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6路车的秘密
“下个月车站要被拆除。”人们围着公告牌小声议论一番,便不再感兴趣。
公告牌的旁边,有一扇爬满爬山虎的小窗,蜿蜒的绿枝耷拉在窗台的肥猫身上,不仔细看都不会发现这里是售票处兼小卖部。
里面传来老人的声音:“麻酱你又胖了,稍微挪开一点儿,不然窗口全被挡住啦。”
名叫麻酱的胖猫只好一步三蹭地挪了挪屁股,心想:好烦,怎么能对一个胖子说你又胖了呢?啊,阳光真好,风真暖,不想动。
刚刚挪出一条缝,马上有只手伸进窗口说:“白爷爷,我买一张公交卡,外加两瓶矿泉水。”顺便还挠着麻酱的下巴。
“喵!”麻酱突然炸毛,喉咙里呼噜噜地响,冲着外面说人类不懂的猫语:“戴个人类的帽子我就认不出你?拿开小爪,别凑热闹,走开走开。”
“逗你玩儿。”戴帽子的家伙把帽子扔在一边,蹦蹦跳跳跑了。
白爷爷急忙探出头来,冲着远处说:“等等,你要的公交卡和水还没——”
“老爷子最近是不是糊涂了,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麻酱重新躺好,它觉得白爷爷是看不见某一类东西的,比如刚才那个大耳怪——除非有人类的东西作为依凭,比如戴人类的帽子啦,首饰啦,这类精怪化成人形才能被看见,一旦摘掉那些东西,就会化作无形。所以,白爷爷刚才是对着空气喊话吗?
大概他是找不着人说话,在自娱自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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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人来人往的四叶草市火车站,几乎所有在这里坐车的人都认识热心而善良的白站长,乐意和这位独居的中年大叔分享旅途的故事。
后来,城市建设得很快,老火车站被改造成公交车总站。白站长依然坚守岗位,还开始了改造计划,在车站周围养花、种草、打篱笆,不少热心的乘客都在等车的间隙帮他给花草浇水。
现在,这里成了只有6路车发车的小站,当年威风凛凛的中年大叔成了眼睛有点儿花的白爷爷。车站花园鲜花怒放。尽管风景十分美丽,可来往的乘客比以前少了很多,他们总是行色匆匆、面带愁容,觉得时间不够用,等车的时候要么拿着手机、掌上电脑,要么看报纸。在意风景的人少,和白站长说话的人更少。
“算啦,大耳怪偶尔来逗逗白老爷子,他就不会唠叨我,是好事。”这句话在麻酱嘴里还没转一圈,就暗暗转为不妙,眼看着大耳怪登上了6路车!
麻酱吃力地跳下窗,用自己想象不到的速度蹿到车里,卧在司机旁边喘粗气:“果然胖了几斤,明天少吃半口妙鲜包好了。”
司机和乘客对麻酱见怪不怪。
“6路车的猫”曾经成为话题,引起人们对宠物上车的热烈讨论,后来不了了之——宠物依然不能随主人上车。但6路车的猫还是偷偷享受优待,不仅因为麻酱除了打哈欠、舔毛之外并不添麻烦,也因为人们喜欢麻酱而不愿意投诉。这是6路车的乘客们心照不宣、共同保守的一个“秘密”。
不过,6路车还有另外一个秘密,只有麻酱知道:车上有许多没有恶意的精怪,和人类一样每天坐着公交车来来去去,互不打扰。它们无形、无影、无害,当然,也因为惧怕麻酱,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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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耳怪不同,它太闹腾,大得出奇的耳朵能听清人类心里所想。它还能凭空吹出白色气泡,气泡内有个小小的电影屏幕,把人类稀奇古怪的想法播放出来。车里的精怪们只要一看见大耳怪上车,就围过来看热闹。大家你推我搡,偶尔会捅娄子——没错,精怪们隐藏自己都是靠灵力,稍微疏忽就会露出马脚,这好比狐狸化人形总是不自觉露出尾巴那样。当它们忘乎所以地看电影时,爪子可能踩了人类一脚,尾巴会耷拉到人类脸上……从而引发人类之间的误会,甚至会发生争吵。
每次遇到这种事,麻酱少不了出来收拾烂摊子。比如借助紧急刹车,让肥硕的身躯像圆润的皮球般骨碌碌滚出去,狠狠砸在吵架的乘客腿上,肚皮翻转,四爪朝天,卖个萌,这件事就过去了。
麻酱反对大耳怪的“小电影”:“人类不喜欢心里想什么外在就表现出什么,你这么干太招人厌了。”它蜷着小前爪,眯起眼睛说话,像个高深莫测的学者。但它好几次也被人类奇怪的思维逗乐,渐渐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奇怪的人上车,麻酱可能还是对“小电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人总是穿着整洁的长袖T恤,脖子上挂着长长的耳机线却不听音乐,一手拿冰淇淋,一手“丁零零”投几个硬币,听到清脆的响声后,微笑地找个地方坐下吃冰淇淋。
大耳怪从来听不到他心里的想法,无论怎么仔细听也无济于事,就逐渐对这个人产生好奇,总在不远处打量他,猜测他的身份。
冰淇淋的香味吸引来其他精怪,大家围着冰淇淋流口水,只是在麻酱的监视下不敢轻举妄动。时间一长,车上所有的精怪都认识他了,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不约而同地称呼他为“耳机男”或者“冰淇淋小哥”。
“瞧,奇怪的耳机男又上车了。”
“冰淇淋小哥今天拿了两个冰淇淋,为什么?”
