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山羊皮袄
麻油灯放出一圈圆弧形的昏黄光亮,映着整个的石板锅台。锅台的上方安放一只大黑锅,锅口上盖着高粱秸秆纳成的盖子。盖子用久了,烟熏火燎,变成老金黄的模糊色泽,边缘也磨去了初期的棱沿。锅台下方,靠近走道是小火膛口子,一口小黑铁锅敞着,冒着白腾腾的水汽,透过摇漾着的团团水汽,可见炕头的一角,一床红花大被子翻成一个乱卷。
男人和女人都起得早,女人在锅台沿转来转去,烧火做饭。男人手里提了马灯,到牲口棚去拾掇牲口。
男人把马灯挂在牲口棚一边的柱子上,马灯映照黑黝黝的骡子眼睛,骡子仰头打出一个闷重的响鼻。男人一手抓过骡子的大耳,一手抓一把黑豆子对着骡子的嘴,给骡子舔料。男人的手和骡子的嘴差不多一样黑,余光还映着男人上身毛刺刺的一片,很臃肿,很不服实。山羊皮褂子翻过来穿,一绺子一绺子的白色羊羔毛在暗影里不住地颤动,每一根都像活起来了,忒飕飕的,荡漾在男人的颈项、胡子拉碴的下颌、脊背和胸前。皮褂子不缀纽扣,男人也没有把帆布的宽腰带系上,任由两片襟子晃动着。这样穿着,牲口也跟着亲,赶牲口的陕北男人就爱这么穿。
男人还有一件及膝长的山羊皮袄子,外包了蓝咔叽布,上了布底大方领,缀大黑扣子。男人们通常都有这样的衣饰,这是男人吆骡子出门时的行头。每次出门,他就穿上粗布衣裤,套上山羊皮褂子,将帆布腰带往腰上一扎,护住肚腹。不做活时男人把长山羊皮袄往身上一裹,头上绾上白羊肚子手巾,只留了眼睛、鼻头、嘴唇、双手在风里。天寒地枯,那个冷,风刮来如刀子一样割人的肌骨。男人从黎明前起身,顶着腊月的北风走,或者整整一天,或者十天八天,每天都这么走,直到某个后半夜才回家,两头见星星,两头顶着风高月黑。
一进十月,地里的活干完了,粮食安扎进粮仓了,家里要置办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衣裳鞋袜,没有钱用,陕北男人开始跑买卖,贩粮食、贩羊皮、贩羊毛、贩食盐、贩煤炭……尤其在临年腊月,在年根尖尖,此时粮食收进仓里有了些日子,干透了,品质更好了,可以卖个好价钱了。年根前后,人家家里要大吃大喝,要做些年茶饭,要请些客人,要送些礼物,要行嫁娶喜事,要送葬老人……
陕北人行嫁娶事好在一年到头来的年根上。陕北爹娘这么说:今年,不管怎么要把这娃娃给成头(陕北方言,完成婚嫁)了,一年大出一年了,滑过梁了,不好脑瞅(陕北方言,寻觅)了。陕北小伙子规划:今年我要把她娶进家来,女人是我事业的风,男人长大了,要出航了,需要张帆的风。陕北女子暗思:今年我得把自己给嫁了,青春易逝,芳华刹那,嫁了,繁星春水,一轮明月在心。
开春时说上了媒,方方面面有些搁腾(陕北方言,指不顺心),等着,等另一粒种子萌生,另一棵秧苗长出来;到了秋后,还有些想头,还有三月才过年,还有疙瘩没解开;到了腊月,敢情再不能等了,心里那莫名其妙的芽也着了霜,死而焉能复生,就这么着吧。一岁一枯荣,从今年的节骨眼上起步,来年是节节高的开端,生活也罢,命运也罢,活着就是一节一节地往外生长。
