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风云(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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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孔融遭诛,甄宓奔走护其子

1

微风吹过,厅堂前的柳枝轻轻摇动,发出沙沙低响。

厅堂的前檐长长伸出,遮住了酷热的日光。

阴凉的堂柱下铺着光洁的芦席,甄宓抱着三岁的儿子曹睿坐在席上。在甄宓身旁,坐着小玉、小翠,二人手中都托着一件旧衣,仔细缝补着。

曹睿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堂前的柳枝。

几只红艳艳的蜻蜓在柳枝前上下翻飞着,有如几瓣迎风舞动的花朵。

甄宓看着飞针走线的小玉、小翠,神情茫然——我终究只是一个“贤妻”,精心帮助夫君的“贤妻”。

司空大人喜欢俭朴,我就给夫君找出了旧衣,并且在不太显眼而又能让人看见的地方补上几块补丁。

子桓穿上这样的旧衣,定能受到父亲的称赞。

如今子桓最渴望听到的,就是父亲的称赞。而我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使他不断地受到父亲的称赞,直至他被父亲看成了是仓舒那样的人。

如果司空大人知道我此刻正在做什么,他定会十分满意,定会认为我将顺从他的心愿,一步步接近他能够给予我的最大快乐——母仪天下的荣耀!

我为什么要如此顺从司空大人?难道我真想得到那母仪天下的荣耀吗?不,不!不论曹家给予我什么样的荣耀,也不能使我得到真正的快乐。

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顺从司空大人……

“啊——”小玉忽然叫了一声,打断了甄宓的思绪。

“你怎么啦?”甄宓忙问道。

“我一不小心,让针扎了一下手指。”小玉笑了笑,将那被扎的手指送进唇中,吮了一下。

“别急,这些旧衣也不是等着要穿,你们慢慢缝吧。”甄宓微笑着说道。

“夫人,大公子真是要穿这些旧衣吗?”小玉问道。

“嗯。”甄宓点了点头。

“大公子近些时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从前对旧衣裳看都不看一眼,谁若不小心把这些旧衣裳翻了出来,他还会大发脾气呢。哪知道他现在竟会穿补丁的衣裳了,我总是觉得怪怪的,有些不明白。”小玉说道。

“你日后不明白的事儿多着呢。”甄宓笑道。

“大公子的脾气也变好了,见了夫人声音软软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小翠说道。

“小翠,你的腰还在痛吗?”甄宓问道。

“不痛了。其实那天大公子只踢了我一脚,也没伤着什么。”小翠答道。

“大公子的性子有些急,今后你们看到他的脸色不好,就离他远点。”甄宓说道。

“嗯。”小翠答应一声,说道,“这些日子大公子挺高兴的,就算我们犯了些小错,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发怒了……”

“娘,娘!”曹睿忽然叫了起来,两只手向天空上抓着。

“睿儿,你怎么啦?”甄宓一边问着,一边向天空上望去。

几只红蜻蜓互相追逐着,飞向高空,转眼间便望不见踪影。

“我要,我要!”曹睿带着哭音说道。

“别闹,别闹,蜻蜓是回家看它的娘了,一会儿就要转来的。”甄宓轻轻在曹睿肩上拍着,心中一阵酸痛——我也该回去看看娘了,娘当初把我们兄妹拉扯大,真不容易啊。

其实我不仅仅要为睿儿活在世上,也要为娘活在世上啊。

我惟一能够报答母亲的,就是……就是甄家保持兴旺。而甄家要保持兴旺,就离不开司空大人的恩赐……

唉!我命中注定只能顺从曹家,又何必心中不平呢……

曹睿在母亲的轻拍下,打了一个哈欠,两眼欲闭。

“睿儿,睿儿!你才醒来,怎么又要睡呢?嗯,你跟娘背诗好不好?睿儿你背好了,娘就带你到蜻蜓家里去,看到好多好多蜻蜓。”甄宓说道。

“好。”曹睿立刻睁大了眼睛。

甄宓望着厅堂前的柳枝,低声念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曹睿跟着诵读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夫人,夫人!”一个侍女急匆匆奔了过来,跪下禀道,“蔡文姬求见。”

