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章楞香负荆入幕 谭文卿实授知府
秀水高均儒,字伯平,慕东汉大儒郑玄之学问,自号郑斋,以廪生之身讲学一方,与晚清东南官野名流,多有交集。性狷介,见文士品行不端者绝之如雠,晚年主东城讲舍,有《续东轩集》传世,今集其诗作数句,以观其人性情主张也:
寿命各修短,道术无区分。著论砺今古,严于律治军。
文章由运会,天地共氤氲。此意炳千载,学者日纷纷。
上文说到,谭钟麟见一男子跪在堂外,觉得面熟,一时没有想起,也顾不得多想,就过来同高均儒见礼,这高老夫子本来生性高傲,但自打之前钟麟亲自拜访,几次交流下来,对这位知府早已刮目相看,今天却一脸严肃,钟麟知道有事,指指门外之人,一副疑惑之状,只听高均儒道:
“说来真令老夫汗颜,是老夫荐人不淑,听这不成器的后生说,先前在余杭城外见过太守,自己却是丑态毕露,想必已令太守大失所望也,今日老夫来,是为赔罪,万望谭大人见谅。”
说毕竟起身要行跪礼,钟麟哪里能肯,急忙搀住,经高均儒一提醒,钟麟早就想起,门外之人正是章浚,只是那日身着华服,今日衣饰粗劣,一时没有想到,此时当然懂得意思,但为了缓解尴尬,且装糊涂,将高均儒搀到座上道:
“万万使不得,方才老兄说在余杭城外见过这位仁兄,愚弟怎得没有印象?”
“还不进来同谭大人认罪!”
章浚闻言起身进来大堂,复又在二人跟前跪下,低头道:
“罪民章浚,余杭仓前人,前番替乡民代缴钱粮,谋取私利,助涨贪官气焰,大人在吴三牛家已亲见罪民言行,今经高世叔严厉训斥,深知罪不可恕,还请大人发落。”
钟麟看一眼高均儒,见其满脸严肃,但他是何等聪慧之人,知道高均儒此意乃是苦肉计,定是还打算让章浚入自己幕下,否则自己根本未曾表示要惩治章浚这种人,他又何必来这番负荆请罪之戏,不过自己也不好直接驳了这老夫子的面子,只好继续装糊涂。念下微微一笑,起身将章浚搀起,道:
“原来是楞香世兄,久仰久仰,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来人,看座。哎呀,看我这记性,是在吴三牛家见过世兄一面,不过世兄是助百姓少交田粮,也算为百姓做好事,哪里有什么罪,伯平老兄,此事言重矣!”
仆从将椅子搬到跟前,章浚被让到椅子前,也不敢坐,只垂手立在那儿,只听高均儒正色道:
“文卿兄,你我虽相交不久,但已令老夫深为敬佩,这几日老兄不在杭州,可能还不知道,余杭一案,雷厉风行,已然轰动浙江,省垣正直之士,哪个不挑指称赞!这杭州府下,还有哪个屑小胆敢欺民枉法?老夫不善巧辞,请恕直言,听闻那日老兄本为章浚而去,经此一事,却再也不提,显是对这其失望至极,老夫明白,章浚所为,表面看来是为乡民,其实渔利其间,而作为一方士绅,不能为民请命,反助长种种勒索恶习,定为老兄鄙夷也。说来惭愧,老夫本应知耻而退,不该为这厚颜之事,只是早早受过晓湖先生遗托,执意为这后生谋一出路,绝非图慕钱财名位,只是希望能受老兄濡染,学些正直之道,为些磊落之事也。如今老夫已不奢求此子入知府之幕,但请老兄收为书吏之职,令其赎罪,如蒙应允,老夫感激不尽也!”
