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非遗:不做没有新鲜血液的僵尸
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定义:非物质文化遗产(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以下简称“非遗”)指被各群体、团体,有时为个人视为其文化遗产的各种实践、表演、表现形式、知识体系和技能及其有关的工具、实物、工艺品和文化场所。
各个群体和团体随着其所处环境、与自然界的相互关系和历史条件的变化,不断使这种代代相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创新,同时使他们自己具有一种认同感和历史感,从而促进文化多样性和激发人类的创造力。
上一篇谈到的文物是文化的实物遗产,那这篇就必须聊聊非遗了。简单点,非遗是一种老祖宗留下来的无形的文化资产,如语言、精神、经验、技艺等无形的文化内容,多数靠口口相传,或手把手传授。这种传承可以是家族内部的继承,也可以是师徒间的传接,也有可能是某个地区里广泛普遍流传的,但一般都得超过100年以上,或经过三代人的传承。
这十几年,许多城市都在努力寻找、发掘这些快将在历史长河消失的无形文化资产。但这些无形的资产锁不进保险柜,也不是住在博物馆里,它需要活在现代人的心里、脑中,才能传承下去。祖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若只是将其锁进柜子、放进博物馆,而不再使用,那我们只是遗产的搬运工,很快就会失去这份遗产。因此,非遗的传承必须注入外部力量、新鲜血液,才能续命;否则就算是被政府挂牌定名为非遗,也终将挽留不住其逝去的脚步,或成为仅余躯壳的僵尸。
有人担心新力量的注入会使非遗变味,演变成商业化的行为;也有人担心科技化、工业化的手段会将非遗的精致面貌磨砺成千篇一律的流水线产品。是的,这些担心都有可能出现,但并不是非遗可以故步自封、拒绝现代化的借口。非遗的传承与发扬,在于传承者是否能抓住其文化核心、顺应时代,为这种文化注入新的血液。
1.这是我的整副身家
多年前,我拜访粤剧演员邓志驹的工作室,看到的景象让我震惊。准确来说,那个工作室是他专门打造的一个音像室。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在电脑前整理音像制品,旁边是一排冰冷的大铁柜。邓志驹拉开铁门,自豪地说:“这是我的整副身家。”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排列严整、数以千计的粤剧音像资料,比我在某些城市电台里看到的音像资料库还多。除了数以千计的各种粤剧表演母带,还有无数录像带、录音卡带、黑胶唱片、CD、VCD、LD。
邓志驹是一名专业的粤剧演员,被粤剧界誉为“卡拉OK王子”,参与录制了两百多首粤曲卡拉OK,所发行的影碟遍及全球粤语华人的地区。这些音像制品对推动粤曲粤剧事业的发展和吸引更多阶层人士对粤曲产生兴趣起了很大作用。
他希望有一天能成立一个粤剧音像馆。广东已有城市建起粤剧博物馆,将表演道具、服装等陈列出来,供游客参观。但邓志驹觉得,唱腔、词曲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技艺才是粤剧的核心。只有把这些最关键的专业知识收集、整理并系统形成类似于教案一类的内容,才能让这古老的文化得到真正的传承。
因此,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关注粤剧的音像资料。每每遇到好的作品,哪怕有时只是一张唱片封套,邓志驹仍会像粉丝见到偶像一样,两眼放光。
“心头好”可遇不可求,邓志驹曾花了七八年时间去寻觅一张黑胶唱片。那是三张一套的《啼笑姻缘》,表演者是马师曾、凤凰女、梁醒波、靓次伯、任冰儿等。这是1977年香港艺术节上“五王”剧团舞台实地录音的成果。多年前,一个朋友将这套黑胶唱片赠送给邓志驹,只需他翻录一张CD回赠用以收藏。
邓志驹如获至宝,正准备,却不巧当天有个会议,没多想便把唱片放在车上。开了一天会之后,他再到停车场取车时,却发现由于阳光暴晒,黑胶唱片竟然中间拱起来,弯成了“帽子”。
邓志驹觉得愧对朋友,那段时间到哪都留意淘碟。除广州、香港,他甚至到国外演出也不忘淘碟。“一次到新加坡,又去逛。有个店主说,前两天才以5元的价格卖掉最后一套。”就这样,他又一次与“五王”擦肩而过。直至三年前,广州一家小店的老板打通了他的手机,告知收到一张黑胶唱片,可能就是他想要的。“我当时都忘了,十年前到过他店里,还留下过手机号码,让他见到就通知我。”邓志驹说,真庆幸自己这么多年没有换手机号。老板也很有心,“五王”终于如愿到手。