如此暑热的天气,文姬姐姐怎么来了?甄宓大感意外,忙把曹睿交给小玉抱着,站起身向外迎去。

甄宓将蔡文姬迎进厅堂,叙礼之后,分宾主坐在屏风下的凉席上。

蔡文姬脸色苍白,额上全是汗水,气喘吁吁。

“文姬姐姐,你别慌,有话慢慢说。”甄宓说着,心中暗惊,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蔡文姬长长吸了一口气,竭力以平静的声音问道:“宓妹,你……你知道司空大人杀了孔文举吗?”

甄宓一怔:“文姬姐姐是说……是说孔融被司空大人杀了?”

“正是。”

“这怎么可能?孔融名满天下,仁孝节义称为当世第一,连司空大人也对他十分推崇,岂能把他杀了?”

“孔文举被杀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他的……他的一子一女被好心人收留,送到了我家里。”

“这……这孔融被杀,是因为什么罪名?”

“诛杀诏令上说,孔文举‘招合徒众,欲谋不轨;谤讪朝廷,大逆不道’。因此……因此将他处斩。”

“这分明是罗织陷害啊!孔融乃圣人之后,向来以忠孝名闻天下,怎么会‘欲谋不轨,谤讪朝廷’呢?”

“孔文举性情刚直,言语无忌,得罪的人太多了。司空大人一定是误听了奸徒挑拨,以至于错杀了好人。”

未必如此,未必如此!司空大人智计过人,明察秋毫,岂能轻易听信了旁人的挑拨?司空大人诛杀孔融,定是有着难以对外人言说的缘由。甄宓在心中想着,默然无语。

“当初我父亲最推重的人,便是孔文举和司空大人。我父女俩逃亡至齐鲁一带时,曾经得到过孔文举的保护。在这个世上,孔文举和司空大人都是对我有着大恩的人,我一向存有报答之心。谁知,谁知司空大人竟是杀了……竟是杀了孔文举,我……我心中……”蔡文姬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再也无法说下去。

“人死不可复生。文姬姐姐还是看开一些,别太伤心了。”甄宓安慰地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人死不可复生。可是……可是司空大人不仅要杀了孔文举,还要把他的子女也给杀了。”蔡文姬哽咽着说道。

“这……这孔融的子女,还是……还是幼童吧?”甄宓震骇地问道。

“是啊,孔融眼下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儿。男孩刚满九岁,女孩才有……才有七岁啊。”

“如此幼小的孩子,也要杀害,岂不是……岂不是太过于残酷了?司空大人怎么……怎么下得了手呢?”

“司空大人本来不想杀了孔文举的两个孩子,可恨奸徒多说了几句话,才使得司空大人动了杀心。”

“奸徒多说了什么话?”

“奸徒说,孔文举被抓时,两个孩子正端坐下棋,毫无惊恐之意。旁人感到奇怪,就问道,‘父亲被抓,你们怎么无动于衷呢?’男孩子不回答,女孩子只回答了一句话,‘覆巢之下无完卵’。唉!就是女孩儿的这一句话,让司空大人听了脸色大变,立刻派人到我家中,强行……强行将两个可怜的孩子抓走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甄宓喃喃念着,“是啊,失去了窠巢,小小的蛋儿又怎么保得住呢?一个七岁的女孩儿,竟然……竟然对她的命运看得这么清晰。这实在是……实在是上天不仁,上天不仁啊。”

“我救不了孔文举,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小孩儿惨遭杀戮啊。我让董祀去向司空大人求情,董祀却不敢去。我就……我就自己到司空府来了,可是……可是我虽然进了司空府,却又……却又无法见到司空大人。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我只得来求宓妹了。”蔡文姬说着,竟是伏下身来,对甄宓行以大礼。

甄宓慌忙上前扶起蔡文姬:“文姬姐姐这般大礼,小妹如何受得?若是在平时,我……我一定引你去见司空大人。可是……可是近些天来,司空大人日夜都待在正堂上。而以礼法来论,妇人……妇人绝不能进入议事的正堂啊。”

“宓妹虽说不能进入正堂,但子桓将军可以去啊。”

“文姬姐姐想让子桓去劝说司空大人?”