说毕瞪了章浚一眼,二人同时起身行礼,钟麟连忙去搀高均儒,心道这老夫子倒也执着,不过话已至此,自己也不好再推脱了,姑且留章浚于幕下,反正只是出出主意,倘若不喜,之后再借故打发也不迟,口中便道:
“老兄言重矣,楞香世兄快请起来,前番余杭一行,本是打算邀楞香世兄相助,只是突遇枝节,又因愚弟还有急事,所以没顾得上造访贵府,此次外出期间,甚为不安,本打算明后日再赴余杭,哪曾想令二位生出这般误会,实在抱歉,这样,楞香兄既已来了,愚弟也就不再噜苏,今日就拜请世兄,以后还要劳烦,来人呀,准备宴席,本府要为章先生接风。”
高均儒见钟麟如此大度看顾,甚是高兴,就连陪席者有上次颇为不喜的宋文书,也大方的接了两杯敬酒。不说宾主一番尽兴,单说这章浚入了谭幕,果然十分能干,帮钟麟审理了数件案子,令钟麟负担顿轻。这章浚知道钟麟正直,刻意收敛自己的贪欲,连出谋划策都避免偏门,钟麟渐渐不再生厌,反倒屡屡倚重起来。眨眼之间,已到十一月,前一月马新贻奏请钟麟实补杭州知府,准奏的圣旨已经传到,钟麟声名鹊起,杭州城内自巡抚以下,学、藩、臬、道及士绅名流自又少不得一番来贺,忙碌毕,已是月底,宋文书又将名录整理后,递了上来,这次再无未到者名单,钟麟一一看过,思忖如何回拜,眼幕中略过一个名字,很是深刻,再仔细看,果然有原任四品都司士绅徐正魁敬上纹银五百两一句,不由得深锁了眉头。
原来这徐正魁自咸丰年间从军,辗转从属于左公楚军之高连升部,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已保至都司。上年六月,在福建省汀州府武平县岩前镇同汪海洋部交战时遇伏,所率数十人覆没,左公本已奏报阵亡,请了恤典,没想到徐正魁虽身负重伤,却死里逃生,重回大营,高连升怜他忠勇,没有怪罪战败,只报左公取消恤典,反给了许多赏赐,送归故里杭州。谁知徐正魁回乡以后,依仗战功,作威作福起来,平日目无法纪,聚众杀伐,夺人妻女,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府县无可奈何。钟麟履职后,已多次闻听此事,却未在案卷中发现其人,钟麟多方打探,才知徐正魁一向以左公属下战将,收复杭州浙江为功炫耀,与在省湘系如杨昌浚等人关系亲密,且因行伍出身,懂得战法,以团练名义,训练了数百团勇,平日乡县各级,畏之如虎,省垣之中,诸僚每多回护,故而就算有什么冤情屈事上告,也都遮掩了事,案卷之中,竟是一无所有也。
恰好章浚来报张树松案件审理情况,原来此案也与左公大有渊源,事因咸丰十年嘉善县为太平军攻破时,署理知县张树松困守两月,受伤晕倒,为团民救出,复又张贴告示命绅富捐输,力图挽回。同治二年左公到任后,此等琐案数不胜数,多由属下办理,定下营利私逃革职问拿之罪,朝廷谕令重办,早将张树松收监,张树松不服,不肯画押,拖延数年,因牵扯左公,无人愿意沾惹,马新贻便交与钟麟来审,钟麟详细审理之后,确认是有冤屈,准备以守土之责定为流放结案,当下与章浚商量毕,钟麟便说起徐正魁的事情来,章浚闻之急道:
“大人万不可招惹此人,徐正魁劣行恶状人皆尽之,为何无人处置?须知此人曾是正四品守备,虽说文、武品阶不能并论,但说起来比大人的从四品知府还高呢,如要审理,非得中丞之令而不可,而他久隶左大帅部下,大帅才离闽浙,大人要动他,难免落人话柄,就算擒住他,以其省垣势力,也很难定罪,恐怕最后还是落个不了了之,到时候大人非但得罪人多,反可能使其更为嚣张,何况要擒住他谈何容易,听说他以楚军营制,训练数百团勇,配备洋枪洋炮,早已有恃无恐,莫说咱们杭州府,就是中丞的巡抚署,全部衙役用上,也未必能战得过,人家又没有造反,总不能调用绿营吧?到时候真要闹起来,给大人定个激起民变之罪,恐怕要成替罪之羊也。”
钟麟沉吟片刻道:
“楞香兄所言不错,但谭某为官一方,岂能坐视豪强恶棍为非作歹,屠戮百姓?谭某平素最恨尸位素餐之辈,如今让谭某装聋作哑,岂非猪狗不如?”
