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提格:一则旧金山的故事](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765/34153765/b_34153765.jpg)
第7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特里娜的牙齿手术结束了,她不再来诊所。她最后一次来补牙的时候,两人的关系有了轻微的缓和。特里娜保持着矜持的态度,麦克提格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笨拙不堪、进退两难;但是,麦克提格那番失败的求婚所带来的尴尬和窘迫,已经一点一点地消除了。渐渐地,他们的关系不由自主地恢复成了初次见面时那样。
但麦克提格还是为此遭受了痛苦的折磨。他很明白,他永远也没有机会跟特里娜在一起。她太美好、太娇贵、太优雅、太漂亮了;而自己呢,那么粗俗、笨拙、愚蠢。自己配不上她,她注定要跟别人在一起——马库斯——或者至少是某个优秀的男人。她应该去看别的牙医,比如街角那个喜欢装腔作势、到处骑自行车、在灰狗赛上赌钱的年轻人。麦克提格开始厌恶和嫉妒这个家伙,总是盯着他进进出出,注意到他橙红色的领带和光鲜亮丽的马甲。
在特里娜最后一次看诊的几天后,一个星期天,麦克提格在汽车售票员咖啡厅吃饭,碰到了马库斯。
“麦克,你今天下午要干什么?”马库斯一边吃着重油布丁,一边问道。
“没事,什么也不干,”麦克提格摇着头,嘴里塞满了布丁。他的鼻梁上挂着小小的汗珠,吃了东西,他浑身暖和起来。他打算像往常一样躺在手术椅上度过整个下午。离开诊所时,他把一毛钱放在酒罐子里,留在弗雷纳的酒馆,等着回去的时候取酒。
“我们去散步怎么样?”马库斯说。“没错,去散步,去远一点的地方,他妈的!应该有点意思。不管怎样,我得带三四只狗出去,老格兰尼斯说它们得出去遛遛。我们走到普雷西迪奥去。”
这段时间以来,两人时不时地就去散散步,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每逢假日和星期天下午,只要马库斯没去西佩家,他们就会一起出去,有时去公园,有时去普雷西迪奥,有时甚至会穿到海湾那边去。两人都很喜欢这种陪伴,但他们的性格都比较沉默和保守,生怕任何对友谊的表示会损害自己的男子气概。
那天下午他们走了整整五个小时,穿过普雷西迪奥保留地一直走到了金门,走的路比加利福利亚大街还长。然后又转了方向,沿着海岸线走到了崖屋。马库斯说他口渴得要命,于是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喝啤酒。在出发之前他们去小狗医院带了四只小狗,正在恢复期,高兴得活蹦乱跳。
“看那家伙,”马库斯跟麦克提格说道,指着一只纯种的爱尔兰塞特犬。“它就是街上那老头的狗,那天我们一起去接的那条。我买了。那老头以为它得了犬瘟,就不要它了。其实它好得很,只是有点流鼻涕。你说那老头是不是蠢?你看看这狗的体格,多好,那尾巴和后背多直,那胡子多硬、多白。他妈的!对狗我可是内行。这家伙不同凡响。”
在崖屋,他们坐在台球室一个安静的角落,打算喝点酒,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在打台球。另一个角落里,一个巨大的音响正在播放一支快步舞曲。屋外传来一声声长长的、有节奏的海浪声,礁石上的海豹发出响亮的嗷嗷声。地板是满是沙子,四条狗蜷缩在上面。
“就这儿吧,”马库斯说着,喝了半杯啤酒。“啊哈!”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说:“真不错,这酒。”
在他们散步到最后,几乎只有马库斯一个人在说话。麦克提格只是时不时地晃晃脑袋作为回答。他整个下午都一言不发、心事重重,一直想着自己的事。最后,连马库斯也注意到了他的反常。他砰的一声放下酒杯,突然问道:
“麦克,这些天你是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没事,没事,”麦克提格转着眼珠,看着地板说,“没事,没什么。”
“哎,你这家伙!”马库斯回他。麦克提格还是保持沉默。这时那两个打台球的人走了,音响也开始播放新的曲子。
“哦——”马库斯笑着说,“看来你是恋爱了。”
麦克提格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大脚伸到桌子底下。
“好吧,肯定有什么事,”马库斯追问道。“也许我可以帮你,我们是哥们儿。你就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可以一起解决。说吧,跟我说说。”
