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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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德的酒馆

如果是从东面去裘德的酒馆,要经过襄阳路上的东正教堂。如果从西面去裘德的酒馆,要经过一个用低矮的铁栅栏围起来的街心花园,铁栅栏上漆了绿色的漆,要不然,就很像俄国墓地里的栅栏。裘德的酒馆,本身是一个从防空洞改装的酒馆,一路走下去,要过一个长长的、亮着白炽灯的窄走廊。听说,有一个法国人,到了上海,娶了一个上海姑娘,用很便宜的租金,租了这个修好了从来没有用过的防空洞,按照法国街角小酒馆的方式,开了这么一家小酒馆,在天花板上挂着没有剥掉壳的玉米和红辣椒,卖热乎乎的披萨饼。

到裘德的酒馆,如今不容易找到那个法国人了,他们说,他靠这个小酒馆赚钱赚得不认识家了。告诉我这个的,是个中国人,他喜欢所有新鲜的东西,是上海的男人里面,第一批在脑袋后面扎一个小马尾的人,又是上海第一代为外国大公司的上海办事处做总代表的人,为了那个有高薪的工作,他剪掉了他的长发,用白金的袖卡,扣住自己的白衬衣。他知道所有上海外国人爱去的地方,甚至还知道,在香格里拉工作的一个美国人,他说的一口上海下流话,是跟上海妓女学的。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惊奇的微笑,对我说: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本书,《旧上海的故事》,说1949年以前的事情的?那上面说,上海那时候是西方冒险家的乐园,他们拿着一只破皮箱踏上上海,来上海发财,成了百万富翁。”

“对,”我说,“1949年以后,中国人民把他们都赶走了。”

十九世纪末,上海玉兰花盛开时,西人在上海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只是我们现在无法知道那婚礼是为谁,那对新人为什么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他们的爱情是不是因为人在异国的孤独而被夸大了,也不能知道他们日后在上海过得是否幸福。右上角现在我们还能看到的玉兰花显然早已发黄凋谢,而他们的故事却被新一代重复了。(摄影:佚名,十九世纪末)

“他们现在又回来了。”他用手点着裘德的酒馆的那块地面说。

可是,他并不喜欢那些外国人,他说:“我们做的是一样的工作,可是,我拿的是当地雇员的工资,他们拿的是海外雇员的工资,比我多三倍。他们比在他们国内本部工作的工资,要多一倍。这些来上海的外国人,发财了。”

第一次,我和他一起去了裘德的酒馆,走在空而长的走廊里,就听到有音乐从前面传来,还有融化了的忌司那既臭又香的气味。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暗暗的,可是并不暧昧的地方,又闻到了体味和香水混在一起的气味。

有的桌子上的人,好像是在等人,所以我们一进去,就看看我们。

桌上点着一支细蜡,照亮桌上人的脸,放眼一望,中东人卷卷的像乱钢丝一样的大胡子,非洲人发黑的大嘴,高丽人的细眼睛和眼睛里杀身成仁的凶光,南美人不安分的绿眼睛,真的是什么人都有。比起来,那金发蓝眼睛的人,倒没什么了不起。

有个人远远地向我打一个招呼,一看,是从前认识的一个学汉语的学生。我以为他回欧洲去了,他说不,他学完了汉语以后,到上海的一家外国电话公司找到了一个工作。然后,他发现上海是一个大银行,可是不知道怎么走进去,于是,他回到大学里去学了一年经济系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正式开始做生意。他在上海租了公寓,把欧洲的太太也接来了,买了一屋子的中国古董家具,他们如今睡的,是一张从北京买来的一百多年以前的大鸦片床。

说着,他等的人来了,来了一大群荷兰人,头上戴着尼龙的大鸭子嘴,那一天正好是欧洲足球赛,荷兰和德国踢,在上海的荷兰电话公司的荷兰人,和“上海大众”的德国人,约好了到这里集合,去看电视。

裘德的酒馆那么响的音乐,1960年代的欧洲音乐,都被他们的声音盖下去了。

有一天,在裘德的酒馆前面的小花园前,看到一对外国人在吵架,那女的把嘴闭成了一条线,鼻子尖得像剪刀,那男人则气得眼睛眉毛全都白了。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外国人,已经不再在上海的街上,因为太多人要看他们而小心仪表、脸上要像皇帝巡游一样地笑了。现在他们多得没有人要看,他们也胆敢在街上吵架。

后来,和一个比利时人约见面,那个人在电话里说,就到裘德的酒馆吧。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那是在上海的外国人约会的地方,就像我们在欧洲的时候,有事情约人,就说,到广场的鱼喷泉前见一样。

那天去得早了,酒馆里没有什么人。对面的小房间里,有一个人在独自玩飞镖,他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穿了美式大花裤衩,那是白领在休息天的打扮。他手里拿了一大把红色的飞镖,一个一个,无声地向靶心飞过去。

我自己找了一个长桌坐下来,对面墙上有一块黑板,上面写着这个周末的惠价菜,那大而笨拙的英文字,是真正的外文字,中国人写的可比它们秀气多了。

慢慢地,看到我坐的桌子深处,有一个人已经坐着了,前面放了一个杯子和一瓶德国啤酒。他把桌上的蜡烛放得远远的,所以我看不清他。

那个年代,的确有一些外国人把上海当成赚了钱就走的过场,也的确有人把上海当成终老之地。静安寺对面的万国公墓,曾让许多全世界漂洋过海而来的人安息在上海总是潮湿的泥土里,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一次万国公墓葬礼。又过了许多年,万国公墓被迁至虹桥郊区,长长的墓穴变成短短的一小块石碑,由于姓氏来源于不同语种,不少姓氏被拼错在石碑上。(摄影:佚名,十九世纪末)

他说“嗨”。他是芬兰人,到上海来做船生意。他们那里冷,所以他长得有两米高。

我说:“你想家吗?”

他说想。可是他自己要出来工作,从前他在美国,后来又到了香港,又到了澳洲,现在又是中国。他说他愿意在外面,他没有自己的家,所以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每到圣诞的时候,回到家乡去,看到自己的朋友在老地方,自己的老家也在老地方,他们都在等着他,那才是好感觉。

问他为什么到中国来,他说一是为了海外工资,一是为了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生活一次,比花钱当旅游者有意思。只是,他没有想到上海会像百十年前的欧洲。

一百年前,西人在上海郊外玩垒球。一百年以后,同样在上海郊外,西人去玩高尔夫球。同样是上海郊外的苍茫和不那么茁壮、不那么绿的草地,同样还有郊外清澈的气息和野外燃烧了什么的那种气息,他们又回来了。(摄影:佚名,1920年代)

好久,我等的那个比利时人才来,他说,他忙得一个星期要工作六天,只有星期天下午的几个小时,到外滩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而在欧洲,他只要工作四天半,星期五下午,办公室里就不工作了。“挣钱挣疯了。”他说,“我们被上海人同化了,东方人那种工作狂。”

那天是周末,到11点以后,裘德的酒馆的跑堂的,把桌子都推到一边去,腾出好大的地方,让大家在中间跳舞。外面则停满了亮红灯的出租车,一直排到小花园那里,等从地下上来回家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