说到最后,语气已是慷慨,章浚知道钟麟脾气,也不敢再劝,只能道:
“那大人有什么打算吗?”
“暂时没有,故而才与楞香兄商议,以你看来,如果定要除此一害,须得那些条件?”
“这,以在下看来,此事万难,一来要有马中丞做主,还要绝对保密,但中丞身边,人多眼杂,消息一旦泄露,绝无机会拿获;二来,要对杨藩司以下湘楚军派系予为防范,最好能取得杨藩之默许,但这是要动彼等利益,亦是万难也;三者,要擒徐正魁,非得找到合理借口,将其引出老巢,最好孤身一人时才好,而无论任何环节,一旦有所风声,他必不肯冒险;第四,要搜集他的罪行,至时要有多人出来指证,使其无可辩驳,但当地百姓受其淫威已久,深恐报复,未必有人肯干也。其它之事暂未想到,不过这四件,绝没有哪件容易也。”
钟麟边听边点头,心道这章浚果然思虑周密,听完之后,即渐渐有了主意,当下道:
“楞香兄,依你之见,满足此四项,除掉此患概率能有几分?”
“倘若果真能行,在下觉得能有七成把握了。”
“怎么只有七成?还有什么顾虑?”
“唉,这徐正魁久经战阵,多次死里逃生,必然有其独到之处,听说他武艺超群,寻常十来人近不得身,就算是落了单,也未必就奈何的了他。”
“原来是这样,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也。”
正说话间,门外传报,说是一位姓朱的老友来访,钟麟一怔,随后大喜,忙叫先请进内堂,随之对章浚道:
“哈哈,有了这位老友,那徐正魁就是再厉害,也是手到擒来,这样,此事眼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谭某请楞香兄专门负责密查徐正魁不法行径之事,务必要人证、物证俱全,足以定成死罪才可,其余事情,由谭某处置。”
章浚疑惑的看了一眼钟麟,见其眉宇开朗,目光坚毅,似乎胸有成竹,只好应下退出。单说钟麟,知道来客乃是朱教玉,连忙往内堂去,果见朱教玉戴一顶倒碗帽,正坐在桌边饮茶,两人相见,诸多感慨,钟麟探问行止,原来教玉候得玄诚子出关,又考较印证了一番武艺,大有青出于蓝之势,便要蓄发出家,玄诚子以为还需在凤栖观师兄面前行礼方好,教玉欲回湖南,但是又惦念之前与钟麟有约,也算顺道,便直奔杭州而来。
钟麟政务之余,逐一回拜贺客,再有闲暇则陪朱教玉游览西湖名胜,不觉已有半月,这天章浚密报,徐正魁或许因为平时肆无忌惮,其不法情状查的颇为顺利,已访出命案七件,并密嘱受害者家人指证诸事,钟麟听了连声叫好,章浚询问其他事项进展,钟麟不答,只说第二天欲去拜访徐正魁,看能否将其诓进知府署,章浚急道:
“这半月来调查,在下深知这徐正魁乃是亡命之徒,所为之事令人发指,大人怎可以轻易犯险?”
“哈哈,楞香兄不要紧张,在你我看来,这徐正魁乃是大敌,那是因我等知道将要法办之,然其并不知谭某想法,怎么会轻易加害朝廷命官矣?”
“可大人以什么理由突然去拜访他呢?”
“哈哈,刚好有一项合适的理由”说着将贺客名录递过去,原来,这几日钟麟刚好把官阶、声望较高者回拜完,要再拜下去,也该到徐正魁了,“楞香兄说这算不算天意耶?”
