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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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布拉德利太太和伊莎贝尔春天就到了巴黎和艾略特住在了一起,比原本打算的要早,当时我并不在那儿。我不知道她们在巴黎住的那几个星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只能借助想象力弥补不足。她们在瑟堡登岸,艾略特向来考虑周到,亲自去接她们。她们通过了海关检查。火车开动了。艾略特有些沾沾自喜地告诉她们,他已经雇用了一位贵妇的女仆照顾她们,布拉德利太太说很没有必要,因为她们用不着。他听了便非常严厉地说了她一顿。

“路易莎,别一到就让我烦心。没有女仆,打扮得肯定不会太好,我雇用安托瓦内特,不光是为了你和伊莎贝尔,还是为了我自己。你穿戴不体面,会让我丢脸。”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她们穿的衣服。

“你一定要买些新裙子。经过成熟考虑,我得出结论,你穿香奈儿最合适。”

“过去我常去沃尔斯服装店。”布拉德利太太说。

她还不如不说,因为他根本不搭理她。

“我亲自和香奈儿谈过了,我已经给你约好了,明天下午三点见面。还有帽子,当然得是勒布帽店的。”

“我不想多花钱,艾略特。”

“我知道。我提议所有的东西都由我来付钱。我想好了,要让你为我增光。哦,还有,路易莎,我替你安排了几场宴会,我跟我的法国朋友们都说了,说麦伦生前做过大使,这样比较好,当然了,要是他能再活得长些,肯定能当上大使的。我想宴会上不会有人提这方面的问题,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提醒你一下。”

“你可真可笑,艾略特。”

“不,我并不可笑。我懂人情世故。我知道一位大使的遗孀要比一位部长的遗孀更有声望。”

火车驶进北站的时候,站在窗边的伊莎贝尔喊道:

“拉里在那儿呢。”

火车刚一停她就跳了下去,跑过去见他。他伸出双臂抱住了她。

“他怎么知道你们要来?”艾略特尖刻地问他妹妹。

“伊莎贝尔在船上给他发电报了。”

布拉德利太太热情地吻了吻他,艾略特伸出一只软塌塌的手给他握。已是晚上十点了。

“艾略特舅舅,明天拉里能去吃午饭吗?”伊莎贝尔喊道,她的胳膊被小伙子挽着,脸上透着热切的光,眼睛闪亮。

“我倒是很欢迎的,但拉里对我说过,他向来不吃午饭。”

“他明天会吃的,对吧,拉里?”

“是的。”他笑着说。

“那我希望你一点到。”

他再次伸出手,想把拉里打发走,但拉里只是对着他无礼地咧嘴一笑。

“我帮着拿行李,给你们叫出租车。”

“我的车子在等着呢,我的人会看好行李的。”艾略特傲气地说。

“太好了。那么咱们要做的事就是走了。要是有我的座位,我把你们送到家。”

“有座位,来吧,拉里。”伊莎贝尔说。

他们一起走下了月台,布拉德利太太和艾略特在后面跟着。艾略特的脸上显出一副冷冰冰、不悦的样子。

“真做作!”他自言自语道,因为在有些情况下,他觉得用法语更能表达他的情绪。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梳洗打扮完毕之后(因为他不爱早起),他让他的男用人约瑟夫和女仆人安托瓦内特给他妹妹送了个字条过去,让她去图书馆,他和她谈谈。她到图书馆以后,他轻轻把门关上,将一支烟插进一个很长的玛瑙烟嘴,点上,坐下了。

“伊莎贝尔和拉里仍保持着婚约关系,我这样理解对吗?”他问。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恐怕我要对你说的这个年轻人的事不怎么好。”他跟她说如何打算让他在社交界立足,还有他制订的那些旨在培养他举止有礼的计划。“我甚至一直在密切注意一栋最合适他的房子。这房子现在由小侯爵德雷特尔住着,他想把它转租出去,因为他已被任命为驻马德里大使。”

但拉里拒绝了他的请求,态度很明显,不需要他的帮助。

“要是你不去利用巴黎给你的好处,那我就不明白你来巴黎的目的了。我不知道他自己一个人在干什么。他好像谁都不认识。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我们只有美国运通公司这个地址。”

“就像一个旅行推销员或者度假的老师。他过去要是跟蒙马特某间画室里的一个小婊子住过,我也不会感到意外的。”

“哦,艾略特。”

“他既不肯对别人说他住在哪里,也不和同阶层的人来往,除了上面我说的那个解释,还有别的解释吗?”

