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跑者
壹
何青山把信塞到何牦家的门缝里,抬头刚好遇上何牦。干吗呢?他问。何青山嘻嘻地笑着说,老牛叔您的信,我见家中没有人就塞到门缝里了。
推开门,地上果然躺着一封信。他以为又是退信。那种“查无此人”的退信,他收了一百多封。再看时,他的眼睛放光了,不是退信,千真万确的北京来信。
蒸洲市竹溪街47号
何牦收
北京皇城根路258号
何牦将信纸举过头顶,摆动干树枝般的手臂,信纸如一面小红旗在舞动。橘红回信了,橘红回信了!仿佛要把这个好消息和所有竹溪街的人分享似的高声叫着。曾有邻居劝他,这是大海捞针,死了心吧,用这份心思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他想幸亏没接受别人的好意,这不橘红回信了?
橘红会在信里骂我吗?橘红过得好吗?肯定好不了。是你何牦这没用的男人,让橘红受尽了委屈,受尽了折磨,受尽了苦难,她的日子能过得好吗?何牦,何牦,你再也不能让橘红受苦受难了,哪怕是做牛做马,也要使橘红过上好日子。
老沟林场回来三年了,他先往南京写了四十多封信,一半多都退回来了,后来听人说,欧阳橘红不在南京,调北京了,信又往北京寄,还是寄一封退一封。那些退回来的信,都快半箱了。
他怕信会飞走似的紧紧抱在胸前,捂得纸都快发热了才把信拆开,刚看三行,眼泪就出来了。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真的,十六年我从来不知什么叫高兴。我以为高兴和我无缘了。没想到,突然收到你的信。你想我能不高兴吗?这是我十六年来第一次拥有一个最快乐的日子,比过节还开心快乐。
亲爱的牦哥,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这弱女子。其实,我时时刻刻在想念你。但不知你漂流在何方,我常常仰望蓝天为你祝福。
亲爱的牦哥,你在信中对不辞而别的忏悔,我能理解。是的,你当时如果不逃跑,也许我不会受如此多的苦难。要说磨难,和你说七七四十九天也说不完。过去的事不提了。
看到第三段,眼泪河水一样在他脸上流淌。橘红,对不起,都怪我,我是罪魁祸首,你给我机会,后半生一定挽回我的过失。
牦哥,你在信中说,为了寻找我,写了百多封信。我被你这种精神感动,看到你的信,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亲爱的牦哥,这十多年你是如何过来的?我很挂念。
亲爱的牦哥,我决定来看你,就来!立即就来!再过半个月,我们就能见面了。
来吧,快来吧,橘红,我等你。老沟林场回来后,就盼着这一天,等着这一天。喜孜孜的脸上,幸福的泪水放着光亮。他用衣袖擦干眼泪,将信收进箱子里。
收到欧阳橘红回信的第二天,他把墙壁刷了一层叫“九零四”的涂料,那墙壁顿时成了一个大白炽灯,白光晃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窗户玻璃也用水清洗了一次,玻璃上陈年旧报纸的痕迹全部擦洗掉了,笑脸一样的阳光穿过玻璃专程来祝贺他。
我们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
无限好哟呀
……
贰
三年前,他还在老沟林场。
雪化了,树枝上、泥土里长出了一片片新绿。从雪里冒出来的泥土,像刚从地窖里出来的酒,散发清香;香香的泥土,带着丝丝甜味,清泉一样,慢慢清洗被浊气淤积了两个季节的肺叶。
老沟林场这片乐土,仿佛要慢慢地取代那个叫洞庭湖的记忆。而洞庭湖畔有个叫欧阳橘红的女人,那浩渺的水域才无法从记忆中退出。一九六七年夏天他和欧阳橘红的事被雷志雄捉奸在床,关进保卫科后,求华平松了梆,半晚跳窗逃离蒸洲,秋天到老沟林场,已在这里过了十三个秋天。他虽是临时工,扛木头的临时工,但,潜意识里已是这深山老林里的一员。年底,他将有个新身份——尹贵香的老公,临时工就成了正式工,到那时他在老沟林场就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家。尹贵香说,我们要生个小宝宝。
