾将茶饼碾成茶末,再将筛出的细末倒入盏中,冲入沸水饮用。他最欣赏自己家乡四川一带出产的良磨,“巴蜀石工强镌凿,理疏性软良可咄”。

苏轼对茶本身的品质要求亦高,他认为本色天然之茶最佳,采用某些手段对茶精心润色,使其外表看起来光洁耀眼,纯属画蛇添足,弄巧成拙,因而有诗云:“要知玉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本色即为最佳,光鲜亮丽倒不如真实呈现,完全没必要搞那些有的没的。

苏轼另有一长诗《寄周安孺茶》,共120句,600字,是他论茶的集大成之作。

大哉天宇内,植物知几族。

灵品独标奇,迥超凡草木。

名从姬旦始,渐播桐君录。

赋咏谁最先,厥传惟杜育。

唐人未知好,论著始于陆。

常李亦清流,当年慕高躅。

遂使天下士,嗜此偶于俗。

岂但中土珍,兼之异邦鬻。

鹿门有佳士,博览无不瞩。

邂逅天随翁,篇章互赓续。

开园颐山下,屏迹松江曲。

有兴即挥毫,灿然存简牍。

伊予素寡爱,嗜好本不笃。

粤自少年时,低回客京毂。

虽非曳裾者,庇荫或华屋。

颇见绮纨中,齿牙厌粱肉。

小龙得屡试,粪土视珠玉。

团凤与葵花,式砆杂鱼目。

贵人自矜惜,捧玩且缄椟。

未数日注卑,定知双井辱。

于兹自研讨,至味识五六。

自尔入江湖,寻僧访幽独。

高人固多暇,探究亦颇熟。

闻道早春时,携籝赴初旭。

惊雷未破蕾,采采不盈掬。

旋洗玉泉蒸,芳罄岂停宿。

须臾布轻缕,火候谨盈缩。

不惮顷间劳,经时废藏蓄。

髹筒净无染,箬笼匀且复。

苦畏梅润侵,暖须人气燠。

有如刚耿性,不受纤芥触。

又若廉夫心,难将微秽渎。

晴天敞虚府,石碾破轻绿。

永日遇闲宾,乳泉发新馥。

香浓夺兰露,色嫩欺秋菊。

闽俗竞传夸,丰腴面如粥。

自云叶家白,颇胜中山醁。

好是一杯深,午窗春睡足。

清风击两腋,去欲凌鸿鹄。

嗟我乐何深,水经亦屡读。

陆子咤中泠,次乃康王谷。

麻培顷曾尝,瓶罂走僮仆。

如今老且懒,细事百不欲。

美恶两俱忘,谁能强追逐。

姜盐拌白土,稍稍从吾蜀。

沿欲外形体,安能徇心腹。

由来薄滋味,日饭止脱粟。

外慕既已矣,胡为此羁束。

昨日散幽步,偶上天峰麓。

山圃正春风,蒙茸万旗簇。

呼儿为佳客,采制聊亦复。

地僻谁我从,包藏置厨簏。

何尝较优劣,但喜破睡速。

况此夏日长,人间正炎毒。

幽人无一事,午饭饱蔬菽。

困卧北窗风,风微动窗竹。

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

意爽飘欲仙,头轻快如沐。

昔人固多癖,我癖良可赎。

为问刘伯伦,胡然枕糟曲。

这首实在是苏诗中少见的长诗,放之于唐宋两代的诸多诗篇当中,其长度也属少见,此诗中,苏轼不厌其烦地介绍茶的历史,以及采茶、制茶、煎茶的技艺,述说饮茶的乐趣,但又不止于此,他还借茶事来纾解心曲,感怀际遇: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

乳瓯可以轻易注满,人生却注定有种种欠缺,但那又如何?