“子桓对孔文举十分尊重,一向以师礼相待。他必不忍心看到孔文举的两个孩子无辜被杀。”

子桓或许不忍心看到孔融的孩子被杀,可他绝不会在此时此刻去冒犯司空大人,绝不会!甄宓的一番话已到了喉头上,却又无法说出。

蔡文姬眼中全是哀恳之意,令甄宓不敢正视。

“宓妹,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很难……可是……可是……”蔡文姬说着,又一次屈身向甄宓行以大礼。

甄宓忙又扶起蔡文姬,心头忽地一阵滚热,冲口说道:“文姬姐姐放心,等子桓回来了,我一定让他去劝说司空大人!”

“谢谢宓妹……谢谢……”蔡文姬感激之中,不知如何说才好。

甄宓凝望着蔡文姬,眼中泪光盈盈,心潮起伏——文姬姐姐,你经过了那么多的磨难,心地却依然如此善良,我远远不如你啊。只是……只是在这个如狼似虎的世道上,又怎能容得下你的善良呢?

2

一轮圆月高悬在清碧的夜空,洒下遍地银辉,将白日的暑气一扫而空。

甄宓端坐在内室中,膝上放着一张七弦古琴。她伸出纤纤十指,拨弄着琴弦,发出古雅而又激越的旋律。

曹丕手握一柄青铜古剑,在琴声中挥剑舞动,边舞边放声吟唱: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唱毕,曹丕仍是不停地舞动着手中的青铜古剑,心中大感畅快——甄宓她一向对我甚是冷淡,绝少为我弹奏乐曲,哪知我今日才说要舞剑,她就主动弹起琴来了。

想来甄宓也明白了,只要我努力上进,就极有可能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而我一旦获得了承袭之人的地位,甄宓也就可能获得女人中最大的荣耀了。

甄宓她深得司空大人的关切,只要肯全力帮我,何愁对付不了二弟、三弟。

但愿从此以后,我和甄宓能够夫唱妇随,同心协力,尽早得到司空大人的欢心……

甄宓从琴弦上移开手指,站起身,走近曹丕,柔和地说道:“夫君歇歇吧,别累着了。”

曹丕垂下手中的青铜宝剑,意犹未尽地说道:“没想到夫人的琴技如此美妙,让我今日大饱耳福了。可惜夫人只弹了这么一曲《大风歌》,难以令人尽兴。”

“贱妾岂敢惜此区区薄技,使夫君不得尽兴?只是心中有一事无法放下,故难以专注乐律。”

“夫人有何事无法放下?”

“今日文姬姐姐来此,让我恳求夫君劝谏司空大人,不要杀了孔文举的一双儿女。”

“夫人答应了?”

“贱妾不能不答应。”

曹丕默然无语,心中的畅快一下子去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全是酸涩之意。难怪甄宓她今日愿意为我弹琴,难怪她言语间这般柔和,原来她只是有求于我。

“莫非夫君不愿劝谏司空大人?”甄宓问着,心中一阵阵发冷——他果然不肯冒犯司空大人。

除非我是个疯子,是个失了心智的傻瓜,才会去劝谏司空大人。曹丕强压着心中的不快,以平和的语气答道:“不是我不愿劝谏,而是我无法劝谏。”

“夫君不是对孔文举十分钦佩吗?”

“孔文举学识渊博,文章高雅,且豪爽重义,坦荡待人,不愧为圣人之后。这些都是我不能不钦佩他的地方。然而孔文举对天下大势却不甚明了,且又喜好空谈,不管是否适宜,就对人对事妄加评论。他自许不畏权贵,常常对司空大人的举措大加非议,并将他的非议广传朝廷内外。故孔文举被杀,实为自取其祸,谁也无法救他。”

“就算孔文举该死,又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年幼的子女呢?”