陕北人信奉天命的定数。冬天的陕北干燥、少雪、风头子生硬,早晚冷气尤其重,压逼着人的肺活量。七老八十的人,腰疼、腿疼、胳膊疼、慢性支气管肺炎、慢性阻塞性肺炎、风湿性心脏病、心源性心脏病。季节的寒,加上身体机能的日渐衰朽,一股子冷气掼进去,一口热气上不来,或者被一口痰呛着,老枯枝子,“啪——啪——”地往地上掉,一掉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每到冬天,陕北的老汉儿老婆儿心里就揣上了鬼,暗自喟叹:唉——七十三了,八十四了,阎王不请小鬼叫,熬不过这个冬了——
每户人家,年根里不期然就会出这两件人生大事,都得摆宴席,喜事要海吃海喝,悲事也要好吃好喝。活着的要吃,死了的也要吃。粮食在年根子最紧要,最用得多,最是买卖兴旺。吆骡子的男人要赚把敞亮钱,就瞅年根子尖尖上的这些日子了。
一直至20世纪80年代末,陕北依然有一帮吆骡子的男人,如同旧时茶马古道上“滴里当啷”行走的马帮,只是少了那些数量,集合不起那样的气势。而三五吆骡子的陕北男人,伙着走,临明儿就起身,黑魆魆地走在大路上,也极有一股英武和雄壮之气势。这个时候,男人也有意把山羊皮袄反过来穿,加工过的山羊羔皮,毛长、洁白,齐刷刷地飘扬,在皎洁的月影下如同流银乍泻,装饰出夜的惊诧,匿藏起野兽的战栗。男人这样穿戴着往外走,还可以避邪,可以仗胆。陕北夜里的冷又是极其持久的,男人在山羊皮袄下瑟瑟缩缩,头脸手脚恨不能都蜷缩在山羊毛绒的下面,做一回恢复了本相的野兽。
上路,男人抖一抖山羊皮袄,一跃跳上车辕,举着鞭子,哑声喊:“吁——得儿——驾——”给自己一身胆气、豪气、力量;给自己的女人发回一串讯号,告知、告别、安顿;给川道里的乡里乡亲打个响亮的招呼;给隆冬的天地一种征服的桀骜。走上一遭,男人唱上几声:
七十二行当,要数赶脚忙。
走路吃干粮,坐下补鞍帐。
刁抢个空空屙屎屙尿,
黑天半夜起来添草拌料。
平地上下雨(我们)水不(一道股)流,
你把(上)干妹子撂下上长(也)路。
叫一声妹妹你不要灰,
哪一个出门人引婆姨。
青草草开花一般般高,
唱上一个酸曲解心焦。
黑地白日地走,拉着一车子黍米、黄米、黑豆、绿豆、扁豆……这些粮食是陕北北部的靖边、定边、横山、榆林、绥德等县出产的。这些地域的这些粮食种植量大,产出多,但也金贵,拉到陕北南部的富县、洛川、黄陵、铜川、耀州区等;或者过黄河下到山西的永和、吉县、大宁、石楼……卖了,换回自家不能出产的大米、白面、盐、调料、零里零碎……
吆骡子男人常走捷径,是土路,上面垫了一层石子,“咯噔——咯噔——吱扭——吱扭——”土石子、车轮子,声音震天响。随骡子走一阵,走热了,暖和了,皮袄里渗出了汗,男人摘开衣襟子,听着自家骡马的脚声,盘算着这趟买卖:小米多少价?黍米多少价?黄米多少价?绿豆多少价?扁豆多少价?黄豆价上去了,可惜了,种了三墒,种上五墒可能赚一把了。
一个人盘算着,盘算不出个道道,和前后的吆骡子汉子再扯一扯米价、豆价、盐价、炭价、衣裳价……敞开的山羊皮袄呼扇得更厉害了,发出“噗——噗——”的响声,不知不觉几个男人从粮食扯到了穿戴:冷不冷?穿上这山羊皮褂子不会受冻吧?这羔皮筒子是什么时候剥的?什么时候熟的?
