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江湖
“唰唰唰——”
笔尖划动纸面的韵律传来。
“你听听,这声音多么悦耳。”游桃桃在自己的随身日历本上打叉,神情餍足得像刚嗑完“爱豆”。
赵知著:“……”
自从那天帮游桃桃解围后,赵知著陡然间又过上了和同学挽着手上厕所、结伴去食堂的日子,她俩几乎是形影不离。
一转眼高中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国庆结束后天气瞬间转凉,学校把空调全部关停。可食堂大锅里的食物不停地翻涌着热气,人声鼎沸间鼻头还能被沁出薄薄的汗珠。
赵知著把校服外套脱下来挂在一旁,问:“你为什么不过一天画一下?”
游桃桃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和剥上一把瓜子一口吃是一样的道理,快乐加倍。”
大概念书时每个人都觉得度日如年,每天期盼着什么时候可以放假,什么时候可以不用再做作业考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
游桃桃作为全班倒数十名以内的常驻人员,更甚。
游桃桃看着一口气画掉的几十天日历满足地叹了口气。然而下一行十月二十八日的日期上圈着红圈的期中考标注尤其辣眼,她以九九八十一种的情绪之一重新叹了口气,决定眼不见为净,开始吃饭。
“牛肉吃不吃?”游桃桃献宝似的拿出她从家带来的保温桶,里头的菜式五花八门,全是她妈要家里的阿姨做的。
“吃。”赵知著很信得过游家阿姨的手艺,眼都没抬,只把餐盘推过去了事。
游桃桃看着赵知著浑然忘我地盯着《高中数学精编》的样子,不知道怎的触动了她发奋的那根弦,竟然一边咬着筷子,一边打开手机单词软件开始背起单词来了。
可还没两分钟,反而是赵知著先想通了,从书本上把脸抬起来,问游桃桃:“你说王可娴是不是赖上我了?”
王可娴学习刻苦,成绩也稳定,如果要说唯一的弱点应该就是英语了。而偏偏赵知著的英语成绩在全年级来说也是一骑绝尘,自然就被王可娴盯上了。
为了学习,王可娴可以一点不计前嫌,每天都守在赵知著桌前问问题。并且她不止一次发表过自己的愿望——要是每次都能坐在你旁边就好了。
赵知著打了个抖,还是别了吧……
“你怎么这么问?”游桃桃愣住。
“没事,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不能再学下去了,我恐惧王可娴跟着我选座位……”赵知著一边说着,一边把青椒扒拉开。
“王可娴跟着你选座位……”游桃桃咀嚼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这次期中考试名次可以超过她?”
“不然你以为我每天看书做题是白干的吗?”赵知著用一种看小傻瓜般爱怜的眼神看了游桃桃一眼。
“我的天……”游桃桃接受不了,“可她上次月考已经全班第五了啊。不是说越往上进步越难嘛,你怎么次次前进五名?”
“你认真听课多做点题也可以。”赵知著嘴上大公无私,可下手毫不手软——眼疾手快地从保温桶里捞了只鸡腿出来。
“啊!你又抢我的肉!”游桃桃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扬起筷子就要虎口夺食。
“谁让你不赶紧吃!”
两人边抢边笑,推搡成一团。
龙溪一中秉承着所有公立高中的优良传统,考试不断。不过大考一学期也就那么几个,两次月考,外加一次期中一次期末。
开学还是十五名的赵知著,第一次月考就直接挺进了前十。而这次她告诉游桃桃她期中可能还要进前五名,游桃桃不可谓不吃惊。
但没人知道,赵知著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是以全校第一的身份毕业的,现在不过是还在适应中……
回教室的时候,赵知著路过黑板旁张贴的入学水平考和第一次月考的排名表,瞥了一眼。程燃的大名明晃晃地挂在第一的位置。
每天不是兜风就是打游戏,他这个第一未免太轻松了。赵知著的笔杆子一念及此就忍不住跃跃欲试,誓要把他拉下来才开心。
午休的教室本该鸦雀无声,但高一的学生显然作业还不够多,精力旺盛,玩手机的、看小书的、低声讲闲话的,就是没几个睡觉的。
赵知著刚打算戴着耳机听VOA,顺便整理整理化学笔记,就听到有人敲了敲门,接着把头探进来问:“赵知著在吗?出来下,有老师找。”
月考后换了次座位,此时赵知著就坐在靠门的第二组。不用人转达,她自己听见后就起身走了出去。
在还没走出门前,她就有点疑惑,叫她出去的这人从没见过,应该是其他班的。可韩娜因为是班主任所以只任教他们一个班的英语课,照理说不会让其他班的人来叫她。
抱着迟疑的态度出了教室,赵知著问:“哪个老师找我?”
