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颜
皇后醒来了。
太医连连叩首道,是皇上至诚感动天意,眷顾了皇后。
彻夜守候在外的商夫人涕泪交流。
太医为皇后伤口上药,不眠不休守了一天一夜的皇上终于肯离开凤榻前,稍稍进了些饮食,喝了些参汤,竟就靠在椅中睡着了。一时无人敢扰,还是商夫人近前将皇上唤醒。
“皇上星夜兼程而来,多日不曾好好歇息了吧。”
商妤终于不再冷言冷面,因皇后醒来,到底有了些暖色。
“是有些累了。”尚尧揉着眉心。
商妤欠身道:“奴婢已在侧殿备好红花汤,供陛下沐浴歇息。”
太医道:“红花浴汤甚好,最是活血去寒。”
尚尧一笑,“阿妤有心了。”
商妤淡淡道:“侍候皇上皇后是奴婢的本分。”
尚尧侧目看她,“你已受封为夫人,为何依然自称奴婢?”
商妤垂目,“皇后是六宫之主,在皇后跟前自称奴婢,并无不妥。”
尚尧审视她,若有所思,“皇后视你如姐妹,这两年你尽心侍奉皇后,朕很欣慰。商昭仪,往后就不要再自称奴婢了。”
君无戏言,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已将商妤从夫人,一跃晋为昭仪了。
商妤抬目望向皇上,怔了一瞬,缓缓下拜,“妾身谢过皇上。”
侧殿里浴汤正暖,水汽氤氲。
皇上已倦极,不待人侍候更衣,自己除下外袍……青蝉慌忙垂了眼,仍不意间瞧见了皇上赤裸的后背。
男子颀长挺拔的身躯,蕴满力量的肌体,与肌肤的阳刚光泽,令她耳根火热。
屏息等待皇上入了浴,青蝉才敢近前服侍。
皇上闭上眼,仰靠在浴盆里,浓黑眉梢被水汽打湿,越发显出锋锐。
他的手慵懒搭在浴盆沿外,骨节匀长,指尖有水珠坠下。
青蝉将长巾绞干,跪下,从他肩背开始擦拭。
“出去。”
青蝉一惊,慌忙膝行后退,“是。”
敛息退到屏风旁,青蝉迟疑,小心问:“皇上可要传膳?”
皇上仿佛没有听见,闭目不应。
“皇上一夜未曾进过膳,奴婢青蝉,已备下了参汤……”
“退下。”皇上似已累极,不多言,不睁眼。
“是。”青蝉只得噤声,低头一步步退到屏风外。
似乎皇帝并不认得谁是青蝉了。
听着里头水声微动,过了片刻,青蝉悄悄抬眸,屏息透过屏风缝隙望去,朦胧水汽里,皇上直起身,串串水珠从光洁紧实的脊背滑落,直滑到腰间低凹处。他离了浴盆,取了一旁的白绢浴衣披在身上,松散地束了衣带,在软靠上慵然倚了。
“你在殷川随侍皇后这两年,倒是少了规矩,多了胆子。”
皇上漫不经心的语声,令青蝉脚下一软,战战兢兢越过屏风,跪伏在地。
“奴婢知罪,奴婢不敢。”
“记得你的本分就好。”
青蝉匍匐顿首,“奴婢恪尽职守,不敢松怠。”
皇上慵懒语声蓦地转为峻严,“刺客是韩雍献给皇后的琴师,韩雍到殷川之后,行迹如何?”