“孔文举的一双儿女虽说年幼,却偏偏聪明过人,留下他们必成祸根。”

“夫君最喜高祖皇帝的《大风歌》,难道不知高祖皇帝连他最痛恨的仇人雍齿都愿意封赏吗?司空大人雄才大略,胸怀天下。夫君若以高祖皇帝故事相劝,或许司空大人能够回心转意。而一旦司空大人接受了夫君的劝谏,则朝中内外,必对夫君的仁德之举大加称颂,使夫君名扬天下矣。以贱妾想来,司空大人也必会因此对夫君更加看重。”甄宓竭力搜寻着理由,想让曹丕相信:他去劝谏父亲,一样会得到许多好处。

曹丕听了,却是一笑:“夫人想得太简单了。你既然知道高祖皇帝封赏雍齿的故事,想必更知道高祖皇帝诛杀韩信的故事吧。”

甄宓无言以对,心中道,子桓说得一点不错,自古成大事的英雄,都杀了许多在后世看来十分冤屈的人。如今司空大人权倾朝廷,杀了两个年幼的孩子,又算得什么呢?别说子桓不愿劝谏,就算子桓答应了我,只怕也无法让司空大人回心转意。

“其实,我也想去劝谏司空大人。孔文举毕竟是我一向钦佩的人,看着他的下场如此悲惨,心里也不好受啊。”曹丕说着,将青铜古剑插放在屏风下的木架上,然后把甄宓拥在怀中,“只是司空大人近来脾气十分暴躁,我去劝谏,定会惹得他大发脾气,对我日后极为不利。”

“是啊,夫君做梦都在想着怎样才能得到司空大人的欢心。而我却想让夫君去冒犯司空大人的威严,实在是愚不可及。”甄宓冷冷说道。

“夫人,我想得到司空大人的欢心,其实也是为了你啊……”

“是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甄宓猛地从曹丕怀中挣出身来,“因此我被司空大人召去了一整天,你问也不敢问一声。”

啊!甄宓她……她怎么说出了这样的话?曹丕如遭雷击,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怔怔地站立着。

甄宓话一出口,亦是怔住了——我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听从了司空大人的意愿,要成为曹丕的“贤妻”吗?但我此刻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来,还算是一个“贤妻”吗?

内室中一时异常寂静,听得见曹丕和甄宓的呼吸声。

渐渐地,曹丕的脸上恢复了血色,竟露出笑意来:“司空大人召见夫人,只是为了给仓舒寻找一个合葬的良家女子,这事又何须去问。”

啊,他听了我的话,居然毫无羞耻,居然还能笑容满面!甄宓愤怒之中目光若刀一样刺向曹丕:“夫君真的相信,司空大人召见我,只是说了些仓舒的事情吗?”

曹丕微微侧过身,避开甄宓的目光,但心中仍然如刀刺一样剧痛——司空大人召见甄宓决不会只说些仓舒的事情。司空大人早就在打着甄宓的主意,如今终于下手了。

司空大人到底是司空大人,他一直忍到现在,料定我不敢与他对抗时,才下了手……

唉!身为堂堂男儿,却不能保住妻子,实是奇耻大辱,实是奇耻大辱!

只是……只是我又有求于司空大人,我只能忍受司空大人强加给我的耻辱……

和整个天下比起来,甄宓毕竟……毕竟算不了什么。再说,司空大人有碍于名分,也不能公然将甄宓收进后府。其实甄宓仍然是为我所有。何况……何况司空大人或许看在父子份上,并没有把甄宓怎么样……

不,不!司空大人向来把女色看得比父子之情更重,当初他不就是因为女色害死了大哥吗?我夺得了甄宓,他也因此恨我入骨,不顾我是嫡长子,偏将庶子仓舒看作了承袭之人。近些天来,司空大人好像对我和气了许多,这是不是因为甄宓的缘故,使他心中有愧?

若真是如此,司空大人对甄宓的召见,倒是对我谋取大事十分有利。

自古成大事者,必须有着坚忍之心。韩信能忍受胯下之辱,我又为什么不能忍受司空大人强加的耻辱呢……

“夫君怎么不回答我呢?”甄宓逼问道。

“司空大人至圣至明,天下共知,我岂能妄加猜疑?”曹丕正色答道。

“你就算有什么猜疑,又怎敢在我面前说出!”