那个男生没说话,憋着笑,引着赵知著往前走了两步。她抬头一看,三四个男生拥簇着一个手里拿书的男生站着走廊上。
除了中间那个,其他几个人都是歪肩抖腿,校服也不好好穿的样子。
赵知著皱起眉,逐渐开始不耐烦。
“快说呀!”
“你说啊,怕什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群人拍着中间那个男生的肩怂恿道。
“什么事?”赵知著问那男生。
其实赵知著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情况,但出于礼貌她还是象征性地问了问。
“没……没事。”那个男生一听赵知著跟他说话了就变得更不自然了,捏着书的手指紧张到青筋暴起,但由于肤色太黑,倒是看不出脸红的痕迹。
“你回去吧,没什么事……”
就在此时,程燃、秦天还有其他几个同班的男生打打闹闹地回来了。不知聊了什么话题,众人脸上都浮现出一副男生都懂的微笑表情。
他们刚吃饱饭回来,只想赶紧进教室歇着,无暇顾及走廊上这堆人在做什么。只有程燃,状若无意地扫了一眼,看不出表情,没说什么,也跟着进去了。
见那哥们半天憋不出一个字,赵知著也就不顾及什么礼貌不礼貌了,转身回了教室。
午休过后,下午四节课,数学、政治两节连上。文理办公室的老师和提前约定过了似的,都给安排上了随堂测验,说是为了下周的期中考试做准备。
班里一片哀号连天。
考试清脑子,连着考一下午,大家都考蒙了。放学铃一响所有人飞也般地跑了出去,誓要吃点好的把脑子给补回来。
游桃桃要减肥,晚上不吃饭。赵知著也懒得去和男生抢饭吃,于是从桌肚里掏出自己囤的泡面,打算草草解决。
正好下午的考试给她查漏补缺了一下,发现三角函数这块她还有点绕,想趁着今晚再补补看。
【∵α、β是方程的相异解,
∴sinα+√3cosα+α= 0 ①
sinβ+√3cosβ+β= 0 ②
①-②得____】
差不多是晚自习开始前的半小时左右吧,赵知著正低头解题呢,突然一个风一样的影子从她身边掠过,伴随着某位同学的一声“欸,你是谁啊”。
她再一定睛,一杯粉了吧唧的草莓味全糖奶茶被放在了她桌上。
赵知著回头看过去,依稀认出是中午那个莫名其妙的男生。
“你干吗?拿回去。”赵知著出声拒绝。
那男生还是不说话,只把奶茶强硬地推到她面前,然后一溜烟跑了。
一而再再而三被打扰了多次的赵知著开始烦躁起来,好好一道题,思路就这样被中断。
班上其他人现在也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了,窃窃私语地等着看热闹。
“啧。”赵知著看着这甜腻腻的粉色有点犯恶心,她皱着眉站起身来,本想直接扔进垃圾桶,可偏偏值日生又把桶拿走了。
她只能忍受这东西继续在桌子上摆着。
赵知著懒得管这些事,重新坐下去解题。
但没过几分钟,又有人过来了——是中午骗她出去的那个男生。他大摇大摆地晃进教室,停在赵知著面前,用手指敲着她的桌子说道:“哟,你还没喝啊。赶紧喝了,是我兄弟的一片心意!”
赵知著抬头看了看,走廊外还挤着中午那群人呢,卷袖子开拉链的,好似赵知著如果不同意就要立马进来打人一样。
先逼你喝,然后自动默认你答应了。
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这种把戏。
赵知著脸上波澜不惊,站起身来插吸管。
那人看着她的动作,脸上浮出略带欣慰的惊喜,可能觉得这小姑娘还挺识趣的。
赵知著一边插吸管一边问:“嘿,你叫什么名字啊?”
