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叹悲情
1
殷历八、九月之交,是一年中最为炎热的季节。大邑商人苦苦等候了大半年的一年一季的农耕季,终于到来了。
由商王夫妇共同主持的农祭仪式,是农耕季开始的标志。这也是各方协商的结果,商王昭亲自主持农祭仪式,不算违背守孝的诺言。
农祭仪式结束,商王向天下颁布诏书,宣告农耕季正式开始。之后,天下人方可统一开始农耕。这是大商的惯例,也是大商的法度。之后,商王也会巡游天下,鼓励农耕,甚至会参加一些臣属方国的农耕活动。
对于大商来说,这也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
这一年的农祭仪式,照例是在大商王宫宗庙祭坛举行。只是商王昭为上王守孝,祭仪只能由王后美玉担纲主持。
农耕仪式祈求于上帝与神鬼的甚多,献祭的物品自然也是颇为丰盛的。
人牲更是祭礼中的“重器”。
天下方国,祭礼最重的,莫过于大商。大商祭礼,等级最高的,莫过于人牲。春祭仪式上血淋淋的人祭之礼,美玉何曾见过?人祭仪式现场弥漫的血腥味道,美玉何曾闻过?在卜人宾近乎疯狂的通神声中,美玉几乎全程闭着眼,屏住呼吸,才捱过这可怕而难熬的时刻。
当商王昭抓着她的手,离开一地狼藉的祭坛,前往平整好的王田时,她的内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禁苑内的王田是一方面积十分有限的田地,平日由王室奴隶负责耕种,而每年的农耕季,则须由商王夫妇犁下第一道沟痕。
当商王昭和王后美玉在早已套好的披红挂彩的黄牛身后,一人扶犁、一人执鞭作挥打状时,人群爆发出经久不息的“万岁”声。
“王后,你们井方也举行这‘农耕礼’吗?”商王昭柔声问道。
“我们也有,”美玉略带羞涩地道,“只是规模要小得多,也没有人祭。”
“习惯了就好,”商王昭叹道,“大商的国运,全凭先公、先王、先妣的在天之灵,在天上伺候上帝,得到保佑。在天之灵,是靠血食来供养的……”
话音未落,周围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原来是众内臣抬来一尊绢耕牛坐像,将一幅长长的大红绸带交到商王夫妇手中。
商王昭与美玉将绸缎挂到牛像粗壮而弯曲的头角之上。
在一阵阵喧天的欢呼声中,内臣们抬着耕牛像,离开大商王宫,到大邑商各处展示,昭告新一季的农耕正式开始。
农祭仪式甫一结束,分布于大邑商各处的王田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藉臣田梁、小藉臣殷乂带着全副武装的禁军,指挥王家奴隶,一片地接着一片地,耕田、播种、除草、施肥,忙得不亦乐乎。
王田广阔,季节性强,一旦奴隶们忙不过来,田梁便要动脑筋从各个氏族中抽人,来为王田助耕。
这往往是一年中王家与各氏族矛盾最为突出的时段。农时有限,种了王家,便会怠慢了自家的田亩。于是,各种事件便会层出不穷。应付这些事情,也是田梁的工作内容之一。
奇怪的是,这一年的农耕季,各族对于抽调人手的反弹并不激烈。田梁自然是欢天喜地,消息传到商王昭那里,却引起了他的深深疑虑。
于是,商王昭带着子画,换上常服,悄悄溜出王陵区,前往大邑商各族族地一探究竟。
他们看到的实际情景,比想象的更糟糕。各族族地,虽也不乏农耕的热闹场景,尤其是族中权势之家的田亩。但也有些小块零星田亩,依然冷冷清清,哪有农耕季的样子?
细细问去,如此萧条的场景,早在去年那一场大雨和洪灾过后,就已经开始了。
一场大雨,加上洹水暴涨溃坝的冲刷,将大邑商的大片农田蹂躏得再也没个样子过。
洪灾过后,一年一季的收获落了空。虽然甘盘的卿士寮想尽了办法,但杯水车薪,农人们的肚皮都填不饱,哪有气力拾掇干净田地?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临近农耕的季节,卿士寮张罗着将粮种发到各族,却不料对于辘辘的饥肠来说,哪还顾得上农耕?稀溜溜地就把本就不多的种子送进了肚皮。
真正到了农耕季,很多农人手里早没了粮种。农田没有粮种,就像女子没了男子,再漂亮也是摆设。
也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风,年轻的农人们中间渐渐起了一股潮流,急不可捺地要将田地卖给那些在田间地头逡巡的买卖人,以换取做其他营生的本钱。
然而,要想卖地,岂是一件轻易的事?大邑商人聚族而居,族人所耕之田也是拼合在一块儿的,若无族中长老的首肯,要想从中挖走一块,真比登天还难。
于是,卖田户所属氏族的族长,成了这些买卖人眼中的香饽饽。他们千方百计,四处求人牵线,就为了结识那些族长,将他们引进洹水岸边不留腥的妓房。一旦进入这个销金窟,族长们鲜有不被套牢的。觥筹交错、声色迷离间,一张张卖地契被爽快地签字画押,一块块紧紧嵌合在族田上的小小的田亩,被外人插上界牌,从此与本族分离。
卖田风潮愈演愈烈,竟从零星发生,逐渐演变为席卷整个大邑商。对于族人来说,就连族长都能坦然接受的事实,又有多少人胆敢反抗,不惜闹到被氏族除名,全无依靠的境地?
一切都在近乎沉默中进行着。大邑商各族族田中被插上了越来越多的界碑。这些被出卖的田地,因其零星、分散,根本没有人来播种,任其在四周热烈的农耕氛围中,格格不入地冷清与寂寥。
渐渐地,有心人瞧出了端倪,这些被出卖土地的新主人,大多都是宰丰派系那班大人们。
商王昭与卿士寮苦苦坚守了大半年的防线,伴随着新的希望的到来,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崩塌了。一度绝迹的乞丐,在大邑商大街小巷重新现身。
失去土地的人们,在族人眼中,是败家的灾星,避之唯恐不及。想象中族长们会顾念同族情谊,也是痴人说梦。等到他们看清,屈从并不能带来任何好处时,他们已然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氏族,成为大邑商街头流离失所的流浪汉。
到达这一步,并非来到了终点,而只是新的起点。无数看不见的魔手,正悄无声息地伸向这群裸露在大邑商街头的脆弱的人们。
首当其冲的是大邑商街头的痞子们。这凭空多出来的一大群人口,每一位都是他们活动的人皮口袋。但凡对方身上有的,都逃不过他们的拦截与翻捡。稍有反抗,便是拳脚相加。
第二轮的侵袭来自不留腥的妓房,以及其他需要年轻女子的行当。饥饿轻易扯下人类最后的遮羞布,只要有一顿饱饭,便可让那些矜持了十几年的妙龄少女,变成百无禁忌的风尘女子。
日子一久,她们发现,这一行旱涝保收,是最牢靠的职业。于是,原本令人侧目的妓房,竟成了女孩们争取涌入的好去处。
抗不住痞子们的盘剥,家中又无年轻女子可以出卖的人家,十天一次的人市,成为他们最后的归宿。作为大邑商的国人,拥有自由的身份和权利,既是他们最后的虚荣,也是他们最后的累赘。卖身为奴,即是同时放弃这最后的虚荣与累赘。从此,人生便如浮云,再无半点执着与负担,只需随波逐流即可。
大半日的喧嚣一如飘羽,渐渐沉落。
夕阳西斜时分,街巷间隐约弥漫着洹水泥腥的味道。蜷缩在大邑商街巷转角、堤岸草坝、杂物堆中的无家可归的国人们,哀号着、呻吟着、怨艾着,在梦与醒的边缘,耗尽一天最后的活力。
每当此时,两个身影便会出现在这群人身边,默默地观察着他们的苦痛,聆听着他们的悲号。
没有人注意他俩。谁会有兴趣注意两个陌生人?活着已是最大的挑战,谁还会操心身边匆匆的过客?
只有当他们发现了年幼的孩子,塞给他些吃的,孩子的父母才会正眼看看他们,似有若无地嘟哝几声感谢的话。
“日子苦不苦?”为首者询问孩子的父亲。
“呸!”那男子粗鲁地道,“啥日子?猪狗不如的日子!”
孩子母亲看在粮食的份上,责备地扯扯孩子父亲的袖子,同时挤出一个比苦瓜还苦的笑脸,答道:“日子嘛,哪有不苦的?如今比往年更苦些罢了。”
听声音,还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子,并非外表看起来那般苍老。为首者不禁多说一句话:“百姓这么苦,那些当官的、当族长的,就没点行动吗?”
孩子父亲嚷道:“呸!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条狗,拉点狗屎给我们吃呢!”
这话太刺耳,随行者不觉皱眉,刚想开口,被为首者抬手拦住。
孩子父亲还想再发几句牢骚,孩子母亲瞧出些异样,忙嚷道:“不说啦,不说啦!你那么有劲,还不如去捡点狗屎干回来,当柴烧呢!”
两个陌生人何等敏感!见此情景,也不勉强,摸摸孩子的头,便匆匆离开。
2
目送两位陌生人走远,孩子母亲抱怨孩子父亲道:“你乱说什么呀!”
孩子父亲反问道:“我乱说什么了?那群狗东西,我说错了吗?”
“你知道,给咱娃干粮的那两人是谁吗?”