“拉里不这样。昨天晚上你感觉到了吗,他还和伊莎贝尔那么恩爱。他不可能装得那么像。”

艾略特耸耸肩,那意思是说,男人的谎言是无止境的。

“格雷·马丘林怎么样了?他还是那么关心他俩的情况吗?”

“伊莎贝尔要是答应,他明天就会娶她。”

然后布拉德利太太跟他解释了她们提前来欧洲的原因。她发现自己身体不太好,医生对她说她得了糖尿病。但病情不严重,只要注意饮食,服用一定量的胰岛素,再活几十年也不在话下。但得知自己患上的是无法治愈的疾病,她就急着想看到伊莎贝尔安定下来。她们认真谈过这事了。伊莎贝尔很理智。她说两年之后要是拉里拒绝按照当初他俩的约定回芝加哥找份工作,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和他提分手。不过让她们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再像押解逃犯一样把他弄回美国,布拉德利太太觉得这么做有失她的身份。她觉得这么做也会让伊莎贝尔丢面子。不过她们在欧洲度夏倒是很合情合理的,因为自小时候起伊莎贝尔就没来过欧洲。游过巴黎之后,她们打算去一个对布拉德利太太的身体有好处的矿泉疗养地,然后再去奥地利的蒂罗尔住段时间,从那里慢悠悠地游遍意大利。布拉德利太太想让拉里陪她们,以便他和伊莎贝尔可以看看长期分别之后他们的感情是否有了变化。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就能弄清楚恣意行乐过后的拉里是否愿意承担生活的责任了。

“拉里拒绝了亨利·马丘林为他提供的那份工作,马丘林既失落又生气,但格雷说服了他,让他答应,拉里一回到芝加哥,仍可去他的公司做事。”

“格雷这个小伙子挺不错的。”

“的确。”布拉德利太太轻叹道,“我知道他会让伊莎贝尔幸福的。”

然后艾略特对她说了他为她们安排的是什么样的宴会。明天他要举办一场大型午宴会,这个周末还要来一场豪华气派的晚宴会。他要带她们去夏托盖亚尔参加一个招待会,还帮她们弄到了罗德希尔德家族[1]将要举办的舞会的入场券。

“你也会叫拉里去的,对吗?”

“他跟我说他没有晚礼服。”艾略特抽了一下鼻子。

“嗯,还是叫上他吧。毕竟,他还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对他冷言冷语的也没什么用处。只会让伊莎贝尔难堪。”

“要是你想的话,我当然会叫他了。”

拉里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吃午饭了,艾略特的态度很讨人喜欢,对他的热情劲儿是很明显的。这也不难做到,因为拉里本来就挺高兴的,兴致也高,就算脾气比艾略特再坏的人也不会不喜欢他的。聊天的内容是芝加哥和他们在那儿的共同的朋友,对艾略特来说,除了装出一副友好、感兴趣的模样再没有别的什么好做的,因为他觉得他们谈的那些人都是无足轻重之辈。他并不介意听听;当他听到这对或者那对年轻人的婚事,另外一对年轻人的离婚事件时,他真的感觉挺满足的。有谁听说过这些事情?他只知道漂亮的德克林香特小侯爵夫人想要服毒自杀,因为她的情人德克隆贝公爵把她甩了,娶了美国南部一位百万富翁的女儿。这类事情才是应该谈的。他看着拉里,不得不承认拉里身上有着一种独特的魅力:深陷的黑得出奇的眼睛,高高的颧骨,白皙的皮肤,多变的口形,让艾略特想起了波堤切利[2]画的一幅肖像画,他突然想到要是拉里穿上那个年代的衣服,肯定显得格外浪漫潇洒。他想起了当初要利用一位有名望的女人把他打发掉的念头,一想到这个星期六玛丽·路易·弗洛里蒙德就要来赴晚宴,他便露出了狡猾的笑容,这个女人的地位没什么问题,放荡却是出了名的。她40岁,看上去却要年轻10岁;她长得纤美,就像奈希尔给她的一位女祖先画的肖像,这张画经艾略特的手,如今被挂在美国一家大型美术收藏馆中;她有着永远无法满足的性欲。艾略特决定让她和拉里坐在一起。他知道她是不会在向他清楚地显露自己的欲望上浪费时间的。他还邀请了英国大使馆的一位年轻随员,觉得伊莎贝尔可能会喜欢他。伊莎贝尔很漂亮,鉴于他是英国人,又富有,她没有钱是没什么关系的。午宴开始时的优质蒙特拉谢白葡萄酒和接下来的波尔多红葡萄酒让他有些沉醉,一想到事情发展的可能性,艾略特觉得舒坦而快活。倘若事情的结果真的如他所愿,亲爱的路易莎就不会再有焦虑的理由了。她总有点儿不喜欢他;不过她爱她。借助自己的处世经验,把一切替她安排好,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为了不浪费时间,艾略特决定午饭后立即带她们去看衣服,因此当他们从桌子旁起身的时候,他就用他那纯熟的谈话技巧告诉拉里他必须离开,但同时又热情地让他来参加他安排的两场盛宴。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这么热情,因为拉里欣然接受了这两次邀请。

