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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丽穿着短上衣,站在打开的小衣柜前找东西。她原先那头浓密的秀发,而今已经变得稀疏,用发针别在脑后。她面容憔悴,那双满是怒火的眼睛,因脸部干瘪而显得眼眶深陷。房间里到处撒满东西。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停下来,眼睛盯着门,竭力使脸上露出严厉而轻蔑的表情,却只是徒劳。她感到害怕,害怕即将发生的会见。她刚才试图做的,这三天来已经试了十来次:找出她准备带到娘家去的孩子们和自己的东西——却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就连现在,也和前几次一样,她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她得想法惩罚、羞辱他,就算只让他稍微品尝下他对她施加的痛苦,也算是报了点儿仇。她老说要离开他,却又感到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因为自己无法抛弃他是她丈夫的想法,也无法抛弃爱他的习惯。此外,她觉得如果在自己家里都照看不好五个孩子,离家在外就只会更糟。事实上,三天来最小的一个因为吃了不新鲜的鸡汤生病了,其他几个昨天几乎没有吃上午饭。她感到离开是不可能的。可是,她还在欺骗自己,还在找东西,装做要离开的样子。
一看到丈夫,她就把双手伸进小衣柜抽屉里,好像在寻找什么。等他走到自己身边很近的时候,才瞅了他一眼。然而,她原想做出一副严厉而坚决的表情,脸上流露出的却是怅惘和痛苦。
“陀丽!”他用轻轻的羞怯声音说,边说边把脑袋缩到肩膀里,努力装出一副可怜而顺从的样子,可还是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陀丽迅速地把他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模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对,他倒是幸福又满足!”她想,“可是我呢?……大家都喜欢他这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还夸奖他,这真叫人厌恶;我就是憎恨他这副样子。”她抿紧嘴唇,苍白的神经质的脸上,右半拉筋肉开始抽搐起来。
“您要干什么?”她用急促、不自然和深沉的声音说。
“陀丽!”他颤抖着声音又叫了一下,“安娜今天就要来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能见她!”她嚷嚷说。
“可是总得,可是,陀丽……”
“您走,走,走!”她嚷嚷着,眼睛并不看他,仿佛这叫嚷是身上什么地方正痛得厉害。
奥勃朗斯基在想妻子的时候还能保持平静,指望一切照马特维说的那样会顺利解决,还能平静地看报、喝咖啡;可是当他看到她那痛苦憔悴的脸,听到这种听天由命的绝望声音时,就感觉呼吸困难,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眼睛里也开始闪耀出泪花。
“我的上帝,我干了什么!陀丽!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要知道……”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号哭堵住了他的喉咙。
她啪的一声关上衣柜的门,瞪了他一眼。
“陀丽,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一句话:请求你原谅,请求你原谅……你想想,难道九年的生活还抵不了那一时,一时……”
她垂下双眼听着,听他说些什么,好像在恳求他说服自己不要相信那件事。
“一时的冲动……”他说出来了,并想继续往下说;但听到这句话,陀丽又像身上哪儿开始疼痛一样,嘴唇紧闭,右边脸颊的筋肉又抽搐起来。
“您走,走开!”她嚷得更刺耳了,“别再对我说您的那些冲动和下流勾当!”
她想走开,但身子摇晃了一下,便伸手扶住椅子靠背,免得倒下。他的脸胀大了,嘴唇鼓起来,两眼直淌泪水。
“陀丽!”他抽泣着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想想孩子吧,他们是无辜的。是我的过错,惩罚我吧,让我为自己赎罪。只要办得到的,我决心全部照办!是我的过错,千真万确,是我错了!可是,陀丽,原谅我吧!”