“是谁?”孩子父亲吓一跳。
“我也不知道,”孩子母亲望着两人身影消失的方向,“肯定不是我们这样的穷人……”
孩子父亲挠了下后脑勺,嚷嚷着,以掩饰内心的不安:“我捡狗屎干去了,不听你啰嗦!”
孩子父亲没走多久,一群人来到孩子和他母亲面前。
孩子母亲见到领头之人,顿时脸色大变,慌张地往道路两头张望,见不到孩子父亲的身影,只得硬着头皮,脸上苦笑道:“田管家,是来找我们吗?”
来者乃是藉臣田梁的大管家,跟在他身边的是索氏族长,也是孩子一家的族长。
“可不是找你们吗?”田管家道,“你们当家的,借粮倒是爽快,这还粮,咋那么烦难呐?躲在这角落里,让大爷我跑断了腿,你们赔得起吗?”
孩子母亲忍住慌张,苦笑道:“哪里是躲?我家的屋子都被收走抵债了,不到这儿来,还能去哪里?”
“好好好!”田管家不耐烦地道,“不扯这些有的没的,今儿个,别说我们田家不讲理,我可是把你们族长都请来了,还欠整整一担粮,今日必须还!”
“一担粮?”孩子母亲大惊,巴巴地看着族长道,“总共借了一小口袋,还了倒有好几口袋了,咋成了一担粮了?”
族长扭过头,半是羞赧,半是麻木地道:“你们借粮时又没跟我说,还粮的事,我咋管得了?”
田管家甩甩手中的借条,却根本不让对方看清:“手印,是你们当家的摁的,没有人抓着他的手硬摁。你们总不是能欺负我们田家软弱,想赖账吧?”
孩子母亲老实巴交,又不太会说话,田管家几句说,说得她嗓子眼冒烟,难受了半天,方怯生生道:“那咋弄?”
田管家冷笑道:“咋弄?按借条弄呗!要么还粮,要么……”瞟一眼蹲坐在地上的孩子。
孩子母亲机灵,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忙在孩子面前一挡,叫嚷道:“借啥还啥,孩子不卖!”
“那就还粮吧!”田管家道,“人,我都叫上了,就等着搬粮呢!”
“孩子他爹没回来。是他向你们借的粮,你们跟他要才是呀!”
“他是要死了,这粮就要不回来了吗?”田管家道,“父债子还,给我带走!”
几个家丁如狼似虎地冲上来,一把抓起孩子,无论孩子如何踢腾,一概无济于事。孩子母亲绝望地嘶叫着,扑上来要抢回孩子,一遍又一遍,被家丁们粗暴地推倒,直到浑身血污。
就在此时,孩子父亲回来了,双手捧着一张熊掌大小的树叶,上面果然放着些干狗屎。眼看一群人围着他婆娘,一脚夹一脚地踹着,忙将手中树叶一扔,冲上来,用身子承受拳打脚踢的侵袭,直到婆娘急叫“娃儿!”
孩子父亲大吃一惊,抬眼望去,果然不见了孩子的影子。一急,矮身跳出拳脚的范围,冲到婆娘面前,急问:“娃儿呢?”
孩子母亲往道路一头指指,孩子父亲这才看清,有两个强壮的身影,挟着一个娇小挣扎的身影,很快就要从路的尽头消失。
孩子父亲一急,全然没了方寸,拼死往孩子的方向冲去,却被田氏家丁死死缠住,迈腿不得。
混乱中,谁都没有料到,孩子父亲手中竟多出一把锋利的石质短刀。他急于摆脱纠缠,挥舞手中利刃,不知怎地,刀尖竟从一名家丁喉结部划过,带出一条长长的血液。
挨刀的家丁呆立不动,双手捂颈,缓缓地双膝跪倒。涌泉般的血水止不住地从指缝里钻出来。很快,那人便没了气力,手渐渐垂下来。随着一股血泉从颈部喷出,重重地仆倒在地。
“杀人了!”田管家边往后缩,边嚷道,“把他抓起来!”
孩子他爹本就是一名农人,何尝沾过人血?早吓得手脚酥软,手中刀“咣当”落地断裂。众家丁猛扑上来,叠罗汉般压倒他,将他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田管家声色俱厉地朝一旁吓傻了的索族族长吼道:“你们族人杀人了!而且,杀的是我们田氏族的人。你说咋办?”
索族族长全没了主张,结巴道:“杀,杀人……,偿,偿命!”
一行人押着孩子父亲,抬着死尸,匆匆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孩子母亲从梦幻般的现实和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抹干眼泪,兀坐片刻,猛地站起身来,往索族聚居地而去。
孩子母亲年轻,平素胆小,凡事都指着丈夫出头。如今,丈夫和孩子都没了,族长也指望不上,让她彻底失去了依靠。
彻底失去依靠的孩子母亲,不得不想更多的事。救回抵债的儿子和杀了人的丈夫,对她来说,是超乎想象的任务。但她没有选择,因为她是个女人!
路过一处河道的浅滩,她走过去,捧起清凉的河水,一遍遍地往自己脸上泼,直至将脸上的污垢全部洗净。
待动荡的波纹恢复平滑后,她又以河面为镜,审视了一番自己的面容。年轻多了,也恢复了一些姣好的容颜。
接着,她又解开纠缠的发辫,以手指为梳,先梳理开,再将披散的长发没入清澈的河水,细细地梳洗起来,直到恢复了乌黑发亮的本色。
最后,她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黑乎乎的面疙瘩。这原本是给儿子留的晚饭,孩子用不着了,她全塞进了自己嘴里。
她好久没有这么挥霍地吃东西了。面疙瘩下肚,她自觉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也恢复了姑娘时的魅力。
她义无反顾地走啊走,终于走回到本族聚居地入口。
这时,夕阳已经布满了天空。
行走在村中,有一些异样的目光扫来。这样的目光,曾令少女时代的她十分困惑,甚至惶惑。如今,她失去了一切,便不再害怕或者逃避。
走到一处崭新的纯地上建筑——一座整洁的茅屋——面前,她犹豫了片刻。
屋门虚掩着,现出一道缝。静听一听,里面有些微的人声。
她走过去,轻轻推开门,看清只有索大一个人在屋里。嗅了嗅,没有其他女人的味道。
索大正在准备简单的晚餐,突然见到她,不觉愣住。
“你怎么来了?”索大柔声问道,语气中有欢悦。
“我不能来么?”她轻轻地反问。
“能来,能来!咋不能来?……你,一个人来的?……”
“可不是嘛!就我一个。”
“你娃儿呢?你男人呢?”
“被抓走了。”
“被谁抓走了?”
“债主!仇家!”
……
索大留女子共进晚餐,几乎将所有吃的都给了她,自己只喝了一点米汤。
女子吃完,帮索大收拾完屋子,走过去,将门拴上。
索大不觉有些慌张。
女子不啰嗦,一件件脱下身上褴缕的衣裳,露出一具年轻的、略带阳光灼痕的躯体,静静站在索大面前。
“你这是咋啦?”索大喘着粗气,胀红了脸,哆嗦着问。
“你那双贼眼,偷偷看了我这么多年,今天,我可以给你……”
索大分辩道:“我是喜欢你,可并没有要强迫你……”
“对,没强迫,我自愿的!”女子猛地抓起索大发烫的双手,按在自己胸上,“今晚我给你。等天亮了,你要陪着我,去救我男人和娃儿!”
索大做梦也没有想到,少年时一个无望的春梦,竟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轻易地实现。热血充盈全身,头脑“嗡嗡”作响,他再也无法冷静,一把抱起女子纤瘦的身子……
3
索大一夜没阖眼。
耗尽最后一股蛮力后,他放开女子,取一件干净的衣裳,帮她穿上。
女子盖上薄被,很快便进入了酣梦,断断续续打了几声轻鼾。
索大很高兴地看着她的背影,时不时嗅嗅她身上淡淡的体香。他自己却是万万睡不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女子明日要带他去哪里。他不在乎,只要她开口,咋样都行。
这些年,他靠手勤、腿勤、嘴勤,攒下了些钱。这些钱,原本是想买两个奴隶,帮着干活的。只要她开口,全给她就是了。
钱,锁在一个小木柜里,用一根链子,拴在床榻上,谁都搬不走。
天快亮的时候,索大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却睡不踏实。等他朦胧中醒来,发现屋子里已充满了白日的光线。一片光明中,一双清澈的眼睛正盯着他。
索大吓一跳,身子抖动一下,瞬间记起昨晚那离奇而美妙的过程。女子的手,似有若无地掠过他的下身,让他有一种秘密泄露的羞涩感。
“如果你还想要,”女子也羞红了脸,“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我刚才在想,要让你做那么大的事,只给你一次,算不算欺负你?”
索大想回答“不用”,张口却说:“是的,一次不够,还想要一次。”
女子便拉他过来,任由他在自己身上辛勤耕耘。
事毕,索大听女子讲述了昨日的遭遇,不觉为女子心疼不已。
“这狗东西,就不配做族长!”索大愤愤地思忖半晌道,“走,我带你去找一个人。”
“谁?”
“咱大邑商穷人的主心骨。”
二人匆匆用完早餐,一前一后,走出家门。
索二在门口候着,已有一段时间。见二人出来,问道:“哥,这是谁呀?”
“你不认识吗?”索大白他一眼。
“咋会不认识?”索二道,“这不是索尼那小崽子他娘吗?咋在你屋里呢?”