“可就算大人能够成功,可其他事项呢?莫非大人已趁回拜之际沟通了马中丞与杨藩司?”
“这倒没有,老兄不是说过,此事需保守严密么,谭某还不想将明日一行变成羊入虎口,对了,楞香兄可以确保此事再无人知耶?”
“大人放心,这半月暗访,在下从未透露姓名,就连那些受害者家人,也只是答应如果有人查办,愿意出来指认,其他一无所知也。”
“好,楞香兄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事后谭某定会为你请赏。”
“大人过奖了,倘真能除掉徐正魁这一恶霸,也是为我杭州百姓除害,在下不过跑跑腿,算不上什么。”
次日一早,钟麟叫上宋文书,着朱教玉换了师爷装扮,混在两名提礼品的随从中间,一行五人打马出城而来,这徐正魁住所离杭州城只有三十余里地,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已到,通报进去,徐正魁亲自迎接出来,只见此人三十四五年纪,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膀大腰圆,孔武有力,脸像却不憨笨,反倒透着一股桀骜,老远就抱着拳行礼道:
“哎呀,怎么敢劳烦谭大人光临寒舍?有什么差事,大人招呼一声,小民前去候命就是。”
“哈哈,徐兄如何这般客气,前番谭某补了这杭州府,老兄一番盛情来贺,本应早来回拜,可是你看这杭州城,头顶上的官多的数不清,如今才刚拜完一半,拜访老兄来迟,还望千万恕罪也。”
徐正魁一听,脸上已笑开了花,忙指挥下人接了礼物,钟麟命两仆役门房休息,又介绍了教玉及宋文书,三人在徐正魁引领下进了宅院,这宅院从外看来并不过显,在里面走起来,才见宏伟阔大,俨然王公府邸一般。几人进了大厅,献上茶来,那宋文书伶牙俐齿,虽不知道知府的本意,却早就同徐正魁好话讲尽,钟麟微微含笑,也不制止,那徐正魁早被夸得云里雾里一般,不多时,又排上宴来,请了钟麟上座,叫了自己兄弟徐正杰和一心腹同陪,此人一脸奸诈,名叫张绍林,也是当过兵的,一度官至守备,却因临阵不力被革职回乡,宾主六人吃起酒来,推杯换盏之间,但听钟麟道:
“听闻徐兄曾在左大帅麾下,谭某与左大帅乃是同乡,也有数面之缘,如此说来,也算大有渊源矣。”
“哈哈,前番小民就听说谭大人乃是湖湘人杰,还与布政使杨大人交好,心想没准会同左大帅相识,现在才知竟是真的,来来来,谭大人,这一杯我们敬左大帅。”
“对,左大帅兵临闽浙,所向披靡,多亏了徐兄、张兄这般人物,如今大帅要挥兵西北,我等虽不能鞍前听命,但也应举杯遥祈,谭某以为,非连饮三杯不够也。”
“好好好,连饮三杯,痛快……”
朱教玉早就暗暗观察,知道徐正魁果然有些武艺,那徐正杰与张绍林则是平平,原来钟麟已悄悄告知欲擒获此人,今日同来不过是探知一番而已,当下心中已经把握十足,钟麟见教玉神色平稳,心下有数,便数次三番邀请徐正魁来日到知府署会饮,那徐正魁哪里料到有诈,早把钟麟当成寻常官员,此番正与宋文书聊得火热,便连连应下。几人吃了一个多时辰,酒足饭饱,钟麟同徐正魁约定三日后知府署相会,便起身告辞,徐正魁挥了挥手,早有手下呈上一纸,钟麟看去,是阜康钱庄的五千两整的银票,钟麟连忙推辞,徐正魁则执意要送,钟麟假意高兴万分,对徐正魁连连感谢。徐正魁直将五人送出门外,看着他们上马,喃喃冷笑道:
“都说是来了个海刚峰(海瑞),我看不过一见钱眼开的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