她坐下了。他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对她产生了无法形容的怜悯。她几次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来。他等待着。
“你想到孩子们,就是为了逗他们玩;而我想到他们,知道他们现在全都毁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看来,这些话三天来她对自己说过不止一次了。
她说话时对他以“你”相称(5),他感激地看着她,挪动身子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厌恶地避开了。
“我想着孩子们,为了救他们我什么都愿意;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们:是带他们离开父亲好呢,还是把他们留给放荡的父亲——对,放荡的父亲……您倒说说,在发生……那种事情以后,我们难道还能在一起生活?这难道可能吗?您说呀,这难道可能吗?”她提高嗓门,重复说,“当我的丈夫,我的孩子的父亲,与自己孩子的女家庭教师发生关系之后……”
“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呢?”他可怜巴巴地说着,头越来越往下耷拉,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觉得您下流,让人厌恶!”她大声叫嚷起来,火气越来越大,“您的眼泪像水一样不值钱!您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您没有心肝,不知廉耻!您卑鄙、下流,是个陌生人,是的,完全的陌生人!”她怀着痛苦和愤怒说出“陌生人”这个连自己都感到可怕的词儿。
他瞅了她一眼,她脸上那种愤怒的表情使他惊恐不已。她在他身上只看到了对她的怜悯,而不是爱情。“唉,她憎恨我,不会原谅我的。”他想。
“这真可怕!真可怕!”他说。
这时,隔壁房间里有个孩子大概是跌倒了,在大声叫喊;陀丽留神一听,脸色立刻变得温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接着迅速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可见她还是爱我的孩子的,”他注意到她听到小孩子叫喊时的变化,心想,“她爱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恨我呢?”
“陀丽,你听我再说一句话。”他跟在她后边说。
“如果您跟着我,我可要叫大家,叫孩子们了!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个无赖!我现在就走,您和您那位情妇就住在这里好了!”
她啪的一声关上门,走了。
奥勃朗斯基叹了口气,擦了把脸,轻轻地走出了房间。“马特维说:会解决的,可怎么解决?我看甚至连可能性都没有。哎呀,哎呀,多可怕!她嚷嚷得多难听,”他回想起她的叫嚷和“无赖”“情妇”这些词,自言自语说,“女佣们也许都听到了!难听得可怕,可怕!”奥勃朗斯基独自站了几秒钟,擦了擦眼睛,喘了口气,便挺直胸脯,出了房间。
这天是星期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厅里上钟。奥勃朗斯基想起自己对这个规矩的秃顶钟表匠开过的一个玩笑,说这个德国人“把自己的一生安排得像上钟一样”,于是露出了微笑。奥勃朗斯基喜欢开好听的玩笑。“说不定事情还真会解决呢!一个好听的词儿:解决,”他想,“应该这样说。”
“马特维!”他叫了一声,“和玛丽娅一起去把安娜用的那间黄沙发的休息室收拾好了。”他对应声来到的马特维说。
“是,老爷。”
奥勃朗斯基穿好皮袄,走到台阶上。
“您不在家用餐?”马特维送他到门口,问。
“看情况吧。这是给家里用的,”他边说边从皮夹子里取出十个卢布,“够吗?”
“够不够,看对付着用吧。”马特维说着,把马车门关上,退回到台阶上。
这时,陀丽哄孩子安静下来后,听马车声知道他已经走了,就又回到卧室里。这是她避开家庭事务的唯一去处;她一出卧室,家庭事务就将她团团包围。就是刚才她到孩子们房里这短短一会儿工夫,英国女佣和玛特连娜就向她提出了几个刻不容缓、只有她一个人能做主的问题:孩子们出去散步时穿什么?他们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找一个新厨师?
“哎呀,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她说着回到卧室里,坐在刚才与丈夫说话的地方,捏紧瘦得连戒指都要从指头上滑下来的皮包骨似的双手,重温起刚刚那场谈话的全部内容。“他走了!可是他要怎样才会与她分手呢?”她想,“难道他还在与她勾搭?我怎么没有问问他?不,不,和好是不可能的。就算我们仍生活在一个家庭里——我们也是陌生人,永远成了陌生人!”她带着特殊的含意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可怕的词儿,“我本来有多爱他,上帝啊,我多爱他,……我多爱他!难道现在我不爱他了?我是不是比以前更爱他了?可怕,主要的,是那……”她刚想到这里,玛特连娜从门缝里伸进头来,把她的思路打断了。
“您让我兄弟过来吧,”她说,“他饭菜做得好;要不然像昨天那样,孩子们到六点钟还没有东西吃。”
“那好吧,我这就去安排。对了,派人去取鲜牛奶了吗?”
就这样,陀丽又忙碌起日常事务来,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