索大头也不回道:“在我屋里咋啦?”
索二望着他的背影道:“犯不着得罪田家!”
索大顿时立住,回头斜睨自己的亲弟弟,气愤地道:“你啥时候成了田梁老狗的人了?”
索二皱眉道:“你是活得太舒服了吧?没事,招惹那些大人,当是玩呐?”
索大一阵厌烦,抓起索尼娘的手,埋头出了索氏族的领地。
走不太久,前方一片桃林,正是红村村口。
二人走进红村,索大在前带路,熟门熟路地径往红安的住所而去。
红安住所的门敞开着,索大老远就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略一犹豫,拉着索尼娘闯了进去。
屋里的情况让他吃惊。满屋子站着、蹲着、坐着,全都是人。这些人的打扮,全跟昨日的索尼娘一样,蓬头垢面,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体味。只是他们的神情,不像索尼娘般颓唐,而是个个目光如炬,在那里热闹地说着话。
索尼娘扯扯索大,用眼神与他交流。索大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示意她没有猜错。
索尼娘会意,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盯住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那个和善的男子。但见他始终在微笑,耐心地聆听着面前那群人,各讲各的事情。他听着、笑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得到他指点的人们,往往现出如释重负的喜色。
她不觉被他的风度所倾倒,感觉他不是一个平凡的男子,而是仅在梦中可见的、飘行云端的神人。
突然,她认出了眼前的“神人”,居然就是给娃儿食物的那位随行者!
她顿时激动起来,也有一肚子故事想跟他讲,却又不知道,在这一团叽叽喳喳的嘈杂声里,如何讲出自己的满腹心事,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于是,她强迫自己暂时放下沉重的心事,静静倾听别人对那位“穷人的主心骨”,倾诉各自的委屈心事。
渐渐地,她听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原来并不算什么。大邑商的朗朗晴空下,居然有这么多人在受苦受难!
听着听着,她不觉流下泪来,又不觉有些释然。她站起身来,默默地想要离开这间承载了太多悲伤的屋子。
“那位女子,”那个温和的男声在她耳后传来,“请留步!”
她一愣,怀疑是否在召唤自己,又马上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于是低下头,继续往外走,不料被索大一把抓住。
走神的情绪,经此一拉,方才回到现实。
“红安哥叫你呢!”索大道。
听到红安如此郑重地召唤索尼娘,众人不觉也停了下来,静静聆听他俩的对话。
“我认得你,既然来了,就说说你的故事吧!”红安道。
当着这么多听众,索尼娘不觉有些尴尬,她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
索大见状,先替她将故事开了个头。索尼娘总算找到了感觉,一口气,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唯独漏了索大这一节。
果然,听众中马上有人问道:“你说你男人和娃儿被抓走了,那这一位是……”
索尼娘被问住,手足无措到面红耳赤。索大连忙救场道:“我们是同族。”
红安见此情景,一笑道:“别为难人家了,都是好心人。”说着,站起身来道,“这个女子我见过,她讲的都是实话。走,咱去一趟田族,讨个说法!”
“我也去!”
“我们也去!”
待到红安走到红村村口时,跟随他的人群竟有数十人之多。索大和索尼娘二人,贴身跟随在他身边,竟被队伍严严实实护在中间。
红安带着一帮人,前往田氏族的消息,很快传遍大邑商。
队伍穿过大邑商街头时,不断有人加入他们的行列。
与此同时,甘薇和宰丰两边也都得到了消息。
红安的队伍到达田氏族聚居的村落时,人数已经上百,浩浩荡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两排田氏族的族军,每个人手里都操着一根棍棒,一股汹汹的怨气。
队伍停下。红安笑咪咪地来到队伍前方,身侧是索大和索尼娘,身后是阿狗、傻牛、毛大等几个年轻人。
田族阵中也走出一人,乃是田管家。眼看对方阵势比己方更大,不觉心中发怵,满脸堆笑道:“这是咋说呢?”
未等红安开口,索大先道:“你们田族,昨日抓走我们索族一大一小两个人,这事咋说?”
田管家听说是这事,不觉胆气稍壮,说道:“欠债还钱,还不了钱就还人,有错吗?”
索尼娘走前一步道:“谁说不还了?我们还!”
田管家见她模样,与昨日大为不同,不觉有些诧异,语气上却仍然强硬:“说还说还,都说了多少日子了?还没有还清,明摆着是想赖账嘛!”
“谁赖账了?”索尼娘气愤地道,“明明借了你们一小袋粮食救急的,结果孩子他爹每次按时还粮,你们都说数量不对。都还了好几倍了,反而越欠越多,昨天又说还欠你们一担粮,有这样的吗?”
“白借吗?”田管家道,“借一还一的话,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去?也不打听打听,借一还多,哪里都一样!”
“你说对了一半!”红安说道,“天下没有白借的道理,没错!但借一还几,可不完全由你们说了算,大商可是有法度的。这比例呐,一旦过了法度,就是没有道理的了!”
“什么法度?”田管家显得对红安所说的法度不甚明了。
“我大商行的是什一税法,收成的十分之一,交给地主,对不对?”
“对!”
“借粮不同于交税,利息自然高些,但以几倍为限,你倒是说说看?”
田管家一时被问住,无言以对。
“借一还二,便是国税的十倍之数,对不对?”
田管家仍是沉默。
“借一还三,便是国税的二十倍,对不对?”
“没错,”田管家终于挤出两个字来。
“以国税的二十倍之数来确定私人借贷的比例,亏待债主了吗?”
田管家被问住,正自脸红,忽听背后阵中一片骚动。回头看去,只见族军们兴奋地指着村口方向。
是禁军统领弋人,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战士,“呼啦啦”将红安和他的人团团围住。
形势急转直下,田管家顿时底气充盈,换了一张凶脸,指着红安道:“借贷比例,全凭双方约定,你算什么东西,要由你来多嘴?”
红安冷笑道:“乾坤朗朗,天日昭昭,缺德损人之事,也由不得你们乱来!”顿时,几名禁军麻利地扑上来,三下五除二,捆住红安。
阿狗、傻牛、毛大等人见势不妙,连忙回抢,怎奈赤手空拳,被禁军手中明晃晃的矛、戈死死抵住,动弹不得。
索尼娘见一切由她而起,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也扑上去要抢红安,被索大一把拽回。
索大挺身而出,要与弋人理论,瞬间就被禁军制服。
红安、索大二人被禁军迅速带出红村,剩下上百名村民,立在那里,手足无措。
4
弋人的禁军押着红安与索大,从大邑商街头走过,迎面撞上了甘薇率领的甘氏族军。
甘薇看见弋人,抬手示意他停下。弋人虽则傲慢,也知道对方是与宰丰大人平起平坐的大人物,忙指挥禁军停下,拱手道:“甘大小姐有何指教?”
甘薇道:“为何要绑他们?把人放了!”
弋人道:“这两人煽动叛乱,是极其危险的坏人,不拿下,恐对大商不利。”
“怎么个叛乱法?”甘薇反问道,“有武器吗?有军队吗?”
弋人摇头,不敢撒谎。
“既没有武器,也没有军队,就是一帮两手空空的平民,怎么造反?”
“这是宰丰大人的命令,大小姐不要为难在下。”
“我是奉上王私宅的命令,前来查明真相,你也不要为难我。”
弋人见状,情知红安和索大是带不走了,不觉有些沮丧,语气却加重了几分:“甘大小姐带领族军,硬要从我禁军手中截人,在下不敢违抗。恕小人多句嘴,这二人可是极其危险之人,一旦交到卿士寮手中,无论他们犯下何等罪行,可都与我禁军,没有半点关系了。”
“卿士寮自有分寸,不劳费心!”
眼看着禁军走远,甘薇令人将红安与索大身上的绳索解开,放他们回去。
红安拱手致谢道:“甘大小姐的恩德,定当报答!”
甘薇道:“壮士为民抗争,甘薇钦佩不已,何谈‘报答’二字?”
红安道:“草民力量有限,有心抗争,却无力扭转时局。彻底改革世间不公,非依赖甘大小姐与各位大人不可!”
当天稍晚时候,不留腥妓房,宰丰派系齐集西院。每人面前,都只有一觚清水。一滴酒水不见、一位美人不见。
听完田梁、弋人的报告,屋子里一片肃穆,有如濒临干涸的沼泽。
偶尔冒出的每一句话语,都如地心深处涌出的一团沼气,在泥浆中绽放出一朵油污的花朵。
“宰丰大人,你就不管了吗?”田梁以浃髓沦肌的愤懑之情抱怨道,“她爹,你也没放在眼里,怎么遇到了她,反倒手软了?”
宰丰一言不发。不到最后时刻,他是从不轻易发表任何意见的。
弋人也抱怨道:“禁军居然败给族军!大商禁军到了小人手里,算是彻底堕落了,堕落到了连族军都可以欺负的程度。这往后,还怎么保卫王宫?怎么保卫王上?”
众人闻言,无不唉声叹气,愁容满面。
“望乘将军!”田梁嚷道,“他甘氏族军可以进入大邑商,你们望族族军就不可以吗?”
这是望乘遇刺后,第一次参加宰丰派系的聚会。他的身体尚未痊愈,是由族人用马车送来的。田梁嚷得凶,他却只能轻声细语道:“现在……,还不行。”
“为啥不行?”少师羽忍不住问道,“以前,大邑商街头就数你们望族族军人数最多。可别你这一病,把大邑商变成他甘氏族军的天下了!”