如果不是华安来老沟林场采购木材,碰巧遇上他,蒸洲就会成他永远的故乡,也许后半生就站在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深山上,遥望南方,遥望洞庭湖畔那座叫蒸洲的小城。
十二年前,华平溺死在洞庭湖里。华安说。
听到华平溺死在洞庭湖里,何牦的眼睛湿了华平是华安的哥哥,他和华平是生死兄弟。有年夏天,华平邀他去洞庭湖游泳。游了半小时,华平小腿抽筋,刚喊一声救命,就往水底沉,他冒死相救,华平才脱险。工厂初建,从吉林调来了一批技术人员,华平和华安随父母从吉林来蒸洲时还在读书。那晚关进保卫科时华平给他松梆,也是看在曾救过他的面子上。
华平死后,华安的父母一直不能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华安的亲戚在吉林市帮他找了一个对象,结婚后解决两地分居华安回到了吉林,同时也把已经退休的父母带回了吉林。华安调回吉林十年了。
华安带来了好朋友溺死的消息,何牦悲伤了好一阵。华安带来的另一个消息,则让他下了立即回蒸洲的决心。
华安说,你跑后欧阳橘红在保卫科反省了一个月,写了五万多字检讨。她怕过不了关,把思想深处点点滴滴的活思想都挖了出来。包括和雷志雄不和谐的性生活也和盘托出,把与你的关系上升到世界观的高度加以批判。在保卫科反省一个月后就接受群众批斗。批斗大会上,欧阳橘红胸前挂一串破鞋,二小时的批斗,她的眼睛都盯在自己的脚尖上,眼神不敢朝台下瞄。厂门前,有个大批判专栏,题目是《把欧阳橘红的腐蚀思想批深批臭》。大批判办命令她,每天上班前二十分钟站在批判栏前,把每一篇批臭她的文章读二遍以上。那时正是上班高峰,又是上班的必由之路,大家看猴似的,看她读批臭自己的文章。
欧阳橘红四个字臭及全厂,厂区也好,生活区也好,认识和不认识的,凡见到她,都用眼神凌迟她,让她无处可躲。对她的处分是开除厂藉,留厂察看一年,发配到厂容科当清洁工。你潜逃在外,开除厂藉。
半个月后,雷志雄给了她一张离婚报告。领离婚证书前,她提出要雷红,雷志雄不同意。问雷红本人,雷红说:不要流氓妈妈。
她找厂容科科长,请求分一间房。科长叫她自己找行政科。行政科长说,只有一间空房了,就是何牦原来住的平房十三栋第六间要不要?她说,求你换一间。行政科长说,没空房,只有这一间,要就住,不住就算了。其实,你那间房子你跑了的第二天就被别人占了,根本不可能给她。
平房第十栋附近,有一间厕所。生活区最大的厕所,你应该还记得那间厕所。和厕所相连,有一间小房子大约五平米,清洁工放桶子,扫把用的工具房。
欧阳橘红花了二个小时清理工具房,并在里面放了一张床。总算有了睡觉的地方。房间里只有一个接近天花板的小窗口,还用木板钉死了,她找了一架搞卫生的梯子,爬上去把木板撬开。工具房里飘一股臭气,在房里呆久了,臭气钻到进了她的衣服里,走到哪臭到哪。她去食堂排队打饭,刚往队里一站,大家都掩着鼻子喊哪来的的臭气,后来发现是欧阳橘红身上的,大家便你一句我一句要把她轰走,不许她排在打饭的队列里。后来,她就等到大家都吃完饭,食堂快要关门了才去,常常不是没饭就是没菜了。
住进工具房的第三天早晨,门框上挂一串破鞋。门槛上,门上和进门的地上,都是干了的大便渣子。不知是谁泼的。门框上的破鞋挂了一个星期,反正大家都认为她是破鞋,挂就挂着懒得管它。门框上的破鞋是杨琳帮她取掉的。泼在门上和地上的大便渣,下雨时被雨水冲掉了。
每天扫完厕所,她就偷偷地躲在子弟小学围墙旁的树林里,看坐在教室里的雷钢读书,或者去幼儿园看雷红。留厂察看期间,她每月十八元工资。听说餐餐吃三分钱一份的青菜,早上就吃一个馒头,一分钱一份的稀饭都舍不得吃。这样,每月能余十块钱,她就用雷钢和雷红的名字存银行,一人五块。
从华安那里得知欧阳橘红夫离子散后,住在厕所旁的工具房里,受到百般侮辱和欺负,他一分钟都呆不住了,决定立即回蒸洲,回到欧阳橘红身边,把欠她的债都补回来。橘红,橘红。我害了你,我害得你“夫离子散”,家庭破裂。我一定要补偿你,让你后半辈子过上幸福日子,让你有个温暖的家。
叁
老何,尹贵香那娘们,是个知冷知热的婆娘,这样的媳妇,在老沟林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和她结了婚,下半辈子保你享福。你和尹贵香结婚后,户口和转正式工的事,都包在我身上。老沟林场尹场长说。