邓志驹的工作室除了音像室,还有客厅。门厅入口处一整面墙排满过百盒的录音卡带。几十年前,就是这些巴掌大小的盒带改变了粤剧的传播。邓志驹说,这些工业文明的产物,让以前只能在戏院里欣赏的粤剧进入了千家万户。他自己就是自小听着粤剧唱片长大的。在他的工作室里,还有早期的留声机、各种型号的电唱机,可以听33转、45转、78转的黑胶唱片。
大厅正中,还有一部专门播出16MM电影胶片的放映机。镶上带子,打开射灯,马师曾、红线女的《搜书院》就显现在银幕上。整出粤剧拍成电影,新中国成立后只发行了3出,其余的折子戏也不过10出。黑白影像里的人物清秀婉转,让人过目不忘。这些珍贵的音像资料,铭刻着老一辈艺术家与那个时代粤剧的光芒。
2.用数字化存留无形资产
俗话说:“声无百日响,花无百日红。”粤剧也是一样。邓志驹说,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粤剧受到冲击。粤剧需要传承和发展,就不能只把音像资料“收”起来,而是要对这些资料编排归纳,为研究打基础。十多年前,邓志驹就开始对所有卡带、唱片、录像带造册登记、编号,按它们在粤剧发展史中出现的顺序归类存放。录像带、磁带的寿命有限,为了延长它们的寿命,邓志驹还对这些声像资料进行数字化转存。
抽出柜子里一盒粤剧演出带,邓志驹说,这是1979年香港丽的电视台拍摄的现场演出节目,带子的寿命只有二三十年。他将这些带转录为“贝塔”带。但“贝塔”带的寿命也只有二三十年,还会再次面临影像流失的问题。“只有转为数字,存入硬盘,才能保存更长时间。”经过几十年的收藏,数以千计的音像资料,仅凭邓志驹的业余时间根本无法完成转存。过去十多年来,他请了两位专人协助做这项工作。
面对前人创造的辉煌,也面对如今粤剧被评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现状,邓志驹有自己的想法。“20世纪30—60年代,前人通过改革创新创造了粤剧的辉煌,这种改革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效仿的。加上‘文革’期间的破坏,现在应该继续‘疗伤’。我们能做的首先是固本强基,然后在此基础上再求发展。”
千百年来,不仅粤剧,中国的传统戏剧行业都是以口口相传、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传承,系统性的理论教材并不多。要让普通人了解粤剧、喜爱粤剧,吸引人的音像很重要。
十多年来,邓志驹不断完善自己的资料。目前,他的音像室只与朋友分享。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建一个粤剧音像博物馆,让人可以在这里坐下,慢慢喝着茶,品味粤剧发展过程的各阶段变化。
3.让一年一次的民俗随时挂在身上
正在写这篇文章时临近金猪年。朋友阿文在微信上晒了一个钥匙扣,配上文字:“做了少量‘开门大吉’钥匙扣,谁要?”在阿文的家乡,村里的孩子在过年前几天会找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木质印模,拿着墨汁、红纸开始捣鼓。木板上通常竖着刻上三句过年的吉祥话,如开门大吉、恭喜发财、丁财贵寿,但正中间那句必须是“开门大吉”。用墨汁把木板涂黑,印在红纸上,就能得到一张“开门大吉”的印刷版。
除夕吃过晚饭后,孩子拿着一叠印好的红纸、自家煮的糨糊,挨家挨户上门去贴。到了大年初二,贴过红纸的孩子带上自家的印模,逐户敲门喊着:“叔父伯母,收开门大吉利是钱噢!”来开门的大人这时必会笑脸相迎,对照印模,给敲门的孩子一封小利是。
这样的民俗,阿文、阿文爸爸、阿文爷爷小时候都体验过。但近十来年,乡村里的年味越来越淡,孩子能玩的玩意儿越来越多,这民俗已式微。近年镇上一些社地、青年团体意识到这项民俗有即将消失的趋势。因此,这项习俗虽然未被列为非遗,但当它获得这些团体关注后,越来越多的孩子在过年前被组织起来以游戏的形式边玩边学。
爱玩创意的阿文觉得只在过年时才玩不过瘾,于是想出了把木质印模缩小成钥匙扣,挂在身上随时玩的创意。但要在一平方厘米的小木头上刻十来个字,却也不是容易的事。传统手工匠人或许可以做到,但一时不易找到。阿文只好求助现代技术——电脑激光雕刻。这玩意儿做好后,在微信朋友圈里一发出,立马就被大伙疯狂点赞,要求阿文帮忙定制。这项曾日渐式微的民俗文化,经过科技的创新,重新回到年轻人身边,成为大家常见的小玩意儿。
不做没有新鲜血液的僵尸,重新融入生活,才是所有非遗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