“夫人说哪里话来,你我乃是患难夫妻,有什么事情不可言说?”

“患难夫妻?”甄宓凄然一笑,“你若真将我看作患难夫妻,能容忍司空大人召见我吗?”

“夫人,你要相信我。我如今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你日后能够得到一个女人最大的荣耀。为了这一天早些到来,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曹丕恳切地说道。

为了我能得到一个女人最大的荣耀?你们曹家父子所说的话,怎么竟是如此相像?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甄宓心中更加愤怒,言语也更加锋利:“如果我此刻去见司空大人,你也能够忍受吗?”

“这个……”曹丕又怔住了。

甄宓猛地转过身,向室外大步走去。

曹丕慌忙挡住甄宓的去路:“夫人,你这是……你这是……”

“我要去劝谏司空大人——他不能滥杀无辜!”甄宓坚定地说道。

曹丕大惊:“你……你疯了吗?休说你此刻不可能见到司空大人,就算你见到了,司空大人也绝不会听从你的劝谏。”

“我知道,司空大人不会听从我的劝谏,但我一定要让司空大人明白——天日昭昭!他滥杀无辜的举动,难逃人间公论!”

“啊……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

这个人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曹丕惊恐地想着,双腿一阵阵发软:“夫人,夫人!你如此任性,司空大人定会大怒,于我……于你,都是……都是极为不利啊。”

“你让开!”甄宓逼视着曹丕,低喝道。

“夫人,我……我求你了!”曹丕再也支撑不住,竟扑通一声,跪倒了下来。

啊,他一个能够上阵杀敌的堂堂男儿,居然在我面前跪下了?甄宓看着面前的曹丕,心中溢满了悲哀。

“夫人,你不能这样任性啊,你不能……”曹丕垂着头,不敢与甄宓的目光对视,声音也低不可闻。

甄宓一声不语,陡然绕开曹丕,径直向室外走去。

曹丕想扑过去,拉住甄宓,双腿却无法站起。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牢牢压在了他的身上——甄宓竟是无所顾忌,率性而为!她为什么敢于这样?分明是……分明是她自以为受到了司空大人的宠爱,就不须畏惧任何人了——连她的夫君,也不须畏惧。

她如此下去,不仅我无法忍受,只怕司空大人也是无法忍受。

到了那时,司空大人定会迁怒于我,不知会怎样折磨我……

曹丕的脚下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黑洞,将他吞了进去……

3

甄宓几乎是奔跑着穿行在重重门廊之间。小玉、小翠紧紧跟在主人的身后,累得呼呼直喘粗气。

道路忽然宽阔起来,一座高大的门楼出现在甄宓面前。

门楼两旁站立着数十名衣甲鲜明的魁梧兵卒,手中的长矛在明月下闪着森冷的光芒。

甄宓放慢了脚步,她知道,在这座戒备森严的门楼之后,就是那高大的正堂。

一个人忽然从那门楼里走了出来,迎向甄宓。

是曹植!甄宓大感意外,不觉停了下来。

是大嫂!曹植一样大感意外,怔怔地站着,竟忘了行礼。

明亮的月光下,曹植面容憔悴,双眼布满血丝,看上去瘦了许多。

“植弟,你怎么了?”甄宓问着,一种怜惜之情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升了上来——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却也被司空大人推进了兄弟相争的境地。

他知道这一切吗?他又能够承受这一切吗?

“我……我没什么。”曹植恍若梦中醒来,慌忙弯腰,深施了一礼——啊,大嫂她还是这么关切我,一点也没有怪罪我的样子。

那天我怎么一点也把持不住自己呢?竟对大嫂说出了那么多无礼之言。不,不!我不是无礼,我是一片真心啊。可……可我纵然是一片真心,也不该对大嫂那样说啊……

甄宓侧身还了一礼:“植弟脸色为何这般……这般不好,是不是病了?”

“我……我这是为仓舒守灵,多熬了夜。”曹植掩饰地说着,问道,“大嫂怎么来到了这里?”