尹贵香的老公是伐木工,两年前,伐木时被大树砸死。尹贵香是尹场长的堂妹,共曾祖父。两个月前,尹场长亲自给他和尹贵香做红娘,上个星期他才答应这门亲事。尹贵香知道他要悔婚回蒸洲,哭着要哥哥做主。回蒸洲的态度就是用火车头也拉不转来。其实早明白尹贵香对他有意,心里放不下欧阳橘红,犹豫着装不懂风情的懵懂少年。尹贵香家劈柴火和挖地种菜等力气活他不喊自到,他的衣服脏了、扣子掉了,尹贵香像媳妇一样洗干净,钉好扣子,折叠整齐放到他的箱里。要不是他心里有个欧阳橘红,早就和尹贵香领了结婚证,成了名符其实的老沟人。
尹师傅,你回家吧,天黑了,一个人走老林子,不安全。
尹师傅扑过来,双手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肩上。柔软、温热的幸福,电流一样冲击他,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搂紧柔软的腰肢,孙悟空见到观世音菩萨一样,突然发现欧阳橘红驾着一片祥云到了眼前,他搂尹师傅的双手,就失去了力量。他成了一截树桩,任尹师傅攀沿在树桩上。
今夜不回家了,陪你。
不行。坚决不行。他害了欧阳橘红,不能再害尹师傅。他必须回蒸洲,回到欧阳橘红身边,明天,离开老沟林场,也许,他再也不会来这深山里,再也不可能见到尹师傅,他不能临走又留一笔债在老沟林场。
肆
杨琳患乳腺癌,半年前做了肿瘤切除手术,连左面乳房也被殃及。上个月医生再次报告坏消息,癌细胞向乳腺以外的细胞转移了。
何师傅,明天就不要来了,晚上老钳工在这里,白天,我还能动,你能来看我,就感激不尽,你每天来护理我,我心里不安呀。
杨琳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出来了。杨琳第二次住院后,来看望她的人,一跨出病房门,她就在他们身后默默流泪,诀别似的。
何牦一见杨琳流泪,心里就难受。这些年他见不得女人流泪,一见女人流泪,就想起欧阳橘红,他仿佛看到欧阳橘红还在流泪,是他造成了欧阳橘红的苦难,只有他才能让欧阳橘红不再流泪。
何师傅,你每天来医院,上班怎么办?
印刷厂要倒闭了,都放长期了。
医生们下班时,老钳工提着饭盒进了病房。何牦简单向老钳工交代两句医生嘱咐的注意事项,还有杨琳白天的情况,就出了病房回家了。他每次踏出病房时,杨琳都说,何师傅,明天不要来了,你每天来护理我,我心里不安。不管杨琳怎么说,他每天早上,老钳工离开医院前准时进病房,仿佛他是老钳工请来的白班护理。
杨琳是欧阳橘红的救命恩人,他是代她护理、照顾。欧阳橘红不知道救命恩人的癌细胞开始扩散,在世日子可用手指头来算了,如果知道,她一定会回蒸洲。欧阳橘红离开蒸洲十二年了,杨琳记得,欧阳橘红走前,说是南京化工厂,她没问详细地址,现在还在不在南京化工厂,杨琳也不知道了。他往南京化工厂发了四十多封信,有三十多封退回来了,有十来封没退回来,估计是在路上丢了。所有退信签上,都是“查无此人”。
杨师傅,这何师傅是你兄弟?好细心的,这样细心的男人,而今真找不到了。他从医院食堂替杨琳打了中餐,刚到病房门口,听到另床病友对杨琳说。不是哎,是我以前一个朋友的老公,他是代那朋友来照顾我。
杨琳说以前朋友的老公。以前朋友是指欧阳橘红。听杨琳这一说,一种从来不曾有的温暖流入心中。老天爷不睁开眼睛看一看,这样的好人,为什么偏偏得这种恶病?为什么好人就命不长呢?
他逃出保卫科,去大兴安岭前,不认识杨琳一家,他从大兴安岭回来,才知道欧阳橘红不在厂里了,才知道杨琳是欧阳橘红的救命恩人。他算了算时间,华安调回吉林的第二年,欧阳橘红就调到南京去了。
杨琳把欧阳橘红当时的处境都告诉了他。
欧阳橘红得知雷志雄要带着儿女回济南时,雷志雄的工作关系和户口迁移都办好了,车票也买好了。欧阳橘红一路大跑,气喘呼呼地闯进她以前的家,雷钢和雷红在清点行李。雷钢和雷红背对她。她一连两声,小钢,小红,他们都没回头,仿佛她不是他们的妈妈,一个陌生人。
小红。欧阳橘红哭着喊,两手死死地抱紧雷红,小红,你不能离开妈妈,妈妈要和你在一起。雷红吓呆了,任她紧紧地抱着,不哭不动,也不出声。
把雷红放下。雷钢大人似的喝令一声,想从她手中抢出雷红,她不松手,雷钢对着她手腕咬了一口。小纲,小纲,松口,你咬妈妈?你咬妈妈?