铁憨憨觉得自己办成了大事,扬扬自得,张嘴就来:“老子——”
说时迟那时快,他刚一张嘴,赵知著就举着奶茶把吸管捅进了他嘴里。
全场震惊。
没想到,这操作真是没想到。
被他嘬过了的奶茶怎么着也不能再逼赵知著收下,铁憨憨愣在当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干吗了。
赵知著开口:“拿着奶茶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铁憨憨愣愣地接过奶茶,半天才反应过来,重新端起架子,拍桌大喊道:“你知道……”
“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赵知著又把人家的发言给堵回去了,“别再打扰我学习,滚吧。”
虽然她语气淡淡的,但让现场的人都叹为观止——牛!
教室外的走廊角落里,程燃看着第二十八次给他递粉色小信封的女生,手插在口袋里根本没有要接过的意思。他只是弯着腰小声地和人家说:“里面的事情都看到了吧?”
“嗯……”女生不懂他什么意思,只乖乖地点头。
这个女生是高一四班的,在军训的时候就盯上了程燃,此后以每两天一封书信的速度,时时刻刻,无孔不入地拦截程燃。
“我们班的人就是这么好学。”程燃徐徐道来,“你最好也别打扰我学习,不然……我可能不能保证你的信会突然出现在哪里哦。”
程燃笑眼弯弯,但把人家小姑娘吓得不轻。
三秒过后,女生转身就跑。
程燃长舒了一口气。
天下苦情久矣。此役一过,一班“赵氏无情”和“程派冷血”的名号顿时响彻江湖,无人不闻风丧胆。
好歹这事没捅到老师那儿去,转眼就是十月二十八日,那天下了一场雨,天又更冷了些。期中考试如约而至,大家纷纷穿上肥大的校服外套,毕竟除了保暖一绝,藏小抄也是一绝。
不管其他人的成绩几分真几分假,赵知著只是照常稳定发挥。
在这个萧瑟凋零的天气下,王桂英二老却喜出望外,一放下电话就火急火燎地收拾细软奔往火车站去S市——钱晓丽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
赵知著考完试回到家,空无一人。她爷爷在饭桌上给她留了张字条就算是交代。
天气随着降雨陡然变冷,赵知著觉得自己大概是着凉了,还没洗漱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一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四点,依然是一个雨天。灰蒙蒙的冷光从窗帘里透进来,凉意丛生。
手机用最后一点电量在耳机里放着歌,赵知著看到赵保刚一连发了好几条朋友圈,抱着一个软乎乎皱巴巴看不清五官的孩子笑得无比开怀,背景里是钱晓丽疲惫又满足的脸,还有兵荒马乱的生活用品和爷爷奶奶。
多和谐的一家啊。
耳机里传来王菲唱的歌: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没什么执着。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也许……”赵知著在心里对妈妈说,“也许他们并不坏,只是我们选错了家人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还是赵知著独自在家,王桂英二老则留在S市照顾钱晓丽母子坐月子。她倒觉得无所谓,反正一日三餐是在学校解决,那里只是用来睡个觉。
期中考试大部分人的成绩不佳,韩娜一下子收紧管理,班上同学顿时叫苦连天,每天早上提前来教室补作业的人都多了一半。
“我去,我的物理报纸谁拿了?!”龙小侃翻遍整个桌肚和左邻右舍后拍案而起。
“在我这儿,在我这儿!等一下,马上就抄完了!”隔了三个组的同学头也不抬地举手。
“怎么传到那里去了……”
“快点快点,地理卷子,我要去办公室了啊,还有谁没交?”