麦克提格现在的境况非常糟糕,他简直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个难关。马库斯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他的铁哥们儿,麦克提格很喜欢他。可是呢,他们也许爱上了同一个姑娘,马库斯会逼他说出这个秘密;他现在想要帮助自己,他的好心可能会让两个好朋友决裂。若非如此,麦克提格是最愿意把自己的心事告诉马库斯的,可现在的情况,是他遇到过的最大的难题,他最不能告诉的就是马库斯,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麦克提格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生活冒出了一大堆麻烦。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一个月以前,他对生活感到非常满足;他心平气和,尽情享受自己能找到的一点乐趣。他有自己的生活习惯,不出意外的话,这习惯会一直伴随他。然而,一个女孩走进他狭小的世界,立刻引发了躁动,引发了让人焦躁不安的本能。无论她走到哪里,总会带来许多让人痛苦的并发症,比如突然冒出来的那些陌生而令人费解的冲动。
“嘿,麦克,你就直说吧,”马库斯靠向他,催促道。“是不是哪个家伙给你找不痛快了?”他问道,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没有,”麦克提格感觉快忍不住了,只能说。
“说吧,哥们儿,”马库斯坚持道,“我们来谈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尽力帮你的。”
麦克提格忍不住了,现在的情况他已经控制不了了。他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脑袋向前垂着,终于笨拙地开口了。
“是——是西佩小姐,”他说。
“特里娜,我的表妹?什么意思?”马库斯激动地问道。
“我——我——我也不知道,”麦克提格结结巴巴地说,脑子里一团乱麻。
“难道,”马库斯突然明白过来,“你——你也——”
麦克提格扭动了一下身子,避开马库斯的目光,盯着墙壁。他点了点头,然后突然爆发了:
“我情不自禁,这不是我的错,你明白吗?”
马库斯惊得说不出话来,向后倒在椅子上,喘着粗气。这时,麦克提格突然感觉自己有很多话要说。
“我告诉你,马克,我是情不自禁。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种感觉慢慢就出现了,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不然我还可以控制自己。我知道我们俩是哥们儿,我也知道你和西佩小姐的关系。我现在知道,以前也知道,但这还是发生了。我还没意识到,这种感觉就出现了。我真的是情不自禁。要是可以控制自己,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可是我不知道这感觉有那么强烈,我对她的的感情可能比你的还要深。西佩小姐,她每星期都要来诊所三四次,你不知道,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天啊,你根本不知道,我也不能跟你说,每次我都离她那么近,每时每刻都在摸她的脸、她的嘴,闻她的头发、她的呼吸。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已经陷进去了。我——我——完了,一切都太迟了,没有回头路了。唉,我整天整晚都在想这个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事,这——唉,就是这个事!我——我——天啊,马克,就是这个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无助地晃了晃双手。
麦克提格从来没有这么激动,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他的脸涨得通红,挥舞着激烈又迟疑的手势。每次停顿,硕大的下巴都发出一声咔嗒声,紧紧咬合在一起。他就像一头巨大的野兽,被困在一张隐形又精密的网中,愤怒、狂暴却无力自救。