不妨趁这大好春光,和风晓畅,饮掉这杯香气浓郁的好茶吧。

——果然洞穿了人生真相。

请注意,酒和茶都是苏轼人生中最不可或缺的两种道具,一有酒和茶,诗里的情绪便比平时浓郁了许多,诗中的哲理性也呈几何倍数增长。

从这个角度讲,苏轼将茶这一饮品从日常生活的物质需求提升到了精神需求的层面,他不仅是茶的理论家,也是将茶文化发扬光大的关键人物之一。

日高人渴漫思茶

苏轼人生最为钟爱的,茶第一,酒第二。

他酒量不大,喝几口就醉,但他“茶量”惊人,只喝几口是断断不行的。若没有酒,尚可以正常度日,若没有茶,这小日子真真是没法过了。

比如,他在黄州开辟东坡这块土地不久,温饱问题尚未有根本的解决,便迫不及待地写诗向大冶长老求茶树苗种之。

他无时不在饮茶。

鉴赏名画时要喝茶,“唤人扫壁开吴画,留客临轩试越茶”;

练习书法时也要喝茶,“子瞻书困点新茶”;

写首诗更要喝茶,“皓色生瓯面,堪称雪见羞。东坡调诗腹,今夜睡应休”;

加夜班时要喝茶,“煮茗烧粟宜宵征”;

睡前也要喝茶,“沐罢巾冠快晚凉,睡余齿颊带茶香”;

当然,梦中也要喝茶:“梦人以雪水烹小团茶,使美人歌以饮。”

春天时要喝茶,“且将新火试新茶”;

夏天时更要喝茶,“日高人渴漫思茶”;

……

对于这样一个嗜茶如命的人,没茶那可是要了小命:没茶怎么写诗作画,没茶怎么彻夜长谈,没茶怎么熬夜加班,没茶怎么寻找灵感。

东坡一生,因仕途流转和贬谪致流离失所,生活无定,但也因此而有广博见闻和口舌之福,他尝尽天下名菜,发明众多美食,也品到各地名茶,满足了骨子里对茶的热爱——如他那句霸气的宣言“我官于南今几时,尝尽溪茶与山茗”,饮酒咱不算行家里手,但喝茶你们比不了!

天下名茶,尽收吾腹中矣。

咱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很多地方的桥,自然也饮过很多地方的茶。

“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说的是杭州名茶“白云茶”;

“雪芽为我求阳羡,乳君水应饷惠泉”,说的是宜兴雪芽;

“千金买断顾渚春,似与越人降日注”,说的是湖州名茶“顾渚紫笋茶”和绍兴名茶“日铸雪芽”;

“未办报君青玉案,建溪新饼截云腴”,说的是南剑州所产茶饼;

“浮石已干霜后水,焦坑闲试雨前茶”,说是的广东大庚岭下所产的“焦坑茶”;

“雪芽双井散神仙”说的是黄庭坚的故乡江西修水所产的白芽;

“环非环,玦非玦,中有迷离玉兔儿”说的是四川涪州的月兔茶;

他还喝过湖北兴国的桃花茶,在黄州时还亲手种过桃花茶……总之,是资深茶客,是在茶世界里见过大世面的人。

每至一地,便迫不及待地开启寻茶及饮茶的生活。

第一次去杭州做通判时,于烦琐的公务之余,他喜欢到西湖附近的寺院中与和尚对谈,学习佛理,排遣烦恼,而和尚们亦喜欢与这位平易近人的官员交往,知他喜欢饮茶,都会拿出寺中珍藏,以上好泉水烹茶待他。

苏轼可以一口气痛饮七杯浓茶,饮到欢喜处,连羽化登仙也不稀罕了,大笔一挥,题诗句于孤山之上:“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谁说人间不值得?若有卢仝七碗茶,便大大的值了,哪个又会稀罕曹丕那劳什子的药丸呢?

与高僧畅谈佛理,寺院里饱食斋饭,再睡个轻松舒适的大头觉,醒来饮一杯好茶,那真是人间极致的享受了: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抵千金。腹摇鼻息庭花落,还尽平生未足心。

熙宁五年秋八月,苏轼主持杭州乡试,因不满王安石的科举之法,难免牢骚满腹,唯一可以排遣的方式,亦不过是饮茶,于是在试院里煎起茶来,他希望借着茶的香气,将自己从烦恼窟里解脱,以获取精神上的自由。

一边煎茶,一边还总结煎茶的方法,形之于诗,便是那首著名的《试院煎茶》。

监考的时候要饮茶,出差的时候也要饮茶。

往湖州考察水利前,先寄诗给人在湖州的朋友孙莘老(此君另一身份是黄庭坚的岳父),说苏某人早就听人讲,湖州名优特产众多,老孙你可得帮我准备好了,洒家要趁此机会一网打尽噢——最最要紧的是别忘了给我弄点顾渚山的上好紫笋茶品尝。