……
赵知著、程燃等各科的课代表都举着待交的作业站在教室里等着,仿佛群众眼里的催命阎王。
程燃站在赵知著旁边,边等着收作业,边低着头盯手机。
他也没特意遮挡,赵知著一瞥就看见了内容——应该是手机订阅的什么英文报刊,只见程燃的目光一直久久停留在“Consumers look for the best rate of interest on their savings”这句话上,皱着眉,有点想不通的样子。
赵知著笑了,侧身和程燃说:“这里的interest不是兴趣的意思,是利率。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两人旁边正在疯狂赶作业的秦天听到后没忍住笑了一下,他在游戏里老是被程燃压一头,现在看程燃吃瘪比赢了比赛还爽。
程燃视线从秦天头上扫过,然后放下手机笑眯眯地对赵知著说:“不愧是我们英语满分的课代表啊。”
赵知著还没做出回应,程燃又叹了口气:“只可惜英语都打满分了总分还是比我少了二十。”
赵知著翻了个白眼,像只高贵冷艳的安哥拉猫,一伸手就把秦天桌上的英语作业连根拔起,没好气道:“别抄了,抄完也考不到第一。”
秦天蒙了,看着还没写完的作业离他远去,然后满腔震惊委屈化作怒火,向程燃发射了一个绵长又幽怨的眼神。
程燃抖了满地鸡皮疙瘩,一巴掌糊到秦天脸上,说:“别看了,早读。”
周五的课大家都上得激情飞扬,眼角眉梢里都按捺不住对自由的向往。通常你能根据这种眼神里的渴望程度,分辨出哪些是住宿生哪些是走读生。
周五晚上不设晚自习,而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往往是班主任的课,讲课班会两不误。
“赵知著、程燃,你们俩跟我来一下。”下课铃一响,韩娜就停讲了。她把资料在桌上立整齐,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抱着书出了教室。
如果是往常大家可能还会好奇一下,但现在,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周末上,没人愿意理会班主任喊他们过去是为了布置作业还是干别的,拎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一拥而出。
赵知著和程燃穿梭在放学的人流里,跟着韩娜去了高一年级组的办公室。
韩娜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卷子,说:“这是语文课代表李向阳的期中考试卷,还有这周各科的作业。他从考完期中就给我打电话请假,这都一个星期了还没回来上课,我放心不下。你们去给他送卷子,顺便看看怎么回事。”
“好。”赵知著接下卷子。
“李向阳家住在南楼街183号。程燃知道在哪儿吧?”韩娜问。
“知道。”程燃点点头。
吩咐完毕,韩娜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而她依然留在办公室整理东西。
“燃哥!怎么了?娜姐找你们干吗?”他们一出办公室,秦天就冲过来一通问。
游桃桃也在外面等着赵知著。
他们边走回教室收拾东西,边把事情说了一下。
于是四个人一合计,决定干脆一起去算了,正好是周五,可以光明正大地转几圈不回家。
“下一站,五金商城。请要下车的乘客提前……”
“到了,别玩了。”程燃踢踢秦天的脚。
“好好,我知道了。”秦天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一边起身,紧张地大叫,“我去,快点油桃,给我送点精力!”
仅仅是坐个公交车的时间,秦天也给人取了个外号。好在游桃桃脾气好,不仅无所谓他怎么叫,而且还挺捧场,回复道:“马上!你别急……”
赵知著无语:“你俩玩个‘消消乐’怎么比人家打SC还紧张。”
四个人说话间下了车。
程燃看了看站口的路牌,说:“到了,旁边这条街就是南楼街。”
也许是挨着五金商城的缘故,这里不仅尘土飞扬,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金属粉末的味道。南楼街两旁也是一整排矮平的店铺,没怎么装修过,大多都是卷帘门配着统一印制的蓝红招牌,卖卖五金配件或者维修回收二手电器。再往里走才渐渐有了些居民区,四五层的老房子,就盖在那一排店面的楼上。
整个街道狭小又封闭,住宅窗外伸出来的长衣架互相交错着,把天空割得四分五裂。
“180……183号……可这是个小卖部啊?”秦天念念有词,充满疑惑。
他们四个人站在南楼街183号门口,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是不是在楼上?”游桃桃抬头往上看。
“那怎么上去?”秦天问。
“进去问问吧。”程燃说。
阳光便民批发超市,说是超市,其实就是个里头黑黢黢的小卖部。货架上的大部分东西都是廉价的三无产品,种类却很齐全,粮油烟酒、锅碗瓢盆什么都有卖。
门前还有一大摊积在地上的深色油渍,和一些桌椅摆放过的痕迹,一看就是日积月累才留下的。可能除了卖货之余,这里的老板还会做些快餐生意。
“老板在吗,口香糖有没有?”程燃、赵知著他们借着买东西的由头朝里面喊。
“有——你等我一下!”房子深处那一片黑暗中传来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乒乒乓乓的一阵响,听着就显笨拙。
没过两秒,果然是李向阳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众人一片呆,全都陷入了尴尬中。
还是李向阳先推了推眼镜,一脸疑惑地问:“你们……来买口香糖?”
“你这次期中考已经掉到全班第四了。”赵知著面无表情地开口,从包里掏出一沓卷子递给李向阳。
“我知道。”李向阳接过卷子低着头,“韩老师让你们来的?”