众人不觉俱是一惊,纷纷望向宰丰。
宰丰仍是低眉顺目,沉默不语。
内臣告说道:“王上为上王守陵,留下的格局是禁军负责大邑商的安全,各族族军负责大邑商以外的安全。不得诏令,族军一律不得进入大邑商。如今,甘大小姐首先打破规矩,率领族军进入大邑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宰丰的身子,微微一颤,仍然沉静不动。
“啥好事!”田梁道,“你不是在说臆语吧?”
少师羽倒是悟到一点真味,试探道:“你的意思……,是要以谋反罪办她?”
众人俱吓一跳,宰丰的身子,又颤一下。
内臣告道:“大人说什么呢!办甘大小姐谋反之罪?亏你敢说!”
少师羽职位本就不高,听内臣告如此说,连忙噤声。
内臣告高声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不勤,兵戎不慎,不足以谋国……”
在座俱是大邑商的才智之士,内臣告说得如此透彻,谁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觉转忧为喜。
内臣丑问:“甘大小姐退出卿士寮首位的话,谁会接替她呢?”
内臣丑问出了众人的困惑,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宰丰脸上。宰丰却将目光投向内臣告。
内臣告谦恭地朝着宰丰躬身施礼,然后挺直腰板,朗声说道:“谁接卿士寮首位?这个问题,肯定不能由甘盘老儿说了算,也不该由甘大小姐说了算,更轮不到他们父女手下的那群人说了算……”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个个耳根竖直,聆听内臣告的高见。
“谁说了算呢?”内臣告自问自答,“当然是宰丰大人说了算!得是宰丰大人中意之人,又得到宰丰大人的支持。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卿士寮首位,也才坐得稳这个宝座!”
宰丰紧绷的脸皮不觉一松,旋即重新绷紧,不动声色地听内臣告说话。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从在座各位中选出。当初,王上安排议事大会,就是要让我们双方互相牵制……”
“嘘……”司工子求打个手势,示意内臣告不要再说下去。
内臣告被人中途打断,有些不悦,掠一眼宰丰,顿时明白,闭口不提“牵制”二字:“甘盘父女,一个中毒,一个即将让出首位,剩下之人,早已是无头的尸身,虽然还能行动,却只是靠着符咒操纵的走肉而已。这样的对手,我们也没有必要再当作对手了,只要选一个合格的家伙,指挥他就行了。”
内臣告代表宰丰,要求召开一次议事大会。甘薇询问议题,答是讨论大邑商军事。甘薇怪道,上王守陵期间,一切军事暂停,有何要务讨论?内臣告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一切正常,也要定期议议。甘薇感觉有些道理,应允三日后召开议事大会。
回到私宅,甘薇到甘盘病榻前问候。甘盘状况大好,说是胃口大开,饱餐了一顿。见父亲果然气色红润了许多,甘薇不觉放心许多,便将宰丰提议召开议事大会一事,向父亲如实禀报。
不料,甘盘闻听此事,脸色一沉,连呼“不可”。
甘薇惊问原因,甘盘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贵在勤,戎贵在静。外无战事,内无骚乱,无缘无故,商议军事,主凶!”
自打甘盘中毒以来,甘氏族内祭祀、占卜的频率大大提高。但凡大事小情,无不要请族巫占定而动。族巫也空前忙碌起来,常备不懈。
很快,族巫被请来占卜,结果果然是“凶”。
族巫见状,又占一卦,专卜化解之道。结果显示,破局之力,来自西方。
父女二人颇觉奇怪。大邑商北渡滳水,便是大片平原,直达井方;再往北便是孤竹国地界,乃是大商的发祥地;东渡大河,沃野千里,乃是夷族栖息之地;南下数百里,渡大河、出王畿,更是无垠的沃土,无穷的水系,乃是天下最为富饶之地;唯有西方,全由高可摩天、险绝人烟的太行山脉阻隔,只有几条狭窄的陉口,可通太行以西一片平原,再往西便是那令人恐惧的西方强族邛方、土方、羌方和鬼方的游弋区域,无论是大商,还是甘氏族,均与那边素无往来,何以唯一生机,倒在西方?
正当父女二人费尽思量之际,甘氏族专门负责查找上王与甘盘所中之毒的探报回来了,带来了惊人的信息。此毒毒源已经查明,来自吕梁山深处、西落鬼戎一族游弋区域,阴寒山涧中一种大蜈蚣的毒牙,毒性极重,几乎无解。
听到此处,甘盘不觉莞尔:“若说毒性极重,完全正确,老夫刚刚中毒之时,毒性发作,感觉内脏麻痹,伴随阵阵剧痛,真是苦不堪言……”
甘薇不觉流下泪来。
“若说无解,老夫倒又不信了。你们看,经过认真治疗,老夫已经恢复了大半,体内也颇觉舒畅,哪有不治之状?”
甘薇转悲为喜道:“父亲体感舒畅,真是我甘族之福、大商之福。但毕竟剧毒藏于体内,尚未完全排净,不可过于放松,还得服药静养。”
甘盘点头,感叹道:“可惜上王年岁大了点,没有抗过虫毒。若是年轻十岁,怕也就没事了。”
当日后半晌,甘盘状态极佳,不仅坚持要离开病榻,到自家院中散步,还提出要去王陵看望商王昭。甘薇坚决不同意,硬是将他留在卧室内,不许乱动。
与此同时,甘薇派出亲信,前往王陵报告父亲病情好转的喜讯。
傍晚时分,商王昭携子画,着便装,从甘府后门潜入,来到甘盘病榻之前。
甘盘兴奋了大半天,突感身体重又不适,钻在厚厚的被窝中,屋内燃着炭盆,尤自直冒冷汗。
正是暑热时节,来到甘盘病榻前,商王昭已是通身是汗。眼看着甘盘寒意难捱的样子,满心欢喜化为深深的忧虑。
甘薇告以父亲白日状况及逞强情形,商王昭苦口劝道:“大商国事艰难,朕虽有心振作,却力量有限,就指望师傅能早日痊愈,扶朕一把。师傅的健康,可不是您一人、一族的福份,而是天下人的福份呐!”
甘盘病情加重,更甚之前,连说话都困难,只是紧紧握住商王昭的手。他二目泪光闪烁,似有话说,商王昭等了半天,却没等到。
在场均非外人,商王昭低声说道:“师傅,朕在王陵,日夜思索治国之策,虽有些体会,无奈经验有限,总感觉……总感觉脑中空空,眼前一片漆黑。朕考虑,能否趁着守陵一身轻的机会,去天下走走?”
甘薇、子画俱是一惊。甘盘眼中一亮,却没有任何肢体反应。
“王上,”甘薇道,“您想巡游天下,恐怕没那么容易吧?宰丰大人会同意吗?”
子画道:“王上的行动,难道还要宰丰同意吗?”
商王昭道:“薇儿妹妹说得对,朕守陵前创立议事大会之制,主要目的是想让师傅牵制住宰丰,三年之内静观时局之变,不准备有任何大的作为。这个看似套在朕头上的笼子,就是个并不真实存在的笼子。如今,朕突然冒出巡游天下的想法,假笼子就成了真笼子……”
子画叹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权了。”
甘薇纠正道:“如果不是王上放权,宰丰怎会接受王上守陵三年,不问政事?”
商王昭望望二人,不觉一笑。
这时,甘盘稍稍缓过劲来,吃力地道:“王上虽出身至尊,却从小在草野长大,拥有一般贵胃公子所没有的特殊见识。如今,王上遇到了困难,想要重归草野,说明没有忘本,真乃天下大幸!老臣,万分赞同!”
商王昭感激道:“有师傅这句话,朕可以下决心了。”又道,“此事还需薇儿妹妹成全!”
甘薇笑道:“定会成全!”
5
议事大会如期召开,甘薇、宰丰两派与上王私宅代表共同与会。
“甘大小姐,”弋人有备而来,率先发难,“那两个挑事的人,如何处理了?”
甘薇道:“放了。”
“放了?”弋人急道,“你可知道,带头闹事,乃是死罪?”
“我当然知道,”甘薇道,“寻衅滋事,聚众闹事,威胁到大邑商安全的,斩于市。但是,代表国人,提出合理要求的,不在此列。”
“这两个人,恐怕并不是你所说的,代表国人吧?”内臣丑道,“他们要救的,可是欠债不还的坏人!”
田梁怒气冲冲地道:“去年寒冬,大邑商多少人在挨饿!要不是我田氏族借那家人一袋粮食,他们早饿死毬了!哪知这家刁民,不但不懂感恩,居然拖欠不还,人都躲得不见了踪影……”
内臣丑道:“如此刁民,欠债不还,把他人抓起来,有何不妥?居然要救他们,还聚集了那么多人,差点与田大人家打起来,还不算威胁大邑商安全吗?”
弋人道:“要不是我听到消息,带领禁军及时赶到,怕是早打起来了。我看那群贼人,个个都是凶恶之徒,真打起来,怕是吃亏的,倒是田大人的族人!”
田梁受此话刺激,不觉更加激动道:“欠债不还的,还要打借债救急的,咱大邑商,还有王法吗?”
史官韦道:“到底打了没有?没打!怎么就要定为暴民,还要定死罪?”