马库斯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但什么也没看进去。“谁知道会这样呢?”他嘀咕着。现在麻烦了,马库斯知道自己很在乎特里娜,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喜欢和特里娜呆在一起,每个星期天下午的郊游他都翘首以盼。他也感受到了表妹的魅力,那小巧苍白的额头,精致的下巴微微向前突出,看起来自信又天真,浓密的黑发散发出沁人的香味。马库斯非常喜欢她,总有一天,他会开口向她求婚的。在他心里,他把这桩婚事安排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可能一两年后吧。具体的细节他还没有考虑太多。马库斯一直陪伴着特里娜,但同时他也认识很多其他的女孩。说到这个,其实所有的女孩他都喜欢。刚才麦克提格对特里娜强烈的感情令他大吃一惊。只要特里娜愿意,麦克提格今天就可以和她结婚,但是他马库斯做得到吗?不,他做不到。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确实做不到,尽管他知道自己是喜欢特里娜的,甚至可以说,他是爱她的。特里娜是他亲爱的女孩,西佩夫妇也默认他是她的未婚夫。马库斯回到桌边,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
“好吧,我们该怎么办,麦克?”他说。
“我不知道,”麦克提格说道,看起来非常痛苦,“马克,我不想让任何事影响我们的关系。”
“当然不会了,我肯定!”马库斯大声说。“不会,当然不会。”
马库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他很清楚,麦克提格对特里娜的爱胜过了自己;很奇怪,尽管自己比麦克提格聪明得多,但这个高大冷酷的家伙动起感情来比他强多了。马库斯突然冲动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好吧,麦克,”他叫道,用拳头敲打着桌子,“直说吧,我觉得——你真的非常喜欢她。我退出。对,我要退出。哥们儿,我把她交给你了。”
马库斯被自己的宽宏大度感动了。他那么高尚,牺牲了自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抽离开来,带着无限的钦佩和怜悯注视着这第二个自我。那么善良、那么伟大、那么英勇,他几乎要落泪了。他做了一个彻底退出的手势,伸出双臂,大声说道:
“麦克,我不会在中间妨碍你们,我把她交给你了。”马库斯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竟然含着泪水。显然,他觉得自己是很真诚的。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是真心爱着特里娜,只是为了哥们儿牺牲了自己的爱情。两人面对面站起来,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时刻,甚至连麦克提格也感受到了这种戏剧性。男人之间的友谊多么深厚啊!麦克提格免费为马库斯看牙;马库斯让出自己喜欢的女孩,多么高尚啊!他们对对方的感情,和自己的自尊都突然大大地增加了。像达蒙和皮西厄斯[5]、大卫和约拿丹[6],他们是莫逆之交、是生死患难的朋友,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之间产生隔阂了。现在是他们人生的高光时刻。
“我非常感激你,”麦克提格低声说,他想不出更好的话了。“我非常感激,”他重复说,“非常非常感激,马克。”
“没关系,没关系,”马库斯英勇地回答,突然又说,“你们在一起会很幸福的。你替我告诉她——说——”他说不下去了,沉默地紧握着麦克提格的手。
他们俩谁也没有考虑过,特里娜也许不会接受麦克提格。麦克提格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马库斯退出了,他觉得所有困难都解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马库斯恢复了以往的幽默,紧张而兴奋的神经也放松下来。他的悲伤突然变成了一种过度的欢乐。这个下午过得非常有开心。他们张开手掌,相互拍打着对方的背。啤酒喝到了第三轮,他们开始为对方的健康干杯。
退出这场爱情争夺赛十分钟之后,马库斯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麦克,你看。我跟你赌两毛五,我可以做一件你做不了的事,你肯定做不了。”于是他们每人在桌上放了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现在看着我,”马库斯说道。他从台球架上抓起一个台球,在眼前摆弄了一会儿,突然,他的下颚恐怖地张开,他把台球塞进嘴里,闭上了嘴。
麦克提格一下子惊呆了,瞪着眼睛看着他,接着浑身颤抖,大笑不止。他拍打着膝盖,在椅子上摇摇晃晃。这个马库斯真是太爱开玩笑了!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马库斯把球从嘴里滑出来,在桌布上擦了擦,递给麦克提格。
“现在到你了。”