“嗯。准确来说是我和程燃。”
迎着李向阳的目光,秦天摸着脑袋礼貌又不失尴尬地咧嘴一笑。
似乎是猜到了他们的不自在,李向阳打开收银台旁边的透明置物罐,问:“口香糖要蓝莓口味,还是薄荷口味?”
“蓝莓吧。”游桃桃认真地回答。
李向阳随着话音朝游桃桃看过去,日落前的光一半照进店门一半留在外面,却刚刚好触碰到了女孩的衣角发梢。
齐整的短发闪着绸缎般的光泽,一看就是精心护理过的模样。书包上挂着一个毛球在暖色的阳光中跳跃,即使是他这种除了自己座位哪儿也不去的人,也听班级女生讨论过这个看似平常的挂饰其实是四位数起步。但她偏偏一点也不张牙舞爪,整个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甜腻、柔软、水光淋漓。
李向阳慌乱地将口香糖丢进游桃桃的掌心,生怕触碰到她的皮肤。
儿子出去收钱耗了这么久,内间的女人着急了,喊道:“阳阳,怎么了?”
“没事,妈。”李向阳回头答道,“我同学来了——”
“我妈生病了。”没什么好隐瞒,他们肯定也是带着班主任的任务来的,李向阳就直接说了。
“严重吗?”赵知著问。
“也没什么,就是常年劳累,腰椎受损了起不来床。”李向阳把卷子理了理,放在柜台上,“已经开了药,我时不时再给我妈热敷下,估计过几天就好了。”
众人皱皱眉,高中的年纪大家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这其实就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但看起来这好像就是李向阳的家,一半店面一半住宅,孤儿寡母。要是再说什么多休养的话简直就是何不食肉糜了。
于是众口缄默,程燃和赵知著识趣地开始给李向阳讲卷子和他落下的作业内容。
夕阳一寸一寸递减,速度快得惊人。深秋的夜色总是伴着生硬的凉风袭来,李向阳跑去把店里的白炽灯打开,还没等众人挥手再见,门口由远及近地响起一阵嚣张的涡轮轰鸣声。
所有人都朝店外看过去,只有李向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一下就猜到来的是谁。
来人不过一米七上下的身高,干瘦干瘦的,顶着一撮尖尖的黄毛。大花夹克、小脚紧身牛仔裤、外加娘炮一脚蹬。他也不戴头盔,直接熟练地从摩托上跳下来,然后二五八万地摆进店里来。
“给哥拿包烟!”
看来是常客了,李向阳死死地驻守在柜台里回答道:“勇子哥,店里没芙蓉王了……”
“那就来两包利群嘛!快点!”说着,这瘦黄毛又从货架上薅了两桶泡面、几包凤爪还有几瓶啤酒。
“一共八十九块六,六毛就算了,哥你看你是扫码还是……”李向阳迅速地就算出了价格。
程燃和赵知著自诩不如他,暗自震惊。
“哥最近手头紧,先记账啊!”瘦黄毛边说边抱着东西就想走,却没想到被李向阳一把抓住了袖子。
“勇子哥,你已经欠了小一千了。你看,我妈最近病了,大家都不容易,不然……你先还一点?”李向阳抓得紧紧的,没松手。
“嗬!”瘦黄毛有点吃惊,这才顺带看了眼和李向阳站在一起的几个学生。
也许是校服眼熟,瘦黄毛一看就懂了,歪嘴斜眉一抬:“我说你小子今天胆子这么大呢,原来同学在啊。”
他顿了两秒,不知是不是真的顾及程燃和秦天两个大小伙子,倒是能进能退,从兜里摸出两张大票往柜台上一拍,视线逡巡着他们五个人,流里流气道:“行,今天就算是哥给这两个小美女一个面子。两百不找了,划账!”
“哎!好的,勇子哥慢走!”