弋人知此事一时说道不清,变换话题道:“甘氏族军违反约定,擅自进入大邑商,从禁军手中抢人之事,也要给个说法。”
现场一阵哗然。很多人并不了解弋人所提之事。
待弋人细细讲完,宰丰方面群情激愤;甘薇方面诸人也是心中打鼓,不敢断言甘薇此举是否妥当?
“甘大小姐,”弋人道,“小人尊你是卿士寮首位,人,就让你带走了。但此事,你总要给我个解释吧?”
甘薇道:“我承认,我的做法确有不妥之处。但是,你们禁军不分是非对错,就帮田氏族抓人在先,我如何才能制止你们?单凭喊话,你们能听吗?”
内臣告道:“甘大小姐可是在议事大会上定调的人,您喊一嗓子,弋人将军敢不听吗?”
史官韦道:“这可说不准!”
甘薇道:“带族军进大邑商,确属不妥。此事,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怎么个交代?”内臣告追问。
甘薇道:“此事,我还要与卿士寮、上王私宅商议。”
宰丰道:“甘大小姐自有主张,我们就静候消息吧。”
子画受甘薇所托,约内臣丑见面,商讨如此妥善解决两派之间的纠纷。
内臣丑见子画,带上了内臣告。
清晨是不留腥妓房最清静的时段。姑娘们、下人们闹腾了大半夜,正在歇息。不留腥亲自服务,备下一间幽静的房间,几杯暖胃的温酒,留三人在屋里密谈。
内臣丑寒暄道:“将军与甘大小姐的婚事,准备得如何了?”
子画答道:“王上尚在为上王守陵,此事怕是急不得!”
内臣丑笑道:“果然是王上的亲信,民间婚配怕是早就放开了吧?”
子画道:“是!上王国丧,民间百日内暂停喜事,足以表达对上王的悼念之情了。”
内臣丑道:“像将军与甘大小姐这样亲近王上之人,婚庆之事固然要比国人更推迟些,但也没必要跟王家一般,三年内不事婚娶。”
子画一怔,不动声色道:“那是当然!”
内臣丑道:“将军与甘大小姐大婚之后,甘大小姐也该卸下身上重担了。这国事呐,不适合女子,就是不适合女子!”
子画微微变色道:“大人此言,有些过了。一切国事均由王宫与卿士寮共同决定,这可是王上守陵定下的政治格局,岂容我们做臣子的,在背后非议?”
内臣丑道:“岂敢!在下只是认为女子操劳国事,太过费劲……”
“何以见得费劲?”子画反驳道,“王后娘娘掌管后宫,甘大小姐代父亲掌管卿士寮,王太后在上王私宅平衡政事,有她们三个在,足以撑起我大商的半壁江山,哪条线都没耽误国事呐!”
“确实,她们是我大商的顶梁柱,大商缺不了她们。但王后娘娘、王太后都属于幕后人物,从事的多为查漏补缺之事,并无太多事务需要每日费心操劳。唯有甘大小姐一人,全盘接替甘盘大人的职事,责任之大,非王太后与王后娘娘可比!”
“大人的好意,我定当转达甘大小姐。好在卿士寮毕竟也不是甘大小姐一人在支撑,大量的琐事自有下属处理。甘大小姐要做的,主要还是决策、拍板。”
“决策、拍板,看似十分简单,实则却是天下最难之事。决策一旦出现差错,对天下的伤害最大!”
“是啊!”子画道,“甘大小姐凡事慎之又慎,才确保了甘盘大人中毒后,卿士寮的正常运转。当然,无论是谁,都免不了犯错。此次甘氏族军擅自进入大邑商,甘大小姐已认识到是个错误,愿意接受惩罚。这样做,也是为天下人立信,确保王上守陵期间,其他氏族军队同样不得进入大邑商。”
内臣丑道:“做出错误决策的,是甘大小姐。亲自带领甘氏族军,从禁军手中截人的,也是甘大小姐。我方认为,此事由其他人代过,不合适。甘大小姐作为你方首领,又代表着甘盘大人,应当有这份担当。”
“甘大小姐从未想过让别人代过。”
“我方的意见,请甘大小姐辞去你方首领之职,另选他人担任。”
“不可能!甘大小姐在我方威望足够高,又是甘盘大人的代言人,无人可以替代。”
“甘大小姐不辞职,何以服众?”
既已摊牌,双方又不能达成一致,再多说也无益。子画起身告辞,内臣丑、内臣告送他出门。
内臣丑意味深长道:“将军英勇无敌,又有领袖风范,小人一向佩服得很。万一甘大小姐愿意主动担责,辞去现职,我方倒是觉得,将军您是合适的接任人选。”
“绝不可能!”子画道,“我方绝无替换首领的考虑。”
内臣告打圆场道:“今日所言,只是初步沟通,不作定数。”又向子画拱手道,“将军好福气,能得到甘大小姐的芳心。只是,里里外外都是女子当家,咱当爷们的,总有些憋屈。大事,还得男人说了算!”
6
子画尚未回来,上王私宅却已紧急约见甘薇。
甘薇岂敢怠慢?立刻前往。
上王私宅遥遥在望,甘薇已是一惊。只见门口停了数辆马车,站着一堆不同族服的家丁,甚是罕见。
在明人引导下步入客堂,但见王太后居于中位,商王昭、王后美玉在两侧陪同。下首两侧,跪坐着好公主、亚宁、子画。
王太后神情严峻,见到甘薇,以尽量温和的语气问道:“你父亲的身体好些了吗?”
甘薇答道:“前几日一度好转,这几日又有些反复。”
王太后道:“要用什么药,要用到御医,尽管跟王后娘娘提,千万不要见外,耽误了病情。”
“太后恩德,甘薇铭记在心!”
王太后叹道:“这毒凶险,我可是记忆犹新。”又道,“近日政事如何?”
甘薇又是一阵迟疑,尚未答话,王太后先道:“据我所知,近些时日,我大邑商政坛风波不断,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要求你辞去卿士寮首领职务的奏章,已经递到我上王私宅来了。”
甘薇一惊,不觉内心委屈,垂泪道:“我一心只想着解救好人,手头又人手,急中出错,擅自令族军进入大邑商,从禁军手中截人……如今想来,确实违背了禁令,甘愿受罚!”
“大义不违背,小节有瑕疵,这该如何处置呢,王上?”
商王昭道:“孩儿已宣布不问政事。”
“在为娘面前也不肯表态吗?”
“还望母后见谅。”
“王后娘娘的意见呢?”
“卿士寮首位,乃是至为重要的职位,轻易动摇,会引起天下震动。既然甘大小姐并未违背大义,那就请上王私宅驳回奏请。”
王太后微微颌首,又问子画道:“你媳妇的事,你也说说想法。”
子画臊红了脸道:“臣谨遵王后娘娘、太后娘娘的旨意。”
“谈不上旨意,”王太后道,“不过,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还是想要保你媳妇的嘛!”
现场一片哄笑。子画更觉手足无措,甘薇也不觉红了脸。
“好儿,你的意见呢?”
好公主道:“甘大小姐固有不妥之处,也是心忧国事,无心之失。只是……宰丰方面既然连奏章都已递交,摆明了是自信拿到了把柄。如果直接驳回,怕是会引起反弹。”
亚宁道:“好公主担忧的,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直接驳回,万一宰丰方面就此放开对族军的入城禁令,王上的布局,有可能会被打乱。”
甘薇道:“好公主与亚宁将军说得对!甘薇绝不因一己之错,留下把柄,被人利用。甘薇决心辞去卿士寮首位。只是,甘薇要与那宰丰大人,做一笔大大的交易……”
子画再次约见内臣丑、内臣告,正式提出甘薇辞去卿士寮首位的三个条件。
内臣丑、内臣告不敢怠慢,火速赶回王宫,向宰丰作了汇报。很快,他们便带着宰丰的意思,再次找到子画。
内臣丑道:“甘大小姐的三个条件,宰丰大人答应了后两个,同意释放那对欠了债还杀人的父子,但债还得还,只是允许延期一段时间。宰丰大人还同意,不再追究子雀的煽动之责,但禁军已有新的统领,无法恢复子雀原职。”
内臣告插话道:“宰丰大人一口气答应了这么多条件,真的不容易。你知道,我方的意见有多大吗?”
内臣丑又道:“唯独王上巡游天下一事,宰丰大人说他无法答应。大商乃天下共主,王上又是大商之主。以天下至尊之身,就带几个人去巡游天下,万一有个差错,不但宰丰大人负不起这个责,恐怕卿士寮也负不起这个责!”
子画道:“同意王上巡游天下,是甘薇小姐辞职的首要条件。这个条件不满足,其他都无从谈起。”
内臣告决然道:“我们带来的答复,已是我方的底线,是不可能突破的。王上巡游一事,宰丰大人绝不会轻易答应。”
“不会轻易答应?”子画笑道,“也就是说,还有交易的余地喽?”
内臣告也笑道:“将军真是厉害,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耳朵!”
“那就说说吧,还有什么附加条件?”
“我们也只是揣测,宰丰大人或许还有通融的余地。”
“那就烦劳二位再次面见宰丰大人,问明条件。”
……
内臣丑、内臣告二度离开禁军营地,已是日头西移时分。等到回来,夜幕已悄然降临,半天晚霞与半天星斗,正在做最后的角力。
“宰丰大人怎么说?”子画迫不及待地问道。
内臣告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叹口气道:“宰丰大人的回复,实在让人吃惊。”
“什么意思?”