陕北说一件山羊皮袄子一定要自个做,要剥一张好山羊皮,剥成浑的,叫羔皮筒子。阴干的羔皮筒子是硬的,从仓窑的架子上取下来,没办法做,要熟皮。熟皮是个技术活,自己不会,必得送给专门的作坊里去做,上乘的羔皮筒子,加工制作也必得精良。一件上好的山羊皮袄子穿在男人身上,值得男人一生荣耀,一生显摆。男人出来,不动声气儿,但看身上的穿戴便可以获得很多便利,获得很多实在的价值。穿戴光堂,站在对面的人心里嘀咕:看人家,穿上好的羊皮袄子,肯定挣下不少钱,人家自个挣来了,家里还有个好婆姨给装扮了。唉——好光景要有个好男人了,好男人要有个好婆姨了。穿了上好山羊皮袄的男人领受众人眼里的火热,顿感一阵骄矜,一阵自足,身上更热乎了,甩一甩手里的长鞭,咧开嘴再唱:
高腿洋袜子高跟鞋,
我爱陈秀英好人才。
买下骡子把马牵,
买下黑驴子买衣衫。
牲口衣衫都买全,
跟死也不能把心变。
交得好了能长磨缠,
交得不好了把路赶。
哼唱着曲儿,男人就想到了女人。男人在外想女人,多半不会想自家的女人,自家的女人留在炕头上想。吆骡子的男人有相好,穿了上好山羊皮袄的男人就是自打了一张活招牌。一路上有开饭馆的,开旅店的,还有专门为牲口在路上添料饮水打尖的家庭小驿站。牲口拴在木桩子上,吆骡子的男人坐上了店家的炕头。店家有个能吃苦的男人,这男人可能还很有耐心,眼眉和嘴差不多也是木讷的,任由了自家的女人在桌子前晃悠,端茶倒水,递上烟火。生意由女人周旋着的方式是一种温润的开始,一种优游的顺溜。穿了上好山羊皮袄子的男人是座上客,吃着,喝着,或者再留住一两个晚上。男人花上一笔钱,酒足饭饱,一种舒坦,一种出门在外的心身自如。店家的女人又比自家的女人到底多了几分妖娆,几分多情,多看,任意看,随性看。男人第二天起来有一些戏谑,女人脸上更多了一些闪烁,频频说笑,频频回顾,看一眼是一眼的意思,一种额外的意思。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不会有更深的意思,吆骡子的男人没有多余的钱支应奢侈的花销,再说有诸多的不便,诸多的不可能。像曲子里唱的一样:
露水水伙计秋水上草,
大风刮干露水掉。
捏了一把我心抖颤,
亲了一个嘴嘴我惊了一身汗。
罢了,眉目间有了点意思,心里也就爽快了,人生可以有深切的生命体验,一种灵魂深处的满足,吆骡子的男人虽然不懂得灵魂这样的词,也几乎来不及领悟男人和女人更深处的意思,但从此心里总惦着,有些记忆刀子也剐不去,时时磕碰着,喉咙里再次发出一段颤颤悠悠的信天游:
你吆上(的个)骡子,我开上(的个)店,
来来(的个)回回咱们常见上面。
土峁上(的个)毛驴,不过上(的个)河,
山里(怎就)下来我的三哥哥。
三哥(的个)哥(来),大洋(的个)多,
少贪(的个)干妹子多贪(的个)我。
贪下你(的个)银钱,你办(的个)老婆,
交下一个(那)朋友(啊)受难过。
三哥(的个)哥(来)你盛(的个)着,
奴给你(的个)打槽喂骡子。
跑买卖的男人能讲起很多很古老的故事:男人拿了自家身上的山羊皮袄换了人家女人的一碗拌汤,换来一顿热炕坐,和女人闲扯了一通不相干的话——也就是调三窝四,哩哩啦啦,不咸不淡。这是出门在外的男人都能干得出来的一种事情,为什么不是你?假如是你,你也会这样不管不顾的。漂泊的生命回归于一片青草地上,繁花点点,一种淡淡的馨香扑鼻,人都会丧失了那些礼制的约束,放纵人性里的那点情感魔鬼。
能走州过府跑买卖的男人是活汉,窝在家里只会种地牧羊的男人是死汉。死汉也穿得起一件山羊皮袄,和自家的山和自家的羊在一起,一辈子没挪过窝儿,一件山羊皮袄证成了他寂寥的一生,一件山羊皮袄苍白着他的空洞生命。
在山里劳作的男人穿山羊皮袄几乎不罩面子,也不上里子,熟好的皮子柔软、本色,本来就是山的衣裳,属野兽的皮毛。这样的色泽经得起风霜雨雪,混同了草木天地,坚实、耐磨、不怕锐刺、不兜尘埃,就像在自然世界的一叶障目。风时,雨时,日暖时,飘雪时,白昼,夜晚,正穿,反穿,铺,盖,都依赖它。陕北汉子自嘲自己的这层皮:“陕北一大怪,没面皮袄随身带;数九寒天板朝外,下雨下雪毛朝外;白天铺,晚上盖,一物多用莫多怪。”
陕北人碰面,问一个灰不溜丢的后生:“做什么的?”