这个打赌很重要,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拨开厚厚的胡须,像水蟒一样张开巨大的嘴巴,把台球塞在嘴里。马库斯大声鼓掌,喊道:“干得好!”麦克提格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伸手去拿钱,放在了自己的背心口袋里。
突然,他的脸涨得通红,下巴痉挛着,双手挠着脸颊。台球放进嘴里很容易,但是现在他拿不出来了。
那感觉太恐怖了。麦克提格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在几条狗旁边走来走去,拼命活动着脸颊,眼球骨碌骨碌转着。不管他怎么努力撑开下巴,嘴还是不够大,球拿不出去。马库斯吓坏了,大声咒骂着。麦克提格也被吓得汗流浃背,疯狂地甩着手臂,嘴里卡得死死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四只狗见状兴奋起来,开始狂吠不止。一个服务员冲了进来,两个打台球的人也回来了,台球室里一小群人围着他。那场面简直震撼十足。
这时,球突然又从麦克提格的嘴里滑了出去,就像刚才进去时那样轻而易举。真是松了一口气!他喘着粗气跌坐在椅子上,手抹着额头的汗。
借着这个机会,马库斯邀请其他人一起坐下来喝酒。
到大家喝完酒,各自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点了。马库斯和麦克提格决定乘车回家。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行不通,因为狗不跟着车跑。只有马库斯新买的那条狗亚历山大跟在车轮后面,另外三条狗一放出去就失去了控制,昂着头在街上疯狂地跑来跑去,或者突然一阵快跑,离车越来越远。马库斯满腔怒火地吹着口哨、大喊大叫,但是没有一点用。结果,他们俩不得不牵着狗走路回去。他们终于走回波克街,马库斯把那三条狗都关在小狗医院,把亚历山大带回公寓。
公寓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马库斯用一只旧水桶在这里给亚历山大做了个窝。还没来得及考虑自己的晚餐,他先把亚历山大放到窝里,喂了他几块狗饼干。麦克提格陪他一起到院子里。亚历山大立刻坐下来吃它的晚饭,侧着头用力地咀嚼着饼干。
“那个……特里娜的事,你打算怎么办?”马库斯问道。
麦克提格茫然地摇摇头。这时天已经黑了,外面很冷,小小的后院里肮脏不堪,弥漫着难闻的气味。麦克提格走了很长的路,他感觉很累。特里娜的事又让他感到不安了。不,他配不上她。马库斯或其他什么男人最终会赢得她的芳心的。他有什么资格可以吸引她呢?他只是一个笨拙的大高个,双手像木槌一样笨重。况且她已经说过了,她不愿意嫁给他。这还不算结束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马克,”他说。
“好吧,你现在得去接近她,”马库斯说,“去找她。”
麦克提格吃了一惊。他从没想过要去找她,这个念头让他有点害怕。
“没错,”马库斯继续道,“这是最好的方法。你还指望什么?你打算永远也不见她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麦克提格回答,木讷地看着狗。
“你知道她住在哪里,”马库斯继续说道。“就在海湾对面的B街车站。你什么时候想去,我都可以带你一起。这样吧,就华盛顿诞辰那天我们一起去吧,下星期三,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的。”马库斯真的太好了。麦克提格从心底里感谢他为自己做的这一切,他突然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马克,你……你真的太好了。”
“哎呀,没什么!”马库斯说。“没关系,哥们儿。只要你能成功。嗯,我们星期三就去。”
他们转身往屋里走。吃着饼干的亚历山大停下来,一只眼瞥着他们离开,接着又用另一只眼睛瞟着。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麦克提格和马库斯刚踏上台阶,就听到小院子里传来一阵可怕的骚乱声。他们冲到走廊尽头,从开着的窗户向下望去。
公寓的后院和邮局的后院中间隔着一道薄薄的木板栅栏。那边的院子里有一只牧羊犬,它和亚历山大都嗅出了对方的气味,正隔着栅栏吹胡子瞪眼。突然,栅栏两边的吠声爆发了。两条狗都莫名地憎恨对方,牙齿闪着寒光,发狂地咆哮、吼叫。它们用前爪使劲挠着薄薄的栅栏,吵闹声响彻了整个夜晚。
“他妈的!”马库斯吼道,“这两条狗合不来。你听,要是把它们放一块儿,肯定会打一架,是不是?改天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