“宰丰大人不仅没有提出新的条件,反倒全在为王上着想。”
“怎么说?”
“宰丰大人说,王上微服巡游天下,是一件何等凶险之事!仅带几名禁军,怕是难以应付各种凶险的情况,必须要有一位武功盖世之人陪同,才让人放心。”
“武功盖世之人?谁是?”
“不知道,”内臣告双手一摊,“天下共主微服巡游,须有武功盖世之人保护。这个底线,宰丰大人不会放。”
“好吧,我会向甘大小姐转告。”
“宰丰大人的第二个条件是……”
“还有第二个条件?!”
“有啊!”
“好,说吧。”
“宰丰大人希望,甘薇小姐的继任者,是像将军这样出身高贵,又值得信任的人。”
子画变色道:“在下与甘薇小姐的关系,大人不会不知道吧?用我来取代她,是要逼死她么?”
“将军言重了!”内臣告道,“既然是一家人,你取代她,权力不还在你家么?”不等子画说话,换作极其诚恳的语气道,“宰丰大人还是十分看好将军您的!”
“大人的好意,子画心领了,但最后的主张,还是要甘薇小姐拿的。”
说罢,子画匆匆离开。
……
等到子画再次返回会晤地点,早已是满天星光了。
“宰丰大人的要求,甘薇小姐都答应了。”子画进门就说。
“那就好!”内臣丑、内臣告均是一惊。
“甘薇小姐说了,以一月为限,我们双方都来寻找武功盖世之人。我们找到了,就用我们的人;宰丰大人找到了,就用宰丰大人的人。一个月后仍然找不到合适人选的话,责任不在我方。”
内臣告、内臣丑默然。
“至于卿士寮首位人选,如果宰丰大人定要在下担任,在下可以在陪王上巡游天下回来后履职。不过请放心,甘薇小姐不恋栈。卿士寮将另选一人,作为甘薇小姐与在下之间的过渡人物。你们看如何?”
“挺好!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我们还要回去请示宰丰大人。”
……
内臣丑、内臣告摸黑赶回王宫,向宰丰禀报,回来时已是深夜。
三人从上一日午时,一直谈到此时,其间还有数次来回奔波,早已熬得眼珠发红。但三人的精神都还充沛,毕竟,这是关乎大商政治走向的重要时刻。
“甘薇小姐的要求,宰丰大人都答应了,”内臣告道,“只附加了一个条件。”
“请讲!”
“你方选定的过渡人选,必须得到宰丰大人的认可。”
“这……,是否有些过分?”
“过分不过分,请将军回去,与甘薇小姐商量好后再下定论。”内臣告寸步不让,“小人只知道,宰丰大人的耐心,已经差不多耗尽了。”
7
家破人散、求告无效之下,索尼娘随索大回到索氏族聚居地,住在索大屋里。
索大如获至宝,时时缠着索尼娘求欢。索尼娘则心事重重,虽不拒绝,却也无心男欢女爱,半推半就,权作报答索大舍身相助之恩。
索氏举族以制作、销售草绳及相关制品为主业,活累利薄,度日艰难。索大虽草屋藏娇,也不得不日日辛劳,制作草绳制品,还要串街走巷,叫卖产品。
索大不在时,索尼娘便帮他做些家务。她轻易不出门。本是同族之人,满眼都是乡邻,彼此知根知底。她受不了他们的冷言冷语,来自同族亲缘的伤害,更甚于大邑商街头的陌生人。
这一日,索大挑了重重一担草绳,早早出门。索尼娘收拾完屋子,从门缝里张了门外一眼,见无人影,便端了一盆污水,推门而出,低头往门前空地上倾倒。
忽然,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唤。那声音是何等熟悉,让她顿时站住,浑身颤栗。
“孩他娘!”
索尼娘惊慌失措,手中陶盆落地。循声望去,怯生生站在那里的,果然是索尼他爹。
不远处,似有村人走近。索尼娘冲上去,拉着自己男人的手,将他拖进索大屋里,掉落的陶盆都顾不上去捡。
屋外人声渐近,“咦”了一声,又连唤两声“索大”。
屋里不敢出声,屋外很快便没了声音,陶盆也不见了踪影。
索尼娘趴在门上,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待村人走远,才转身面向索尼爹。
“你咋来啦?”索尼娘顾不得尴尬,问道。
“咋啦?”索尼爹黑着脸,“坏了你的好事啦?”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从屋里传出。几个尾随索尼爹而来的闲人,听得真真切切,不禁掩口窃笑。
屋内,索尼爹被打得愣住。
索尼娘也是愣住,手心又疼又麻,内心更是如同刀割。
自打跟了索尼爹,她视他如天,什么都听他的,何尝和他吵过一嘴?更别提动手了。她把自己都打愣了,沉默半日,方稍稍冷静下来,问道:“娃儿呢?”
索尼爹痛苦落泪道:“自打那日娃儿被抓走,我就再没见过他……”
“你们不都是关在田家吗?怎么会见不着?”
“我杀了人,关在地牢里,哪有机会见着咱娃?”
索尼娘痛苦呜咽。索尼爹想要安慰她,竟有些犹豫,恍然是别人家的娘子。片刻之后,鼓起勇气,用手掌轻抚她的脊背。
索尼娘委屈至极,猛地扑进丈夫怀中,“呜呜”哭泣。
索尼爹这才放心,张开双臂,揽她入怀,与她一同落泪。
门“吱嘎”一声推开,吓得二人慌忙分开。
索大拎着卖空的货担,出现在门口。见到屋内一幕,也是吃惊不小,手中货担“当啷”落地。
“索大兄弟,”索尼爹自然认得索大。夫妻在他屋里团聚,反倒像是偷情一样,手足无措。
索大也是忠厚之人,同样应付不来如此尴尬的局面,嗫嚅着应了一句。
索尼娘见最担心的一幕没有发生,不觉舒了口气,怯怯地招呼两个男人坐下来。
索尼爹择角落边沿蹲下。索大则推开屋门,朝着门外吼一声“看你娘啊!”随着一串脚步声匆匆远去,重又关上门,择另一个角落蹲下,神色与索尼爹相仿。
索尼娘见状,心放下了一大半,干脆往坐榻正中坐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索尼爹听完,感激地道:“为了我家的事,让兄弟你跟着受罪了。”
索大颇感内疚,红了脸,摆摆手,无言以对。
“我这就走,”索尼爹道,“娃儿他娘留在这儿更好……”
“瞎说!”索大一瞪眼,“你俩是两口子,既然回来了,哪能再分开?我住我兄弟家去,这屋子,留给你俩。”
索尼娘感动落泪道:“你俩都别走了,这屋子大,边上还有个牛圈,正空着。娃儿他爹就住那边,我伺候你们俩……”
“也好!”索大道,“咱们三个人,一起想办法救娃儿吧。”
“咱没钱没势,咋救?”索尼爹不会说话。
索尼娘也一脸忧虑,直直地盯着索大。
索大道:“咱还得去找红安哥。”
索尼娘急道:“可不敢,可不敢!人家为了帮咱,自己差点被禁军关起来,咱可不能害人家两回呐!”
“放心!”索大道,“红安哥说了,圣师这几日在大邑商。这天下呐,就没有圣师解不开的扣!”
“啥圣师?”索尼娘问。
“我也不知道,”索大道,“但我信红安哥。红安哥说圣师行,我就相信,圣师是无所不能的。”
索大带着索尼爹,赶到红安住所时,那里照例是里里外外,人满为患。
二人挤过人群,进到屋中,发现满屋子都围在两个男人周围。
未等索大开口,索尼爹惊讶地叫出声来。还好周围人声嘈杂,没人注意到他俩。
索大推了推索尼爹道:“咋啦?”
索尼爹激动道:“这两个人,我见过!”
“什么叫‘这两个人’?”索大道,“左边这位就是红安哥,咱穷人的主心骨。就是他,带着我们,去田家救人的。”
“哎呀!是恩人呐!那右边那位呢?”
“我也没见过。”
“不会是圣师吧?”
索大眼前一亮,做手势示意索尼爹先别说话,静听里边的对话。哪知索尼爹性急,分开众人,直接扑到二人脚下,哭泣道:“圣人救我!圣人救我!”
一屋子人都安静下来,屋里只剩下索尼爹纵情的悲哭。
待他哭过高潮,正中者柔声问道:“你有什么冤情,慢慢说来。”
此人正是那日给索尼食品的二人中的为首者。红安就是那位随行者。
索尼爹强忍住悲痛,将那日二人离开后发生的一切,细细说来,听得一屋子人长吁短叹。
听他说完,正中者对红安道:“看来这一回,官府中也有人出来,为民声张。”
红安道:“而且是一名年轻的女子。”
“不错,不错!”正中者赞道,“甘薇,甘盘大人的女儿,不错!”
见索大与索尼爹充满疑惑的神情,红安道:“这位便是你们心心念念要见的圣师。”
圣师不过三十出头,中等偏瘦身材,肤色黝黑,十分健康的样子。唯一与众不同之处,是一对带着笑意的格外明亮的眸子,目光深邃,望之如见无垠星空。
索大又惊又喜,与索尼爹一同跪倒,求告道:“圣师开恩,救救我儿索尼。”
红安道:“圣师这才坐了多久,竟然有这么多人喊救命。此事急不得,容圣师好好考虑,细细安排。”
话音未落,门口再度传来喧哗声,一个年轻人闯进屋来,哭诉道:“张氏族张吉,被丰族族军抓走,红安哥,你一定要想办法救他呀!”