“拦羊的。”
“噢——”
拉长的声音渐渐没有了生气,这没有了气力的余音包含了无限的难堪,是叹息一样的悲忧。那灰不溜丢的男子生在山里,长在山里,隐在羊群里,混同于山的野旷和寂寥,甚至一生没有见识过花花世界,风也没有给他吹过来女人的体味。他是个光棍汉,他是一个没有活过也没有死过的僵死人,他远不如满肩扛着星辰满心怀着期冀赶夜路跑买卖的吆骡子男人,更比不上有吃有喝有女人在店里默默干活的住家男人。他压根不曾获得人家的安稳人生和他们的幸福瞬间,他游弋于荒山秃岭,依附于树影雁鸣,只和山里的羊群青草做伴说话。
正月里(来)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上红灯,
红灯(呢个)挂在大门外,
单等五哥上工来。
三月里(来)是清明,
五哥放羊转周城。
人在(那个)前(来)羊在后,
只见(那个)黄尘不见(那个)人。
九月里(来)秋风凉,
我给五哥换衣裳。
皮袄皮裤穿在身,
我问五哥凉不凉。
十二月(来)一年满,
五哥回家算工钱。
算盘一响卷铺盖,
眼泪淌下口难开。
童年的一个玩伴,因为家贫,没有读过书,没有出过门,木讷、死相,从身影到心灵,没有一处闪光。从小牧羊,长大牧羊,他就是一个拦羊汉。没有娶上媳妇,父母老死,他成了一个孤独的人,自己吃饭,自己拾掇,自己睡觉,自己醒来。一生就一个人和一群羊,一辈子就穿一件山羊皮袄,几乎和一件山羊皮袄厮缠了一生。
祖母时常会说起二伯父。十一岁就出门了,穿了一件没里没面的山羊皮袄。这件山羊皮袄原本是祖父的。祖父病卧在炕上,下不了炕沿,皮袄穿得少了,二伯父出门穿走了。十一岁的人,一个弱骨少年,皮袄穿在身上,远看像一只走姿怪诞的山羊羔子。二伯父给人家扛长工,也就是给人家拦一群羊。到十七岁时,十月里,主家给祖母捎来话说:二伯父得病了,叫家里快来接。那年,大伯父正害腿疾,三伯父吆骡子出门走了,四伯父上冬书,五伯父十二岁就参了军,只剩下我的父亲,才八岁,祖父卧在炕上,叫谁去接了?祖母回人家话说:等三伯父回来就过来接。进入腊月,一场大雪铺天盖地,二伯父被三伯父用骡子车驮了回来,身子底下垫着祖父的那件山羊皮袄,身子上头盖了三伯父的一件山羊皮袄,底下那件山羊皮袄磨损得厉害,皮板上的毛绺子掉了不少,露出一块一块的光秃,袖子口上也死硬死硬的。
拉回家的二伯父就已经不再说一句话,三天后,他死了,死于伤寒。
因为打马驰骋的游牧人穿山羊皮袄,我陕北人和游牧人挨得近,混交多,也爱上了穿山羊皮袄。一个陕北汉子,头绾羊肚子手巾,身穿山羊皮袄,偎在一架骡子车辕上,混沌在一小股羊群里,也恰似了千山万山、千丘万壑的一块土坷垃。只是,这似人似兽的陕北汉子,总是不堪于缄默寂寥,他不断抖动自己的筋骨和自己身上的皮毛,嘶吼着:
天上茸茸草,
就(哎)地下赛如青苗,(依呀啊呜哎)
二八(了)佳人,(哎嗨嗨嗨)
站在大门外瞧,(呀噢哦嗬哎)
(哎)这瞧见了,观见了,
赶骡子的人儿就过来了,
头戴那缨子、帽子,
身穿那袍子、褂子,
腰里又插七寸刀子、鞘子,
头骡子高,二骡子骚,
空中鞭子(个)绕几绕,
就地打了一个花忽哨,
头骡子就把(个)二骡子靠,
撞了姑娘的花花轿,
逗得姑娘喜儿哈儿哈儿喜儿笑,(么依呀嗨)
格登(这)格登,(儿嗨嗨)
上了这名州一座桥。(么依呀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