四更天时分,韩雍就起身徘徊,听着窗外风雪呼啸,守卫来回踱步的足声,这一夜行宫里惊动异常。韩雍只能默祈上苍,千万不要是皇后不幸了。
一世仕途,战战兢兢到头,天家易主的风波都过来了,谁料晚节不保。
原是风风光光持节出使,却落得如今戴罪之身,韩雍当窗长叹,只恨一念之差,自作聪明,被牵连进无底深渊,糊里糊涂受了奸人利用。
窗下砚台已干,笔尖墨涸,提笔欲陈情上奏,禀奏此番冤屈,又不知这奏疏还能不能送得出行宫。琴师行刺,皇后生死不知,这谋刺中宫的大罪自然牵连到自己身上。韩雍被软禁在此,出不得斗室半步,只能从窗后望着霜冷玉阶,雾隐阑干,所见之处,一色素淡。这凤台行宫,孤凌寒山,处处缥缈的香气都是冷的,月上广寒也不过如此。
外头天色渐渐亮了,又是一夜过去,又得一日偷生。
韩雍抚着花白长须,悲中长叹,只求早日被押回京领罪,是生是死有个着落。
脚步声近,房门打开,来的是两名宫女,请他前往觐见皇后。
韩雍喜极涕零,千幸万幸,终于等来皇后大好的消息。
跟随宫女一路蜿蜒而行,却不是去往内殿,愈行愈至偏僻幽暗处。
这怎会是去往皇后寝殿的路,韩雍惶然不敢声言,强自镇定而行。
宫女们挑着垂苏宫灯,驻足在一扇狭窄的门前,守卫在外的内侍将门推开,一股夹着血腥味的潮气扑面而来。门后不见天光的暗室里,两条铁索交横,悬空锁着一个全身是血的人。
韩雍心头剧跳。
比这更令他骇然的是,地上跪着一个人,竟是随他出使南秦的副使钱玄。
在此间见到钱玄,韩雍怒恨交集,却顾不得责问,他的目光越过跪地的钱玄,投向宫灯光芒照不到的暗处,那个负手而立的身影。
韩雍一步步走近。
那人缓缓回转身。
韩雍双腿一颤,扑通跪了下去。
暗室石砖冰冷彻骨,韩雍以额触地,砰砰连声,“罪臣韩雍见驾,臣有负圣恩,万死难辞罪疚!”
“你是该死。”
皇帝毫无起伏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
“你在朝多年,未曾卷入党争,一心治农修历,正因如此,朕才让你出使南秦,悉心勘查农事。你却犯下谋刺皇后的大逆之罪!”
“臣冤枉,臣是被奸人牵连的!”韩雍撕心裂肺道。
“谁牵连了你?”皇上语声森然。
“就是……他,钱玄!”韩雍颤巍巍抬手指去。
匍匐在地的钱玄,一言不发,身子佝偻得像已冻僵在地上。
韩雍惊疑不安地想,为什么皇上先行召见了钱玄,钱玄对皇上又说了什么。
钱玄如今是诚王跟前得意的人,早在皇上还未继位时,就随皇上出使过南秦。
韩雍专事司农,于邦交往来,实在是外行,更不知晓南秦朝中错综复杂的政事人情。作为副使的钱玄,却是通晓南朝,也远比自己更有玲珑心思。以他作副使,自己做正使,韩雍心知不过是念着自己的资历。皇上和诚王真正倚重的,还是钱玄。故而,钱玄的主意,韩雍都是诺诺点头。
“以琴师进献皇后,是谁的主意?”皇上的语声冷如坚冰。
“回皇上,正是钱玄!”韩雍颤声道。
“钱玄这主意,是怎么出的?”皇上不疾不徐地问。
“当日臣与钱玄商议,该置备什么贡礼来觐见皇后。钱玄说,皇后雅好音律,远居北地或许思念南音。京中有一个琴师,技艺冠绝,擅奏南音,或能投皇后所好……他找来此人,臣听了此人所奏的曲,便答允了。”
韩雍战战兢兢奏对。
“可钱玄方才说,这是你的主意。”皇上语含讥讽。
“他颠倒黑白!包藏祸心!”韩雍气怒之下浑身发抖,欲为自己辩白,却被皇上冷冷截断道,“钱玄这个副使,是你自己向朕举荐的。”
韩雍惶恐下脱口而出,“不!臣……臣愚昧,臣是经人授意才举荐的钱玄!”