顾渚紫笋茶,因鲜茶芽叶微紫,嫩叶背卷似笋壳,故而得名。早在唐代时,此茶便被茶圣陆羽论为“茶中第一”,唐朝广德年间更正式成为贡茶。因紫笋茶的品质优良,还被朝廷选为祭祀宗庙用茶。当时皇室规定,紫笋贡茶分为五等,第一批茶必须确保“清明”前抵达长安,以祭祀宗庙。这第一批进贡的茶就被称为“急程茶”。

也不知道苏轼喝上了紫笋茶没有,但我等大可不必担心,以他和孙莘老的交情,及孙莘老还要求苏轼举荐他女婿黄庭坚的急迫心情看,老孙必定尽力寻找最高等级的紫笋茶邀苏轼共品了。

别人知他爱茶,也多以好茶相送。宋人喜欢送礼,诸般物品当中,以茶为最。包裹精美的茶角与盛诗的竹筒一起借助于邮驿,递送到对方手中。一边品茶一边读诗,何其妙哉!

苏轼早在任杭州通判时,就与祥符寺的可久、垂云、清顺三僧交好,等他十五年后再度去杭任知州时,寺里只剩清顺一人。春天时,寺里所种的新茶可采,清顺知他爱茶,特别赠茶于他。

当他成为望重士林的文坛领袖,赠茶的人肯定与日俱增,家里更是不缺好茶。唯一可能的担忧怕是,旧茶未及饮完,新茶又已上市了吧。

连太后及皇帝也会送茶于他。

苏轼自离开黄州,重被起用,一路高歌猛进,回京师做了朝中大员,便有机会获得宫廷赏赐的“密云龙”,此茶产自福建武夷山,是皇室贡茶,只赏赐给皇亲国戚和近身大臣,甚为珍贵,苏轼自己偶尔才喝,一般宾客无缘得尝,能够一起与他分享“密云龙”的,不过是苏门四学士而已。

当苏轼不堪党争,决意离开京师再去杭州时,朝廷又送他一堆东西:衣一对,金腰带一条,金镀银鞍辔一副,马一匹,当然,还有密云龙茶,以及银杯。

苏轼挚友王巩在《随手杂录》里还交代过一个故事:子瞻自杭召归,过宋,语余曰,在杭时一日,中使至,既行送之,望湖楼上迟迟不去。时与监司同席,已而曰:“某未行,监司莫可先归。”诸人既去,密语子瞻曰:“某出京师辞官家。官家曰:‘辞了娘娘了来。’某辞太后殿,复到官家处,引其至一柜子旁,出此一角,密语曰:‘赐与苏轼,不得令人知。'”遂出所赐,乃茶一斤。封题皆御笔。官家指的是哲宗,苏轼曾为帝师,哲宗听闻有人要去杭州,赶紧拿出一斤好茶托中使带去。

对于一个嗜茶的人来讲,最痛苦最难熬的莫过于海南那几年的时光吧。在写给朋友的信里,苏轼如实交代海南生活的困境,“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最低的基本生活保障都谈不上,更别说茶了。

想想,傍晚时分,落日熔金,暮色四合,老人家走在儋耳的海边,吹拂着海风,感受自然的凉爽和快意,此情此景,多想坐下来,品一杯好茶,尽情享受惬意的时光。

可是,无茶可饮。那种感觉有多不爽,各位一定能深深地体会。

茶除了是苏轼精神上的慰藉之外,还是他养生的重要道具。

苏轼《仇池笔记》里有《论茶》一则:除烦去腻,不可缺茶,然暗中损人不少。吾有一法,每食已以浓茶漱口,烦腻既出,而脾胃不知。肉在齿间,消缩脱去,不烦挑刺,而齿性便漱濯,缘此坚密。率皆用中下茶,其上者亦不常有,数日一啜,不为害也,此大有理。

大意是说,茶有除烦去腻之效,却也可能对脾胃造成损伤,要想二者兼顾,不妨尝试下面的方法:饭后用浓茶漱口,即可除烦去腻,塞在牙缝里的肉丝,也因浓茶而消缩,不用剔牙自己就出来了,牙齿也因常用浓茶漱口而坚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