甄宓不答,反问道:“植弟为何来到了这里?”

“我想见司空大人。”

“这么晚了,你还来见司空大人?”

“我有……我有要紧之事。”

“什么要紧之事?”

“这……”

“是不是为了孔文举的一双儿女?”

“大嫂,你……你怎么知道了?”曹植惊异地问道。

“你是不是想劝谏司空大人,让司空大人改变诛杀孔文举儿女的决定?”甄宓问着,眼中泪光闪烁。

“大嫂,你怎么连这也知道了?”曹植的惊异中又带着迷惑。

“我其实早就应该知道,你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不是一样的。”甄宓喃喃说着,心中陡地涌出一个强烈的念头——为什么曹丕不是曹植?为什么曹丕不是曹植……

“大嫂,你在说什么?”曹植不自觉地上前了一步,关切地问道。

“我没说什么。”甄宓忽地打了一个寒战,仿佛她仍然站在后花园的草亭中,仿佛她仍然面对着手持羽扇的曹操——司空大人其实也害怕他的儿子们相互争斗啊。

司空大人为什么要我做曹丕的“贤妻”,又为什么要让我成为曹植的“贤嫂”?他是又要儿子们争斗,又想让儿子们得到保全啊。

或许我难以做曹丕的“贤妻”,但我一定要成为曹植的“贤嫂”。

曹植他还太年轻,太意气用事,根本不知道他已处在了险恶的境地中。

如果我真想成为曹植的“贤嫂”,就应该立刻劝止他,让他明白——他必须绝对听从父亲的教导,绝对顺从父亲的意愿!

只有这样,曹植才能得以保全……

“大嫂,你……你好像有什么事?”曹植看了看甄宓身后站着的小玉、小翠,欲言又止,心道,今日我说话一定要谨慎些,可不能再对大嫂无礼啊。

“植弟,司空大人愿意见你吗?”甄宓强压着纷乱的思绪,向曹植问道。

“司空大人不愿见我。”

“司空大人为什么不愿见你?”

“司空大人知道我想劝谏他,因此不愿见我。”

“这么说来,司空大人对你今日的举动很不满意,是吗?”

“是……”

“为人子者,明知他要做的事情父亲会不满意,却偏要去做,是为不孝,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今后你要牢牢记住,千万不要去做这样不孝的傻事。”甄宓猛地打断了曹植的话头。

“我做的不是傻事。”曹植不服地说道,“孔文举并无大罪,杀他已是有损司空大人的仁德,如今又要诛杀其子女,天下人如何能服?司空大人一向礼贤下士,宽厚待人,决不会做出这等昏暴之举,此中定有奸徒挑拨……”

“植弟!”甄宓再次打断了曹植的话头,“你……你真是……真是太傻了。”

“我太傻了?”曹植喃喃念着,“大嫂,你怎么……怎么会这样说呢?”

“植弟,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如今你……如今你的身份已和从前大不相同,司空大人对你寄予了厚望啊。你做任何事情,都要用心想一想,用心想一想啊。”甄宓望着神情迷惘的曹植,心中就似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十分难受——植弟这个样子,又怎是曹丕的对手呢?他若继续如此,将来定会吃大亏的。

“我想过,反复想过。虽然此时司空大人会不满意我的举动,但他最终会明白过来——我的话没有错!我决不能让奸徒的挑拨得逞。我要一直等在这儿,等到天亮!我不相信到了那个时候,司空大人还不肯见我。”曹植坚定地说着。

啊!植弟如此固执,司空大人定会发怒。甄宓心中着急,厉声说道:“植弟,你错了!自古以来,便是‘子不言父过’。你若强谏不止,将置司空大人于何地?你且听我一句话,快回去吧!”

