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指称的根本性
赵元任讲汉语答问方式的特点,说汉语的逻辑是靠真和假来运作,这一节想说明,汉语的这个特点还跟汉语以指称为本,跟谓语有指称性有关系。关于汉语谓语的指称性,详细的论证见沈家煊(2013)。判断真假既对陈述的“事”(这件事情是真是假?)也对指称的“物”(这样东西是真是假?),归根结底是对指称的“物”,因为“事”就是抽象的“物”。我们判断“这样东西是真还是假”,但是一般不会判断“这样东西是肯定还是否定”,肯定否定一般只对“事”不对“物”。哲学家胡塞尔认为,不仅是命题可以谈论真假,名称也可以谈论真假,而且名称的真假比命题的真假更为基本。这是胡塞尔与弗雷格对“真”的看法的分歧,参看高松(2013)。英语和汉语的差别在于,英语表示肯定否定的yes和no是针对句子的陈述性谓语的应答,汉语表示真和假的“是的”和“不是”是针对指称性话段(包括指称动作或事情的话段)的应答。名称的真假比命题的真假更为基本,这一点在汉语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
从用法上讲,指称和陈述这对范畴,也是指称是更加根本的,语言符号从本质上讲是“指号”。“指称语”不仅是象征符(symbol),还是指示符(index)。所谓index就是“用食指指”,近来有一些研究语言起源或演化的学者认为,“指示”是人类语言发生的初始阶段或准备阶段(Arbib, 2012; Kita,2012; Diesell,2013)。我们不仅用手指当前见到的事和物,也指见不到的事和物,指过去或将来,指想象中的事和物,而动物不具备这种能力。一位女士一边举起右手,指向头顶朝后的右上方向,一边说“我老公在实验室做实验呢”,她是在指老公(人),指实验室(物),也在指做实验(事),动作、活动、事件也都是可指对象。我用手指向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正在抽烟,目的是要引起你的注意,并且赋予这一指以意义,让你领会我这个“手指语”的意图。因此语言学的“指称”跟语言的运用、跟说话人的意图密切相关。语言学里的“指称”有“有指”(referential)和“无指”(non-referential)的区别,“有指”又有“定指”“不定指”“类指”(generic)“专指”(specific)等区分,都是根据话语参与者的认知状态和交谈的语境来界定的。“无指”并不是“不是指称”的意思,而是“不是指称个体(individual)”的意思,参看陈平(1987)。所以说,“指称语”它本质上是个“用法”概念。最近有李子玲(2014)论证,《论语》里四个第一人称代词“朕、予、我、吾”,之间的差别不应该从主语、宾语、定语这些语法范畴出发去分析,而应该从用法的角度去讲。“朕”是“专用尊称”,天子言己时用;“予”是“谦称”,面向神圣或尊者言己时用;“我”是“平称”,面向公众或他人言己时用;“吾”也是“谦称”,面向个人言己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