但艾略特的计划失败了。当拉里身穿一件很像样的无尾礼服出现在晚宴会上时,他的担忧消失了,因为他本以为他还会穿吃午饭时穿的那套蓝衣服;晚宴过后,他把玛丽·路易·弗洛里蒙德叫到一个角落里,问她觉得他这个年轻的美国朋友如何。

“眼睛和牙齿很漂亮。”

“就这些?我把他安排在你旁边,是因为我觉得你会对他感兴趣。”

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他跟我说他已经和你那漂亮的外甥女订婚了。”

“亲爱的,一个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只要你想,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把他从她身边夺走的呀。”

“你想让我干的就是这个?嗯,我可不愿帮你干这种龌龊的勾当,我可怜的艾略特。”

艾略特咯咯笑了。

“我猜你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使尽了手段,却发现一点效果也没有。”

“艾略特,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道德和妓院老板的一样。你不想让他娶你的外甥女。为什么?他有教养,也很迷人。但他太单纯了。我觉得他一点儿也没觉察出我的意思。”

“你应该表现得更明确些,亲爱的朋友。”

“我的经验够多,我知道自己是在浪费时间。事实是,他的眼里只有你的小伊莎贝尔,说句私底下的话,她有着比我年轻20岁的优势。她长得也漂亮。”

“你喜欢她的衣服吗?我亲自给她选的。”

“很漂亮,也很合身。不过,当然了,她并没有时髦高雅的气质。”

艾略特觉得这话是在影射自己,他不打算就这么便宜地放过弗洛里蒙德夫人。他和蔼可亲地笑了。

“一个人只有到了你的岁数才能有你的时髦和优雅,亲爱的朋友。”他说。

弗洛里蒙德夫人抄起的不是双刃剑,而是一支短棒。她的反唇相讥让流淌在艾略特身上的弗吉尼亚人的血液变得沸腾了。

“但我确信在你那美丽的流氓国家,他们是几乎不会放过这么微妙、这么独一无二的东西的。”

不过,尽管弗洛里蒙德夫人一直在抱怨,但艾略特其他的客人都很喜欢伊莎贝尔和拉里。他们喜欢她的年轻貌美,喜欢她的健康活力;他们喜欢他的帅气外表,他的优雅举止,还有他那不动声色、富于讽刺性的幽默感。两人的法语都说得很好,很流畅。布拉德利太太身居外交界这么多年,法语说得很准确,却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美国口音。艾略特慷慨大方地款待着大伙儿。伊莎贝尔对她的新衣服和新帽子颇为满意,艾略特提供的这所有的享乐活动也让她觉得很好玩,和拉里在一起又让她觉得很快乐,尽管她从未这么开心过。

注释:

[1]欧洲著名银行世家,19世纪欧洲经济史上最有影响力的银行集团。

[2]桑德罗·波堤切利(约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创造出了富于线条且擅长表达情感的新绘画风格。代表作有《春》《维纳斯的诞生》等,曾为但丁的《神曲》画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