“此人又是何人?”皇帝语声极缓,极冷。
韩雍一震,抬头触到皇上那意味深长,冷冷洞悉的目光。
这个人,他不敢说,再是糊涂老迈,也知道这一句话说出来的后果。
韩雍冷汗如浆,只恨自己一生懦弱,为了不得罪诚王,明知诚王与皇后不和,向来力主废后,而帝后之间是合是离,又揣摩不透。他终究不敢得罪大权在握的诚王,便按诚王的授意,上表举荐了钱玄。
皇上的脸,隐约在一层薄雾似的暗影里,看不分明,只听清冷语声,“韩雍,你是两朝老臣了,朕也想给你一个清白的名声去告老归乡。”
韩雍只觉阵阵惊雷拂顶。
皇上一字字道:“朕给你时间,想透彻些,到底是何人。”
韩雍抖抖索索说不出话来,重重叩头在地。
钱玄伏在冰凉的地上,死灰般的面色与那半死不活的刺客相差无几。
悬在铁索上的人刚经受过了又一番酷刑,昏迷未醒。
老朽懦弱的韩雍被带了下去,钱玄微微抬起目光,看见皇上投在地上的修长身影仿如一道出鞘寒刃,杀机迫人。
额角已叩破,一缕鲜血淌到眼角,钱玄颤巍巍抬起头,“臣自知罪在不赦,但求皇上相信臣临死之言,臣受韩雍之命,物色琴师进献皇后,并无他人指使。”
皇上一声冷笑,“你素有才名,博闻强记,巧善机辩,当年跟随朕出使南秦,果然将南秦故人旧貌,记得很清楚。”
钱玄闭了眼,脸上灰败。
“难得你能找来这张脸。”
“臣当以死谢罪。”
钱玄抬头,触到皇帝那双杀机炽盛的眼睛,蓦地挺直脊梁,将额头向坚硬地面重重撞去。皇帝似早料到他有求死的心,反手凌厉一掌,将钱玄掴得歪跌一旁,口角绽裂。
黑暗囚室中,蓦地一声嘶哑冷笑——是悬在铁索上的死囚,琴师任青。
他被锁在铁索上,望着这一君一臣,讥诮地笑。
钱玄惨笑,“臣知必死,只有最后一言禀明皇上——臣将任青献给皇后,确有私心,却实实在在不知任青是刺客!”
“你的私心又是什么?”皇上冷冷问。
“以故人容色,取媚于皇后,好让皇上看清华氏无贞无德,实乃不祥之身!罪臣不求偷生,但求皇上以前人为鉴,莫因妇人误国!”
任青啧啧地笑,“北齐君臣,如此忌惮一个妇人,有趣有趣。”
皇帝转过目光,淡淡扫过任青。
烛光投下暗影在皇帝尚尧的脸上,将他的神情掩在无尽深海般的暗影下。
血污狼狈,也掩藏不住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刺客的剑,刺入她的胸口时,她想必也看清了这容貌。
尚尧负在身后的手,暗暗握紧,似有霜刃在握,杀意凝聚千钧。
那碗药,早已冷透了。
商妤将药刚盛好时,却见皇上来了,摆一摆手让她不必行礼,兀自侧身在凤榻边坐下,俯身看着沉睡中的皇后。商妤将药搁下,识趣地退了出去。
等了良久,商妤再看,却见皇上就那样斜靠着睡着了,看他的样子,也是疲累极了。夙夜不休,是铁打的人也该倒下了。
此刻更声已迟,夜已深了,商妤踯躅片刻,心想总不能让皇上就睡在这里,还是要进去唤醒他。蹑足走近,却见昀凰已然醒了,一枕青丝被皇上的手臂压着,一只手被皇上紧握在手里。她不动不语,静静仰脸看着身畔之人。
见商妤近前,昀凰摇了摇头,让她不要惊动,复又转眸看向床尾的长方锦垫。商妤会意,取了轻轻垫放在皇帝背后,这样他能倚靠得舒适些。
动作已极轻,还是惊动了。
尚尧醒来,还有些朦胧倦意,却一睁眼就迎上昀凰宁静注视自己的目光。
“你醒来,我倒睡着了。”尚尧一笑,“什么时辰了?”