“我没有错,我不回去!”曹植毫不退让。

“植弟,就算……就算我求你回去,好吗?”甄宓凝望着曹植,柔和地说道。

曹植心中一颤,垂下头,默然不语。

“植弟,我让你回去,是为了你好。”甄宓又说道。

曹植抬起头,眼中晶莹闪烁:“大嫂的话,我本该听从。可是……可是今天这件事,我只能……只能让大嫂失望了。”

“植弟,你……”甄宓喉头被一股热流堵住,说不出话来。

“大嫂,如果你是我,难道不会去劝谏司空大人吗?”曹植问道。

甄宓无法回答,那强压下去的思绪又纷飞起来——植弟是个孩子,又不是个孩子。他宁愿冒犯司空大人,宁愿不听我的劝说,也不肯失去赤子心肠。如今这个世上,似植弟这样的人,实是太少了。可恨他偏偏生在了曹家,可恨他偏偏是司空大人喜欢的儿子……

忽有脚步声响起,直向甄宓和曹植逼过来。

甄宓、曹植转过身,不禁都怔住了——卞夫人在十数个侍女的簇拥下,站在甄宓、曹植面前,神情威严,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甄宓和曹植跪了下来,行以大礼。

卞夫人看也未向曹植看一眼,目光紧盯在甄宓身上。

甄宓面对着卞夫人的逼视,神情坦然。

“宓儿,你跟我来。”卞夫人说着,转回身,向司空府后堂走去。

甄宓默默站起身,跟在卞夫人后面。

曹植望着甄宓远去的背影,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我又见到大嫂了,又见到了!这一次不是梦,绝不是梦!可是我都和她说了些什么呢?她好像是在劝我,而我偏偏不听。啊,我怎么能不听她的话呢?她是不是生气了……

4

后堂上烛光忽闪,将卞夫人的身影长长拖出,黑幽幽地遮住了大半个屏风。

甄宓微微垂着头,站在卞夫人的身旁。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坐在凉席上的卞夫人问道。

“孩儿不知。”

“是司空大人让我叫你来的。”

“司空大人他……”

“司空大人知道蔡文姬去了你那儿,担心你会到正堂去,因此让我把你叫来了。”

甄宓不语,心想,司空大人到底是司空大人,什么都能预先知道。

“你难道不知,身为妇人是不能到正堂上去吗?今日我幸好拦住了你。不然,你若硬闯正堂,司空大人非得严厉处置你不可。”卞夫人道。

我到正堂去,正是要看看,司空大人会如何严厉处置我。甄宓在心中说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

“孩儿无话可说。”

“这么说,你是知道错了?”

甄宓又是默然无语。

卞夫人的语气缓和下来:“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犯错。只不过文姬她求了你,使你不得不如此罢了。可你想过没有,你就这么硬闯,能够见到司空大人吗?”

是的,我这么硬闯,根本不可能见到司空大人。但是我的举动至少能让司空大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在众人眼中。他纵然权势熏天,也不能封住所有人的口舌。甄宓在心中答道。

“宓儿啊,你是我曹家长媳,做什么都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卞夫人说着,声音愈加柔和。

“孩儿知道。”甄宓低声说道,眼前忽地闪过刘氏的面容,心想,我今日的举动,大大违背了曹家的家规,假若我还是在袁府之中,有了同样的举动,刘氏定会紧紧抓住不放,狠狠整治我一番。如今卞夫人虽然一开始也很生气,却并未借此大摆威风,实是不易。难怪府中上下都说卞夫人心地善良,至为贤明。从前我因痛恨曹家之故,对卞夫人并不如何敬重,未免太过失礼了……

“你刚才和植儿说了些什么?”卞夫人问道。

“孩儿在劝说植弟,让他别太性急了,做什么事都要先想一想。”甄宓答道。

“好。植儿做事,向来顾前不顾后,太过冒失。你身为长嫂,自是应该劝劝他。”卞夫人说道。

“我劝了半天,植弟也不肯听。若是司空夫人劝他,或许他就不这么固执了。”甄宓说道。

“该劝的,我自会劝他。只是植儿也不小了,凡是和朝廷有关的事儿,还是让他自己拿主意为好。司空大人也是这意思,说我曹家的男儿,绝不能让女人替他做出决断,哪怕这个女人是他的母亲也不行。今后只要是外边的事情,你就不要和植儿谈起。倒是崔氏之女这件事,你若有机会,就好好劝劝植儿吧。因为仓舒的缘故,植儿的婚姻之事也许得拖一拖,但也不会拖很久的。如果到时植儿使起性子来了,司空大人又会不高兴的。唉!我真不明白,那崔氏之女究竟有什么不好,让植儿这般不乐意呢?”卞夫人忧愁地说道。