经过一番询问,圣师与红安听明白,是前些时张吉带头阻击张氏族人卖地给宰丰氏族,并且带人阻挠丰族族军进入张氏族田。丰族方面一直没有行动,正当大家以为风平浪静之时,丰族突然出动族军,在张氏族地盘上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带走了张吉。张吉家人找族长求援,旅长不仅不肯出手相救,反而责备张吉胆大妄为,得罪了宰丰大人的氏族,给张氏族埋下了祸根。
红安问:“张吉,是否就是跟随草斤,化解土方对箕方进攻的那个小伙子?”
“是的,”张祥道,“从箕方归来,我哥张吉也算为大商立了一功,名也有了。箕方感恩,时不时派人送些钱财来。因此,他已决定不问世事,安享清福了。可他这个人呐,哪里闲得住?这不,族田的事情一发生,他又挺身而出,也不看看对手是谁!”
圣师对红安说:“今日所闻之事,都是族长不肯保护族人,任凭他人欺负。此种事体,若是一出两出,当责族长不仁。若是连续不断,则恐怕要换个角度看问题喽……看来,把氏族作为国人的庇护者,已经越来越不可靠了。保护人民,必须要有更加强大的力量!”
红安点头,若有所悟。
圣师道:“今日所听到的,看来都不是孤立事件,而是大邑商的普遍现象,后面应该还会有许多。要想解决这些问题,须从根本上着力,颁布法令,严格控制那些强族随意侵夺国人名下的田地。”
“是啊,”红安道,“圣师要是出任我大商的冢宰或者卿士,那就好了。您只要颁布一道法令,此类现象立时就可绝迹。”
“哪有这么简单?”圣师道,“大商之大,不要说是冢宰或者卿士,就算是王上,恐怕也不是想得到,就能办得到的……”
“圣师要是王上就好了!”索尼爹冷不防道,“那样的话,咱也不用害怕有人来抢咱的地了。”
圣师脸色微微一沉,旋即恢复和善之色道:“当今王上就是圣人,他会救民于灾祸的。”
索尼爹本是粗人,既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更听不懂圣师的意思。但圣师对他讲解,就像他能听懂一样,耐心而细致。
“圣师,”索大忍不住插话道,“还请您想想办法,救救俺家索尼娃儿。”
“圣师,救救俺哥张吉!”张祥跟着索大,苦苦哀求。
圣师抬手示意他们停下,然后步入边上一个小小的偏房。
索尼爹和张祥分别进去,与圣师一对一谈。等到出来,他们脸上的紧张神情全都烟消云散。
索大上前,用肘子轻轻捅了捅两手空空的索尼爹,问“圣师说啥了?”
索尼爹苦笑一声,也没说话,闷头走出了红安的住所。
张祥手中则多了一个包袱。他像捧着刚出生的婴儿般地捧着包袱,快步往丰氏族聚居区而去。
8
张祥捧着圣师亲手交给他、叮嘱他中途不得擅自打开的包袱,像是捧着张吉的性命一般,内心充满希望。
越靠近丰氏族地盘,他的兴奋感便愈减弱,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大邑商谁人不知,走路都不要踩到丰氏族人的影子,不然会被噩梦缠上,何况一介草民,赤手空拳,去向丰氏族要人?
待到接近时,不时有人骑乘驴、马,擦身而过,十分忙碌的样子。
张祥连正眼都不敢瞧,唯恐对错了眼神,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终于,还是有人拦住了他,在丰氏族的村口。
是一名七、八岁模样的男孩。
“你找谁?”男孩矮张祥一头,稚气未脱,却透着一股世俗的神气。
张祥不敢造次,和颜悦色道:“小兄弟,我跟你打听个人……”
“不要套近乎,”男孩一点面子不给,“到底找谁?”
张祥心中泛起一丝不满,强撑着笑脸道:“我找丰二爷。”
“找我二叔干啥?”
张祥不由一惊。圣师告诉他,丰氏族族长宰丰,排行老大。族中主事的,是老二,人称“丰二爷”。听这孩子的口气,莫非是宰丰的儿子?他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拱手道:“丰二爷有位朋友,托我带给他一个包袱。”
男孩脸色稍有些缓和,走上来,扯了扯包袱一角,感觉有些分量,便对张祥道声“跟我来”,也不管人家是否真的跟过来,自顾甩着膀子,在前带路。
张祥岂敢轻视对方是小孩?紧紧跟上。
来到一排高大的庭院面前,男孩停住脚步,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
张祥一愣,不知男孩的用意。
男孩翻白眼道:“这么大个人,不懂事么?我总不能白给你带路吧?”
张祥恍然大悟,忙从怀中掏出几块散铜,放到男孩手中。
男孩接过铜块,掂了掂,眉头深蹙道:“当我要饭呀?”边说,边消失在几幢庭院的过道间。
张祥上前,小心翼翼地扣了几下门上的青铜扣。等了很久,里面才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谁?”
“是,是我……”
“你谁呀?”声音愈加不耐烦。
“我找丰二爷!”
门“吱”地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写满嫌弃的麻脸,问“你到底找谁?”
张祥十分不适应如此粗鄙的问答,结巴道:“我,我找丰二爷。”
麻脸“砰”地阖上大门,在门背后甩出一句:“这是丰三爷家!”
张祥完全没了主意,站在门口,不知何去何从。
正自彷徨,他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细细打量,发现这一排庭院的外墙上,无不刻有丰氏族徽,却各有特点,不尽相同。只有一幢庭院的族徽,与丰三爷家的一模一样。
张祥一阵犹豫,却别无选择,只得上前敲门。
果然是丰二爷家。仍然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好不容易将包袱递上,门又一次“砰”地阖上。
没过多久,门再次打开,丰二爷家的门人怀疑地打量着张祥,将他带进客堂。
客堂正中,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男子,穿一身黑色绸衣,脸色严峻,脸颊峭拔似刀削过的。他脚下有一包东西,正是张祥带来之物。
张祥这才看清,包袱里原来是几块碎石,塞在一大团草茎和乱麻之中。
丰二爷上下打量张祥,问道:“这东西,哪儿来的?”
张祥早被丰二爷的气势镇住,若非有圣师指点,早该说不出话来了。
“二爷先看货,”张祥努力保持镇定,用圣师教授的话来应对丰二爷。
“货是真的,你想要什么?”
“我哥张吉,他不懂事,阻碍了丰氏族军办事,现在关押在丰氏族中,小人愿以这堆石头,换回我哥张吉……”
“你哥胆子够大,犯下的是死罪。你小子,胆子也够大,敢拿这堆石头来威胁我……”俄而叹息道,“也罢,只要你保证,没有私藏,这买卖就成交!”
“借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私藏。”
“好,那就成交!”
张吉被带了上来,遍体鳞伤。张祥扑上去,搂住哥哥,不由得放声痛哭。
张吉拍拍兄弟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我没事。”
丰二爷道:“侥幸活命,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做人?”
张吉意志消沉,不与他争辩,在张祥的搀扶下,走出丰二爷家庭院。
兄弟二人互相扶持着,走出丰氏族地盘。
张祥发现,一向意气风发的哥哥,经此一劫,竟变得沉默寡言。他心疼地挟住哥哥的双肋,尽量为他多承担一些身体的重量。
走不多远,道路中央出现一队人马,拦住去路。为首之人,长相凶恶,一眼干瘪,令人望而生畏。正是追奴手阿虎!
方出豺穴,又见恶虎,张吉兄弟不觉心胆俱寒。张祥硬着头皮,陪笑道:“这不是虎哥吗?一向可好?”
阿虎阵中发出一阵哄笑。阿虎身旁,痞子庆讥笑道:“什么狗东西,张口闭口,也敢跟虎爷称兄弟!”
张祥受此侮辱,不敢作声。
张吉见是阿虎,心理上先胜一筹,打足精神,拱手道:“还望虎爷让开一条路走。”
阿虎心头稍稍舒畅些,语气不觉放软些:“算你明白!不过,人,我可不敢放走。”
张吉道:“我兄弟二人刚从丰氏族出来,一切都已谈妥,为何虎爷还不肯放行?”
阿虎道:“你跟丰氏族谈妥,没错,但还没跟我谈妥呀。”拖一句,“我也是得了丰二爷的通知,才来的哟。”
张吉道:“丰二爷为何要这般戏耍在下?”
阿虎道:“丰二爷并没有戏耍你。我不是为你和丰氏族之间的恩怨而来的。”
“那是为何而来?”
“你自己想想呗。”
“我和虎爷,能有什么仇怨?”
“你好好想嘛,”阿虎道,“你和我之间,还有什么事?”
张吉驻足沉思,似有所悟,但对方不明示,他又怎能自投罗网?摇头道:“我想不起来。”
阿虎从怀里掏出半截黑色布条,晃了晃,问道:“还记得这个吗?”
张吉看清,是绣有张氏族徽的半截头箍。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呢!张吉无可躲避,坦然道:“草斤是我哥,也曾是你哥。这事是我做的,错了吗?”
阿虎道:“草斤把我当狗,望乘把我当人,宰丰大人把我当个人物。我不傻!”
张吉惊道:“虎爷,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想。在我看来,事实与你所说的,正好相反!”