“近子时,南薰殿御榻已备好了,皇上早些移驾安歇,皇后也该服了药,安稳将息了。”
“药呢?”
“在温着,皇上不必挂心,妾会侍奉皇后进药。”
“阿妤逐起人来,一点余地也不留。”尚尧笑了,“皇后不是没有赶人,还赏了锦垫么?”
他回头看昀凰,目光柔软。
昀凰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南薰殿清净,更好安眠。”
“南殿是客殿,你这是以宾客之礼待我?”他悠悠地笑。
商妤哑然,安置在南薰殿只因知道皇帝喜欢居处向阳,却未曾想到这一层上。
昀凰容色冷淡,“殷川偏远之地,不属北齐疆域,客礼并未怠慢圣驾。”
尚尧侧目瞧着她,温然微笑,“即便殷川是长公主封邑,不属秦齐所辖,可你忘了,我这个北齐皇帝也还是南秦驸马。”
昀凰语塞,抬眸间,眼波闪动。
尚尧朗朗一声笑了出来。
依稀如过往,鲜衣怒马的晋王,又回到了眼前,丰神湛澈,笑容如杏子林间的日光,耀着人的眼。只是如今他的笑容已掩不住的倦色,这般倦色,昀凰在镜中见过,自己的眼里也有同样的倦。
情深知倦,痛极有悔。
两两相望,各自忘言。
凤帷深,烛影斜,两道影子投映在帷幔间。
外面悄静无声,宫灯都幽微下去。
尚尧脱了束发的簪,散下了头发,宽去外袍,拂落玉钩,卸下凤帷四垂。
帐顶莲花宝蔓舒散四角,宽而深的床上,两人静静并头共枕,隔了一臂之距。
肌体的温热,透过衾枕传来。
他的胸膛,他的臂弯,他皮肤的温度……他的一息一暖,与昔日并无不同。
往日欢好缱绻,原来未曾忘却,原来都记得。
昀凰低低叹了口气,“想不到,你会来。”
“这两年,你独自在殷川,也不曾想要我来?”他笑着问,喉中却有苦涩,当日一怒,伤她至此,她是对他寒了心。
“已两年了?这样快……”昀凰合了眼,又睁开,眼中空茫,“这些年,竟像做了一场大梦。”
“是怎样一梦?”尚尧望进她眼里。
“有人死,有人生,有相悦,有相憎,倒也寻常……”昀凰似笑非笑,伤后气弱,话音断续。尚尧叹息,掩住了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下去。
“那日接到消息,说你伤重垂危,我是真的信了,怕了。”尚尧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掌心下他的心跳沉沉,一如他的语声,“所幸上苍仍有恩慈,总算留住了你。”
昀凰默然不语,却缓缓将手抽出。
尚尧的目光落在她胸前伤处,“行刺你的人,无论是谁主使,我不会放过,不会再让你身处险境。”
昀凰黯然一笑,“何必再追查,如今我已是无用之身,一纸废后诏书,了却纠葛便是。待我死后,这八百里殷川,裴令婉自会献给你。”
“八百里殷川,我若想要,何须裴令婉拱手!”尚尧冷冷笑了,深而锐的眉目间,透出如霜寒意,“华昀凰,你无须以这番混话来激我。”
昀凰眼中含冰,“那是当然,若皇上要昀凰死,两年前,便已赐死了。”
尚尧瞳仁骤然收缩。
她迎上他的目光,满目凄楚,仿佛当年。
两年来,锥心之痛,从未淡去。
两年前,若不是沈觉冒死入宫,她仍被隐瞒着母妃和少桓的死讯,仍在初为人母的欣喜中盼望与母妃相聚,却不知天人永隔,母妃已悲惨枉死……而她彼时唯一信赖的人,却将她隐瞒,却与她的仇人修好。
望了她含恨的眼,尚尧无言以对。
当年隐瞒太妃之死,袖手南秦之变,便知她会怨恨,只是未曾想到,一切发生得措手不及,来不及让她明白他的不得已。万千言语,僵在喉头。
“你恨着我,一走两年,还要多久才肯放下?如今衡儿已会说话,却还不知他的母后为何不在身旁。你还忍心要我骗他多久?”