啊,植弟在婚姻大事上使性闹气,和我……和我也有些关联。我不论从哪一方面说,都应该在这件事上好好劝劝植弟。甄宓想着,带着愧意地点点头:“司空夫人的话,孩儿一定记在心里。”

“你记着就好。我们这种人家外面看上去荣华富贵,如天堂一般,其实却有许多令人难言的苦衷,不为外人所知。尤其是你我这等妇人,能平安待下去就算不容易了。”卞夫人感慨地说着。

司空大人喜好女色,内宠甚多,卞夫人周旋其中,不知要忍受多少闲气,耗费多少心思。甄宓同情地想着,深施一礼:“孩儿一向任性,不知礼法,还望司空夫人多加教训。”

“宓儿出身世家,知书达礼,府中上下,谁不称赞?只是宓儿过于安静,到后面来得少了。今后宓儿若有空闲,是否能常到后面来和我说说话儿?唉!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实是寂寞。”卞夫人叹道。

“司空夫人但有召见,孩儿立刻便来。”甄宓说道,毫无犹疑之意。

“好,好。今日天太晚了,你且回去吧。”卞夫人连连点头,微笑着说道。

甄宓又是深施一礼,缓缓退到堂外。

卞夫人看着甄宓走下后堂,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露出痛苦仇恨的神情。

夜风吹进后堂,拂动帘幕,发出阵阵轻响。

“辛毗!”卞夫人陡然低喝了一声。

“小人在。”一个身穿官袍,年约四旬,矮小瘦削的中年人幽灵般出现在后堂上。

“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小人正在尽力去办。”

“我要你在三个月内办好这件事。”

“这个……”

“怎么,这点小事,你堂堂的辛管家就办不来吗?”卞夫人怒声问道。

辛毗慌忙跪了下来,行以大礼:“司空夫人若是要找一个寻常的美女,休说三个月,三个时辰内小人便能办到。可……可司空夫人要找的,却是能和甄宓相比的美女,这……这就不容易了。”

“在你们这些混账男人眼中,甄宓当真是那么天下无双吗?”卞夫人更怒。

辛毗不敢回答,只是连连磕头。

“好吧,我就宽限你几个月。只要是在今年之内把事情办好了,你就算立了一功。”卞夫人强忍着怒气说道。

辛毗松了一口气,忙又磕头行了一礼,站起告退。

“回来!”卞夫人喝道。

辛毗身子一颤,停下了脚步。

“这件事,司空大人反复叮嘱过,须得悄悄去办,不能走漏了任何风声。”“小人明白。”

“去吧。”

“是!”

辛毗退了下去,后堂上只坐着孤零零的卞夫人。

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甄宓这贱人更加猖狂了啊!她居然毫无顾忌,公然去正堂见司空大人。

是谁使得贱人这般猖狂?这分明是司空大人在纵容她啊。司空大人却假惺惺地让我照看贱人,让我阻止贱人去往正堂。这不是专拿刀子往我心上扎吗?

更可怕的是,司空大人自恃他权倾朝廷,可以无所顾忌,竟然不顾礼法单独召见这贱人。

丕儿毫无骨气,对这贱人怕得要死,连贱人犯了家规他也不闻不问。

植儿他见了这贱人,更是不堪,痴痴呆呆地毫无男儿模样。

不!我不能让贱人这么猖狂下去,决不能!

如果让这贱人猖狂下去,她必将成为司空府中为所欲为的“女主人”。到了那时,贱人不仅会害了丕儿、害了植儿,甚至连我也会被她害了……

医者常说以毒攻毒,我要对付这贱人,也须得以毒攻毒,另寻一个绝色美女来……

老天爷,你可得帮帮我,帮帮我啊……

卞夫人双目微闭,在心中祈祷着,一遍又一遍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