大家窃窃私语的工夫,“耳机男”已经找到空座,自己吃一个冰淇淋,另一个放在座位旁边,小声对身旁的大耳怪说:“你播放的电影很好看,这个送你。”
大耳怪很吃惊,却无法拒绝美味的冰淇淋。
在人类看来,这个奇怪的男人把冰淇淋放在旁边慢慢融化,却没有淌得到处都是奶油(其实是被大耳怪吃掉了),大概是天气太热了,直接挥发了吧。不过,哪有那么多人在意不认识的家伙呢?他们根本不关注周围发生了什么。
“甜得就像春天里的花骨朵!”大耳怪评论着冰淇淋的味道。
“好吃吧?下次我给看电影的大家都买一个。”男人舔舔滴在手上的奶油。
大耳怪愣了一下:“大家?你说谁?”
“就是你的朋友们——它们啊。”男人往周围没人的地方努努嘴,表示他能看见它们,顺便还指了指麻酱。
大耳怪想象了一下满车冰淇淋逐渐消失的场面,觉得很滑稽。但人类看起来应该感觉怪恐怖的。
精怪们早就按捺不住,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
“我喜欢草莓口味。”
“薄荷很清爽。”
“香芋口味也不错。”
……
结果第二天,“耳机男”真的带来了一整盒各种口味的冰淇淋。
“你还挺讲信用。”大耳怪觉得这个人不错,“但你应该不是普通的人类,我听不到你心里想什么。”
“嗯,我确实不是人类呀,我有条长长的尾巴。”男人拎起自己的耳机线。
大家笑得差点儿把口水喷到前面的人身上,还是头一次见到精怪变身人类,并且把尾巴绕在脖子上变成耳机线的。
“我喜欢像人类那样生活在阳光里,不喜欢隐身。我常常穿人类的衣服,光明正大地逛街,品尝各种美食,到游乐场狂欢,去世界各地旅游、拍摄许多漂亮照片。我能看见人类看不见的东西,微小到一朵花里的世界,庞大到整个浩瀚的星空,轻而易举就能拍出人类要费很大劲才能拍出的独特照片。”
大耳怪羡慕地说:“你有一双神奇的眼睛。”
男人耸耸肩膀:“这没什么好羡慕的。慕名而来的人想同我做朋友,不断地夸奖我,让我告诉他们拍摄的诀窍。我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们并不信。没过多久,那些原本想跟我做朋友的人说,我的照片都是电脑软件修出来的。他们原来没有那么喜欢我。”
“下次就别告诉他们了,人类的智商其实没那么高的,不喜欢反常的东西。”
“所以我学会隐藏自己的想法。”男人看着窗外,冰淇淋快淌到手上了。
“怪不得我读不到你心里想什么。哎,管他呢,吃一个甜甜的冰淇淋、再看看电影就能让你忘却所有烦恼,对不对?”大耳怪开始在车里给其他怪物分发冰淇淋。
“对对对!”所有的精怪都雀跃着。
“我的天,这是要干吗?炸开锅了!人们很快会发现整个车厢飘浮着冰淇淋!”麻酱蹭“耳机男”的裤腿,怒吼着。男人还以为它迫不及待要吃,赶紧打开盒子拿出甜筒递过去。
“搞什么鬼,我才不受贿……闻起来好香!”只尝了一口,麻酱就被这味道征服了。
突然车里有个小女孩尖叫:“妈妈,那个冰淇淋盒子好奇怪,里面的冰淇淋自己乱动起来。”
麻酱抬起沾满奶油的大脸,嘴巴和胡须上还挂着融化的糖汁。
“糟糕,忘记正事啦!”麻酱这才暗暗骂自己贪吃,“下一站都快点儿给我下车,以后上来之前必须乖乖买票,听白老头安排,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还有你,收起那些叫什么来着的电影?”