昀凰猝然转头,紧紧闭了眼,眼底一瞬已蓄了泪。
尚尧望着她,“衡儿聪慧,学语比寻常孩子早了许多,已会唤父皇了。只是,不知他何时能唤一声母后。”
昀凰紧闭着眼,睫毛颤动。
尚尧缓缓道:“他不爱哭,性子像你,肤色唇鼻也像你,眉毛眼睛却是像我。出生时便是如此,如今越发像了。”
昀凰双肩微微发颤。
尚尧抬手抚上她脸颊,掌心触到一片潮湿,是她的泪已滑落。
“他很爱笑,每每与他的小兔玩起来,总笑个不停。”
昀凰眼前浮现出初生婴儿模样的阿衡,小小的,头发乌黑,睫毛浓长,眉眼还不明朗,柔软的唇角微微上翘,熟睡中也像在笑。
她却无法想象出他现在的样子,也不知道这两年间,他每一天是什么样子,是怎样度过的……她错过了他一生中最初的时光,错过了他最需要母亲的时光。
唇间咸苦滋味,是自己的泪水。
“他有一只养在身边的小兔,连睡觉也在一起。”尚尧带了一丝微笑,娓娓说给她听,“原本宫里有些辟鼠的猫,他偶然瞧见了喜欢,想要与猫玩。猫再温纯总是牙尖爪利,难免伤着他,我便捉了只小兔来,雪团似的,玛瑙眼,他一见就爱极了。”
昀凰不由含泪微笑,喃喃道:“从前辛夷宫里我也养过一只猫儿……”
回想起幼时的自己,想着阿衡会与自己有哪些相像,忍不住抬眸看向他,想着哪些印记会被那小小的孩子继承了去。
他也深深望着她。
“该回家了,昀凰。”尚尧托起她的脸,一字字低低如祈求,“你有家,有我,有衡儿。”
昀凰仰头看着眼前人,往日一幕幕如潮水起落心中,那些辜负,那些悲辛,一齐涌上来,分明有恨,却又软绵绵无处着力,无处宣泄。她蓦地张口,在他抚上来的手腕上,发狠咬了下去——痛楚令他皱了眉,却不放开手,任凭她咬得更深。
齿间尝到了一丝血的甜腥,尝到他肌肤的味道。
昀凰再没有力气咬下去,松开了牙齿,原本苍白的唇被他的血染红。
她唇上带着血痕,眼中楚楚含恨的样子,如妖似魅,令他颠倒。
他蓦地俯身将她压在臂弯,凶猛的吮住她染血的唇,不容她喘息,一路掠尽她的战栗,她的呼吸,乃至她的神魂。唇齿纠缠,气息相融。他移下去,沿着她颈项,一路吻至锁骨,向那一点微凹处深深吻下去。一吻如烙,深蚀至骨。
昀凰急促喘息着,眼前一切都是飞旋,都向她迫下来。
虚空中仿佛有一双清寒的眼,在俯瞰此间,带着讥诮笑意。
昀凰猛然睁大眼睛,却看见尚尧的眼。
他俯视着她,在长久深吻之后,褐色的眼瞳里隐去了锋芒,深邃如海,望着她像屏息守望一捧雪,一握沙。
殷川的第一场雪连下了好几日。
白茫茫接天连地的雪,仿佛将这座城池隔绝于世外。
出城的官道因大雪阻路,不予通行,四面城门也关闭了几日。
直至雪晴后,城门开启。