几人倒是没想到班里稳重持正的学霸李向阳也有这么油滑老练的时候。只是家境优渥的两个女生哪面对过这个,游桃桃面色难堪地用脚尖蹍着地,赵知著神色无常,但是拳头暗自一捏竟然捏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
站在赵知著旁边的程燃惊愕地瞥了一眼。
怕不是个练家子哦。
李向阳倒是不卑不亢,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好意思今天确实利用了你们,谢谢。但是以后你们也少来南楼街吧,别被他们招惹上。”
大概是马仔电影看多了,秦天比李向阳还激动:“那你多想了,你不知道我们燃哥的武力值!初中时有一次有个班的人因为篮球比赛打输了怀恨在心,几个人就把燃哥堵在校外,结果反而被燃哥一个人打哭了,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一脸尴尬。
还是李向阳识趣,赶紧说:“你们吃饭了没?我请你们吃饭吧。”于是捏着那刚收回来的两百块钱要带他们走。
程燃、赵知著他们正想拒绝,没想到李向阳反而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这两张大票,说:“对不起,这饭可能请不了了……”
“怎么了?”秦天忙不迭问。
“这钱,是假的。”
白炽当月光,热血做长剑。顿时这个不过十来平方米的破旧小超市里风起云涌,决定和动作都在一瞬间,程燃、赵知著、秦天夺门而出,他们抢过隔壁汽修店老板刚修好的电摩翻身跃上,像月光下策马的孤胆剑客,从茂林修竹到大漠孤烟只为赴一个约。古往今来,这是只有少年们才会有的坦诚。
车子嘶鸣着飞驰而去,汽修店老板瞠目结舌呼天抢地,游桃桃掏出自己的小牛皮定制钱夹,压下一沓粉币,施施然道:“摩托抵押。”
老板顿时哑火,伸手就要接,可游桃桃眼疾手快地一收,说:“车子要是坏了再给你。”
李向阳呆呆地看着一切,自觉相形见绌,只觉得被五金重械压得死气沉沉的南楼街仿佛就此破开了一个口子。其实二十年前它还不是一条偏远的路,在这排满了大大小小的舞厅游戏厅,还有一座批发商城。
好在青春生猛又苍翠,将街上无处不在的嘶嘶焊接声重新定格成为光辉岁月。
“在那儿!在那儿!”
程燃骑车,赵知著坐后头,秦天只好被迫缩在了程燃胸前。深秋的风刮得秦天脸皮激荡,但他眼睛还是好使的,一眼就看到了前面那个烧烤摊子上坐着撸串的就是瘦黄毛。
“骗子还钱!”三人跳下车朝瘦黄毛包围,秦天脾气浮躁,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喊,“这人买东西用假钞!你们都别管啊!”
吓得老板赶紧低头拉抽屉检查钱的真伪。
瘦黄毛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了,并且还有胆敢追过来,啐了一声。然而他现在势单力孤,只能走为上策。
他本想赶紧骑上摩托溜之大吉,没想到赵知著早就料到,早早堵在了车子前面。瘦黄毛本来不想和女生动手,但这姑娘眼神过于凌厉,高高在上得让他有些烦躁:“让开!”
“还钱!”赵知著毫不示弱。
瘦黄毛终于怒了,伸手推了过去。
赵知著从小跟着外公身边的副官们学防身术,让她打比赛她不行,自保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见那瘦黄毛伸出手来,赵知著立马矮身一躲。可身后的程燃和秦天不知情,三两步地冲上去直接对着瘦黄毛耳后就是一拳。
瘦黄毛突然遇袭,踉跄了几步,回过头来,终于没再拿这几个人当学生看,表情也凶神恶煞起来。
他歪头龇着一口凹凸不平的黄牙摸了摸刚刚被打的地方,要朝他们逼近。
三人站在一起,紧张地盯着瘦黄毛。
都已经蓄势待发了,那瘦黄毛陡然一动,没有攻击反而转身逃跑了。
这操作真的惊到了秦天、赵知著、程燃三人,现在的混混业务能力都这么差了吗?但他们也没多想,赶紧追着他跑。
“老大,救命啊!”瘦黄毛一边跑一边打电话,都快带着哭腔了,“我在……我在金宝饭店这边,快来啊!”
那瘦黄毛大概真的是慌不择路了,明明是他自己的地盘,竟然被追得绕圈圈,进了个死胡同。
这应该是哪个饭店的后面,到处是装厨余垃圾的桶,好在已经不是夏天,味道不至于太难闻。
黑灯瞎火的,只有远处的一点灯光就着月色。瘦黄毛像一只油光水滑的黄鼠狼抱着头蹲在地上:“别打,别打啊!”