“心情气泡。”大耳怪琢磨着临时取了一个名字。
心情气泡浮在人们头顶,已经开始播放。画面里有些晴空万里、有些阴雨绵绵,是某段回忆、某个场景,或者上演着现实生活中不太可能发生却又被期待的事情。
啪!被瞪了好几眼之后,大耳怪只好用尖指甲轻轻戳破气泡,不敢再惹发怒的胖猫,灰溜溜地在汽车到站时走出车门,屁股后面齐刷刷跟了一排精怪。
“这个——”男人挠挠头,不明白麻酱为什么发火。
“你也下来。”
男人灰溜溜地跟着麻酱下车。
“以后请你到旁边花园里请大家吃冰淇淋。”麻酱用尾巴指了指白爷爷的公交车站花园,“大耳怪提醒过你,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奇怪的东西。人类又不像你可以看见精怪,如果发现冰淇淋满地跑会有什么后果?”
“对不起,我忘了这个,下次不会了。”男人抱歉地频频鞠躬道歉。
“还有你,”麻酱看着大耳怪,“以后也请到花园里播放那个什么心情气泡电影。”
“那好吧。”大耳怪垂着耳朵表示接受。
“不过必须想个办法,让以后上6路车的人学会适应神奇事件。”麻酱用爪子捋着胡须。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6路车站的售票处来了好些打扮奇特的“人”,它们有的光着膀子还非要打个领结,有的穿裙子外面套长裤,有的把领带扎在腰间,有的头顶多个不同款式的帽子,长相也是千奇百怪。
“惨不忍睹。”麻酱在窗口老位置晒太阳,从眼缝里盯着它们,心想灵力太低果然不是什么好事,要是自己变人,怎么说也是个帅哥——当然身材比较圆润。
“白爷爷,我买公交卡充值。”窗台放上了几颗板栗。
白站长凑过去仔细查看,以为自己老花眼加深,把钢镚儿看成了板栗。
大耳怪用帽子遮起大耳朵,使劲往前挤:“笨火鼠,板栗不值钱。”它手心里捧着几粒亮晶晶的东西,麻酱忍不住探头看几眼,不过是小孩子们喜欢玩的弹珠。
后面原本排队的“人”看这阵势,生怕晚了买不到票,捧着手里的“宝贝”往前冲,闹作一团。
白站长手举老花镜,满脸笑容地看着骚乱的“人群”,微微摇了摇头。
“什么,他的意思是不卖给我们票?”
“索性把他吞进肚子里,进去直接拿不就得啦。”
“我不需要钱。”白站长拿下眼镜说:“但是你们每个‘人’,必须分别答应我一个要求,完成之后就可以长期免费乘车。愿意成交的话就挨个过来。”
一个要求而已,老人家也想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精怪们很满意这种解决方法,乖乖排成队,从窗口走过。
“咦?需要这样?”
“这太简单了。”
“可我觉得很不容易呀!”
大家的反应相差太多,麻酱都搞糊涂了。
眨眼工夫,“人”都散去,留下一地的领带、帽子、裙子。四面八方来了几个老太太大呼小叫:“咱家的衣服怎么弄到车站里的?肯定是小子养的阿猫阿狗干的,下回不饶它们。”
等车的乘客不由得抬起专注于手机屏幕的眼睛,茫然四顾,又低头忙自己的事,直到6路车停在面前。
刚刚和白站长做过某种交易的精怪们,贼头贼脑地钻进车。
不过这趟车可实在不怎么舒适,前方堵车导致6路车迟来,大批乘客着急回家,一窝蜂全挤上车,顿时塞成沙丁鱼罐头的密集状态。人们拉长的脸颜色转青,就像点着导火索的爆竹。爱美的姑娘拿着小手绢时不时扇着,用嫌弃的眼神无声地挖苦旁边满身是汗的青年。还有一个每次乘车必然臭着脸的老太太,凛然不可侵犯地护着身前的菜篮子,抱怨司机不准时到站。
真是焦躁,空气里都能闻出火药味儿。
6路车就这么走走停停,在下班高峰期如同蜗牛般前进。车厢角落发生了口角,两个男人吵得脸红脖子粗:
“别挤了,怪热的。”
“说什么呢,谁挤了,嫌公交车挤就坐出租呗。”
大耳怪正站在两个人的中间,口水喷在它脸上,一发火就念了个咒。前一刻恨不得要动手打架的两个壮汉,态度来了三百六十度大转变,对司机喊:
“师傅,我们要下车喝酒去。”
“嗯,聊聊天。”
然后搭着肩膀挤到车门,到站下车,热乎劲就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可是脚刚落地,两人摸着后脑勺,再看着对方,异口同声地说:“咦,我为什么下车了?”