四更天就早早起身,整装待发的商队,却得知还需等待半日,因为从京城来觐见皇后的使臣一行,受风雪所阻,在行宫留驻了几日,也是今晨出城去往南秦。
使臣辞行,惊动了皇后凤驾。
深居行宫的皇后,竟亲自将使臣送至城门。
因而城中设禁,庶民回避。
尽管如此,殷川城中百姓终于还是遥遥见到了皇后的凤章金漆朱帷仪舆,在翠盖黄羽宝伞的簇拥里,逶迤行过。凤驾所过之处,若有宝光流照,满城百姓都觉有了瑞气萦绕的殊荣。
使臣持节,拜别皇后,随扈如云,携天子威仪徐徐南去。
凤驾回了行宫。
一望皆白的殷川,归于平静。
四面城门依然为南北往来的人们敞开。
南秦的客商,北齐的马贩,熙熙融融挤满了街市。
酒坊里胡姬倚门,豪客掷杯。
羊汤正热,烧酒正香。
殷川的平静,如城下长河的冰面,不以为意地静待着初春暖风。
大地之上,积雪绵厚盈尺,为官道清扫积雪的民夫昼夜不停。
埋头扫雪的民夫,低头避让一匹奋蹄如飞的快马,一闪脚险些跌到雪堆里去。
马蹄扬起一大蓬雪沫,遮挡了民夫们的目光。
无人知晓,这一骑绝尘,是要去往何处。
离此遥遥,更北更冷的帝京,早已雪满天阙。
入夜的宫城里金碧流曳,华灯耀雪连城。
星斗漫天,万里江山俱成了茫茫一色。
雪夜里的北国大地上,从帝京皇城,而至边疆孤城,从王侯公卿,而至寻常百姓,皆沉睡在更漏声声里。
唯有从殷川入京的官道上,驰骋着快马加鞭的信使。
马蹄踏破一地碎冰,马鼻喷出的热气散成团团白雾。
平州隘口,信使策马离开入京的官道,改道驰向了偏处一隅的平州。
平州,白鹿郡。
此间距帝京并不远,是皇室冬岁避寒的行苑所在。
于群山之间,独得一脉温泉涌入深谷,地脉殊异,纵然寒冬时节,四面覆雪皑皑,银树琼枝,谷底却是碧树清流,掩映琉璃碧瓦,四时风物如春。
先皇在位时,将平州赐给胞弟诚王做了封邑。
数十年里冷落幽闭,直至当今皇上即位,诚王首居拥立之功,兼皇叔之尊,却上表辞去一切封赏,告老离京,避居封邑,不问政事。
诚王贤德之名遍及朝野。
愈是如此,皇上愈是待这唯一在世的尊长,礼敬谦恭,凡有重大政事皆会问询于诚王,祭祀典仪也以诚王为尊,处处执子侄礼,至诚相待。
皇上的孝贤,天下称颂。
闲居平州的诚王,在白鹿郡深谷之中,筑了一处鹤庐,取闲云野鹤,超然世外之意,深居山中潜心修道,鲜少入京,久已不在朝中露面。
登基之初,皇上时常驾临,或把酒邀茗,或对弈论道,自然也问政于诚王。
首辅宰相于廷甫以七旬之龄,也时常伴驾同往。
军政大事,群臣上殿参奏,却往往决策于鹤庐的翠谷流泉之间。
国无二主,朝中却渐渐有“二京”之说。
帝京之外,这小小一方平州城,便是不动声色左右着朝堂暗流的“副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