“我们其实是好学生,一般不打架。”程燃揣着裤兜眉目淡然,言之凿凿,和善得像年画娃娃。
“我去你的好学生……”瘦黄毛敢怒不敢言,依然抱着头小声吐槽。
“但你不仅欠债不还,还用假钞糊弄人,过分了吧。”程燃这懒洋洋的语调,令赵知著注目。她想到了第一天在汽车站见到程燃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漫不经心,好像天不怕地不怕。
“用假钞是犯法的你知道吗?”赵知著也淡淡地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条,知情者持有、使用伪造的货币,数额较大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以一万以上十万以下罚金。”
程燃和秦天“唰”地一左一右向赵知著看去——这你也知道!
赵知著对他们使了个眼神,让他们淡定,捂着嘴小声说:“我编的。不过是真的违法。”
哦。程燃和秦天收回表情,重新正色。秦天挠头:霸气的话都让你们说完了,那我说啥?
于是他只能说说马仔台词,中气十足地复述一遍:“听到了吗!还不赶紧还钱!”
“好好好,还还还!”
“不知道我朱浩的小弟犯了什么事,劳你们三位管教啊——”一道沙哑的烟嗓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老大!”秦天、赵知著、程燃三人还没来得及转身,瘦黄毛就撕心裂肺地哭了,瞬间投入他们队伍的怀抱。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就连秦天这种数学学渣都数清了对方几个人。众人僵持之际,秦天突然朝他们老大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对方,并喊道:“燃哥你们快跑!”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招呼,群战莫名其妙就开始了。
要说打架,程燃和秦天个个一米八几,营养比这些混混是好多了,自然不怕。而赵知著终于有机会用上长辈教的防身术,一时之间反而没人近得了身。
大概混混也有混混的尊严,不屑和女生动真格的,于是围住程燃和秦天二人厮打。
好在秦天和程燃明白擒贼先擒王,死死地拖住他们老大不放,这群混混投鼠忌器,还真不好下手。
朱浩疯狂地想甩下他们,却没想到把秦天脖子上的项链甩了出来,金镶玉,在月光下闪着莹润的光。
“都别动!”
老大突然发话了,本就不知道怎么下手的混混们立马识趣地放下拳头。
他定定地盯着秦天问:“你叫什么名字?”
“秦天。干吗?打不过我让我等着啊?”
朱浩严肃地问:“是一柱擎天的那个天吗?”
“是天空的天!”
“那是同一个字。”赵知著拆台。
“你,认不认识秦梦?”朱浩问。
“你提我姐干吗?”秦天以为朱浩要打击报复,立马就急了。
“弟弟?”那老大激动地回抱住了秦天,“梦姐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
什么鬼?
众人一脸蒙——两大阵营的人都统一了表情。
秦天被恶寒得撒了手。
“孙小勇!”朱浩开始点名道姓了。
“到……”
“让你欠钱!让你欠钱!还用假钞!啊?”男人毫不手软,一掌一掌地往瘦黄毛脑袋上呼过去。
大家都知道也就走个过场而已,但偏偏这瘦黄毛过于娇弱,被打得嗷嗷叫,听起来惨绝人寰,终于把人家饭店老板给惊动了。
“到底是谁在我的店后面搞事?”后门一开,数个手电筒直直地照射过来。
“汪汪汪!”
“唔……汪!”
“咯咯哒、咕咕咕咕咯咯哒!”
金宝饭店的金宝胖子终于集结好人马,一鼓作气地开门见山,带着几个兄弟和几条大黄狗打开了门,他们后院圈养的鸡也趁此机会纷纷溜了出来。
在这紧张的对峙时刻,不知是谁突然凄厉地“嗷”了一嗓子,打破了这份平衡。
众人迷茫地回过头去。
两个少年少女贴紧墙根,死死地抓着对方的手和胳膊,恐惧得恨不得立马升天。
赵知著紧闭双眼:“我怕狗……”
程燃面色铁青:“我怕鸡……”
几秒过后,大家瞬间笑成一团,管他什么三七二十一的阵营过节。
月光下,老旧而又沾满陈年油烟的巷子里,十几个人济济一堂。大排档里的活色生香远远地飘过来,仿佛就着这闹剧炒了一大锅啼笑皆非的菜肴。
狗子四处乱撞,惊得老母鸡和小鸡崽们上蹿下跳。少年和少女迅速而又羞窘地离开对方濡湿的指尖。
两颗心登时乱成一团,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