旁边的姑娘忍不住笑,老太太还要奚落几句:“这态度转得快啊,我老了,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无尾猫主动找麻酱说话:“你看那个死板的老太太,如果控制她一下,会不会变得受欢迎?”
空气中瞬时有股看不见的灵力流从无尾猫的毛爪传向老太太。
“大姑娘,这土豆拿回家吃吧,脆生生,味道可好了。”臭脸老太太其实笑脸也不怎么好看,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更是吓人。
姑娘尴尬而委婉地拒绝,可老太太不依不饶,坚持送出菜篮子里的倭瓜、红薯、豇豆和大西瓜。最后索性开始大派送,三个一把、五个一束,愣是把菜送给陌生人。
“真是奇特啊,喵!”麻酱开始觉得有意思了。
“白站长让我们这么干的。”火鼠偷偷告诉麻酱。
我说白老爷子最近怎么有点儿奇怪,麻酱心里嘀咕,忍不住问得更详细些:“具体是什么交易?”
原来白站长想改变6路车里僵持的气氛,比如让乘客彼此微笑、不再争吵,让老人们停止抱怨、开心起来。
“也许可以借这个机会,让大家觉得6路车与众不同……”麻酱有了个主意,它也小小地施法,窗户边的姑娘居然晕车了。
姑娘前方的臭脸老太太推开窗,从口袋里掏出清凉油递过去:“姑娘,晕车不怕,吹吹风就好。”
站在旁边的青年赶紧让座,还有乘客递给她塑料袋和纸巾。
刚才因为拥挤而争吵的人相互道歉,愉快地聊起之前挤地铁的经历。心中的不快烟消云散,车厢的气氛变得轻松舒畅,不知不觉到达各自的目的地。
于是,6路车有了第三个秘密:这是有魔力的车。乘客们不再奇怪这辆车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反正都不会是坏事。每个上车的人无论多么不开心、多么不顺利,都会忘得干干净净,一切重新开始。
“车里有魔力只是个传说。”白站长现在多了一个工作,向好奇而慕名前来的乘客做解释。
人们还是问:“车站下个月要拆,6路车还会这样保持下去吗?”
“这不过是个车站而已,6路车前方的道路那么漫长,当然不会因为这里拆掉就不开了。”白站长说话的时候,心里略微有些失落。
同样感到失落的还有“耳机男”和一群小精怪,现在每当没人来光顾花园的时候,它们就聚集在一起吃冰淇淋,在花园玩耍。
“耳机男”喜欢陪白爷爷聊天,他拍下了不少白爷爷和麻酱、花园和车站的照片。如果仔细看,说不定会发现照片里有小精怪的身影呢!
“我喜欢这里,可不管怎样还是要拆掉,真舍不得……”“耳机男”看着远方深邃的星空,可惜再敏锐的眼神也看不到花园的未来。
白爷爷抱起麻酱,不知是因为麻酱太胖,还是体力不如以前,总之感觉颇为费劲,喃喃自语说:“真是多亏了它们,6路车现在才这么受欢迎。”
麻酱敏锐地捕捉到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也就是说,它们即使不穿戴人类的东西,白站长也可以看见?
“陪我出去散步吧。麻酱,我实在抱不动你。”白站长努力几次,终于放弃。
“老爷子就爱逞强,别把腰给闪了。”麻酱悠然地扭着猫步,跟在白站长身后,又觉得有什么在附近,向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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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花园被金色夕阳笼罩,金龟子闪着荧光绿的甲壳振翅扑入花丛。雾霭初起,有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在那里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