“少废话!”阿虎耐心耗尽,瞬间翻脸,吩咐手下,“给我拿下!”
阿虎手下,俱是大邑商的追奴手,非一般族军可比,拿张吉兄弟,如拿鸡雏一般。可怜张吉旧伤未愈,又要到阿虎帐中,增添一番皮肉之苦。
9
商王昭巡游天下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
武功盖世之人,卿士寮仍未找到。
作为与宰丰派系的约定,甘薇宣布辞去卿士寮首位之职。
遍观整个卿士寮,并无特别合适的继任人选。
上王私宅突然传话,若一时没有特别合适人选,可先推亚宁担纲此任。
卿士寮顿时欢腾。亚宁不仅德才俱足,更有上王私宅背景,实是目前困局下的不二人选!
一切进行得异常顺利,宰丰方面也立即认可。亚宁意外地成了卿士寮的首位。
亚宁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武功盖世之人。这是将商王昭的安危系于一身的关键人物。宰丰方面与卿士寮,谁能找到这样的人选,谁就掌握了商王昭。
上王私宅和卿士寮的所有探报,几乎都被派了出去,结果却是石沉大海。
正当所有人认为,此事将无果而终时,上王私宅安插在宰丰身边的探报传来消息,宰丰派系找到了一名身怀绝世武功之人,暂时秘而不发,准备在最后关头推出。
亚宁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带着线人,秘密赶往甘盘府邸,与甘薇商议对策。
正当二人一筹莫展之际,线人突然问道:“二位可曾听说,近来,大邑商穷人中流传一句话,叫作‘有困难,不找族长不找官,只找大善人红安’?”
“红安?”亚宁问道,“是否甘大小姐救下的那个主事人?”
线人点头称是。
亚宁顿时泄气:“他连自身都难保,还连累了甘大小姐,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神人?”
线人道:“若说红安是好人、能人,那是没有问题的。但要说他是神人,那是瞎话。”
“既然是瞎话,你还说?”
“红安不是神人,但他背后有神人。有神人相助,红安也就成了神人。”
“神人?”甘薇和亚宁无不为之一振,“是哪路神人?”
“那神人姓什么、叫什么,小人不得而知。但是,大邑商的穷人,都管他叫‘圣师’。”
“圣师?”亚宁道,“事到如今,实在也是没有办法了。要不,咱先去会一会那‘圣师’再说?”
甘薇道:“我赞同。只是我已辞去卿士寮首位之职,由我出面,似有不妥。烦劳将军亲往。”
很快,亚宁来到红村,见到了红安。
亚宁直奔主题:“在下此来,是想拜会红安兄和圣师。”
红安道:“小人一介草民,何劳将军亲自来访?至于圣师么……他刚刚离开大邑商,恐怕无法会见将军了。”
“圣师何时离开?”
“圣师一向来去自由,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何时走的,小人也不清楚。”
“果然是圣人!”亚宁叹息道,“看来在下无缘相见了。”
“无缘倒也未必,”红安道,“将军此来,可是为了向圣师讨主张?”
“正是!”
“怪不得!”红安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圣师前几日,专门与在下谈起大商政局。小人以为只是闲谈,没想到,他是要小人带话给将军呐!”
亚宁将信将疑:“圣师都交代了些什么?”
“圣师谈到很多事。将军有何疑虑,尽管提出,小人听一下,圣师是否已有提示……”
“甘薇小姐一时失误,带领族军进入大邑商,被宰丰抓住把柄,不得已宣布辞职,由在下暂代……关于此事,圣师可有评说?”
“圣师对此事也很关注。”红安道,“圣师认为,这件事,最能反映出卿士寮的应对能力。”
“卿士寮该如何应对?”
“圣师说了,只要卿士寮自己阵脚不乱,处处以忍让为先,此事的负面影响便可降到最低……”
“能否详细告知?”
“圣师关照了,点到即可。”
亚宁不禁有些失落,又问:“王上利用为上王守陵、暂时不理朝政之便,提出巡游天下,可否?”
红安答道:“圣师说了,这是一记险招。”
“是否该阻拦?”
“圣师说,此招不出,便是死局。”
“死局吗?”
“是!”
“看来王上巡游天下,是做对了!”
“圣师关照了,点到即可。”
“又一个点到即可!”亚宁此刻,已对“圣师”充满了信赖,“咱要是悟不透怎么办?不是浪费了圣师的美意了吗?”
“圣师说,悟不透,只是时间未到。时间一到,自然悟到。”
“好吧!”
“圣师还让我转交一份礼物给将军。”
“礼物?”亚宁惊道,“圣师认识在下么?”
“圣师认不认识将军,小人不知,但圣师挂念着将军挂念之事,是确切无疑的。”
红安说着,站起身,走到侧室门口,一掀帘子,朝里说一声“出来吧!”一个黑色身影走了出来。
亚宁见到的是一张半生不熟的脸。他的头脑飞速运转,在记忆中努力翻捡。突然,记忆中一帧模糊的映像与眼前之人重叠了。亚宁大吃一惊,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商王昭在王陵区召见了大邑商重臣。
王后美玉、好公主、宰丰、亚宁,四人而已。
四人又各带随从,在商王昭寝宫外候着。
“很久没和大伙儿聊天了,好寂寞啊!”商王昭的话,引起众人一片笑。
美玉道:“看来,您是该外出散散心了!”
“是!就连檐下的燕窝里,下了几枚蛋,孵出几只小燕子,朕都数得清清楚楚的。”
宰丰道:“王上博爱众生,雨露及于燕雏,真令人钦佩呐!”
美玉问:“王上打算哪一天出发?”
商王昭道:“没有打算,想走就走。”
美玉吃惊道:“行商出门,尚且要选择良辰吉日,何况天下至尊之人,哪能说走就走?”
宰丰道:“王上微服巡游,臣等既喜且忧。喜的是王上心系天下苍生,乃是圣君气象。忧的是,天下方国并未完全臣服于我大商,此行路途遥远,安危莫测,真令人担忧呐!”
“各位不必过虑,”商王昭道,“朕在外游荡十余年,自有分寸。况且,此行由子画将军随行,没必要过于担忧。”
宰丰问:“子画将军能否保证,王上一路安然无虞吗?”
子画道:“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不惜牺牲生命。”
宰丰笑道:“王上尚未出发,子画将军已经想到了牺牲生命,这又如何让人放心?”
子画自知多了一嘴,默不作声。
宰丰道:“王上巡游天下,必须确保绝对安全。这是我们当臣子的,首要的职责。老臣之前与甘大小姐反复商议,务必选出一名武功盖世之人,陪伴在王上身边,寸步不离……”
“武功盖世?”商王昭道,“真有这样的人吗?”
“真有!”
“人在何处?”
“就在门外。”宰丰说着,朝殿外招呼道,“进来吧!”
寝殿门开,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出现在门口。
“快来见过王上!”
壮汉跨进两步,在商王昭面前跪下:“草民尾勺有鱼,拜见王上!”
“尾勺有鱼?”商王昭道,“这名字有趣!”
宰丰淡然笑道:“这家伙来自尾勺氏,取名有鱼。”
“尾勺氏是做什么营生的?”商王昭问。
“专营酒具买卖。”宰丰代答。
“专营酒具的,不是叫长勺氏吗?”商王昭问。
“长勺氏、尾勺氏,都是专营酒具的。”
“原来如此!”商王昭道,“做酒具的尾勺氏,怎么会培养出个武功盖世的高手?”
宰丰道:“还不是打出来的?尾勺氏族人一向软弱,受人欺侮,通常采取躲避和忍让的办法。有鱼这小子,生性好强,偏偏不肯向人低头,谈不拢的,就用拳头说话。打得多了,就打出了名头,渐渐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亚宁道:“看着倒也像个狠角色,但怎么看得出,是武功盖世呢?”
宰丰道:“盖世不盖世,不是靠看的,要靠比。将军手下可有厉害角色,叫出来比比?比过了,就知道是不是盖世。”
亚宁道:“我手下都是不经比的。”
宰丰一笑。
“可我认识个经比的,可否让他来试试?”
宰丰一惊,旋即恢复镇定道:“好呀,叫来试试吧。”
亚宁招呼道:“朋友,该你上场了。”
殿门开启,失踪很久的巳奇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子画反应神速,挡在商王昭面前,紧张得浑身发抖。
宰丰见到巳奇人,也是大惊,问道:“这不是……奇人吗?”
好公主不明就里,却也从座中半蹲而起,以备不测。
巳奇人向着商王昭跪下,恭恭敬敬三叩首道:“罪人巳奇人,见过王上!”
亚宁忙在巳奇人身旁跪倒:“末将鲁莽,惊吓到王上和各位大人,罪该万死!”
……
一场虚惊过去,众人重又安定下来。亚宁道:“宰丰大人,奇人兄弟你也熟悉,能否作为尾勺武士的练手呢?”
宰丰一时没了主意。
尾勺有鱼目睹这一幕,虽然不知道对手什么来路,却也不敢小觑,静候宰丰指令。
半晌,宰丰方道:“盖世不盖世的,真有那么重要吗?老夫在乎的,只是王上的安危。既然有鱼和奇人是我们双方认可的高手,干脆让他们一起保护王上巡游,岂不更好?”
亚宁道:“两位高手都加入王上的护卫队,倒是个好主意,但必须绝对服从子画将军的指挥,不得有误。违反命令者,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