你是流氓,你不是我妈妈,你没资格做我妈妈。
你不是我妈妈,你是流氓,流氓。我不跟你走。有哥哥帮忙,雷红也不怕了似的。
小钢。小红。她拼出最后力气喊。仿佛只要极力嘶喊,他们就会认她是母亲。
不准你喊,不准你喊。雷钢和雷红一边叫,一边把她推向门外。
妈妈想你们,妈妈爱你们,妈妈……
出去,出去。雷钢用头顶着她的腰,雷红双手推着她的屁股。
雷志雄从卧房出来,对欧阳橘红说:雷钢和雷红不想看到你,你知趣吧。
回到厕所旁的工具房,欧阳橘红默默流泪,流了三个多小时,眼眶里的水都流干了,再也流不出来了。没想到雷钢、雷红也不要她了。欧阳橘红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四处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那一夜她张着眼睛看了一通晚的天花板。后来她对我说,一轮圆月刚好透过小窗口,挂在天花板上,圆圆的月亮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她就对着月亮里模模糊糊的人影说,嫦娥啊!嫦娥!人们都同情你寂寞,同情你独守空房,其实你比我好,你的寂寞里带着希望,你独守空房,是等待,有希望的等待,我呢?我的寂寞,孤独是无望,丈夫没了,儿女没了,亲情没了,友情没了,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
蒸洲到济南只有早上七点半一趟列车。第二天早晨,欧阳橘红顾不上修饰零乱的头发和通红的双眼,天刚亮,她就去了火车站,比雷志雄先到一个小时。
雷志雄领着雷钢和雷红到车站时,欧阳橘红开始没看见他们,正伸长脑壳四处了望,听到雷志雄说:雷钢,你带妹妹在这里等我,爸爸去商店买东西。这时,才看到他们。
欧阳橘红把玩具汽车和洋娃娃,默默地递给雷钢和雷红,明知叫他们不会答应,就没把小钢,小红几个字叫出口了,但她内心里,在痛苦地嘶喊着,小钢,小红,仿佛声声都沾着血丝,带着痛苦。她弯下腰,一手将雷钢和雷红揽进怀里,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雷钢在她怀里边挣扎,边哭着说,贱妈妈,流氓妈妈,不要脸的妈妈。一年多来,雷钢第一次喊出妈妈两字。尽管妈妈前面还带了“贱、流氓、不要脸”这样一些修饰词,但她毕竟还是听到一声声妈妈。她把雷钢和雷红搂得更紧,仿佛是悬崖绝壁上,死死抓住一根树滕。雷钢在挣扎时,衣袖上拉,雪白的小手臂上有几道印子,再看雷钢脸上,也有被抓破皮的痕迹。小钢,这是怎么了?怎么了?雷红说,同学打的,同学骂哥哥,说流氓的儿子也是流氓,哥哥和同学打了一架。
雷钢顿时一脸通红,猛一用力,将她推出二步远。雷钢口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声下贱,便拖着雷红从她的怀里跑开了。欧阳橘红和玩具汽车、洋洋娃娃一道四脚朝天仰在地上,她半天还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雷钢带着雷红跑到了雷志雄刚去的商店门口。雷钢的小眼睛里朝她射来仇恨的光,她全身一哆嗦,那个与八岁小孩极不相称的眼神,就这样恶毒地刻进了她的记忆。
欧阳橘红的眼眶像一个蓄水池,水流干了,几个小时后,又蓄满了,泪水又像下雨一样淋在脸上。
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亲生骨肉不认她,活着干什么?活着还有意义吗?雷钢的眼神,那声“下贱”,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她的心上,将永远成为她的一块心病,像癌症,无法医治。
杨琳说,那天晚上我拉肚子,每隔三十分钟跑一次厕所。我记得是古历十四,上半夜,天空中的乌云太厚,圆月躲在乌云里面,天空上像涂了一层黑漆。我前几次拉肚子,都是拿着手电去的。下半夜,再去上厕所时,乌云跑了,但我仍然带着手电。杨琳说,我路过欧阳橘红住的工具房时,首先没看到那滩血,只感到一股腥味,那是一个转角,月亮也不往那里去,我打开手电一照,一滩黑红的血从门缝里流了出来。我用力撞开门时,欧阳橘红手腕上的血管被割开,人已经昏过去了。
何牦在心里说,橘红你放心,我知道杨琳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一定会代你照顾好杨琳,替你报答她对你的救命之恩。
一个疗程刚完,杨琳的头发掉了一半,脸黄得像放多了碱的馒头,过去肉嘟嘟的圆脸上,现在除了脸颊上一张皮,就是一边一块高高凸起的骨头。老钳工也像癌症病人一样,脸上也只剩下一张皮和两块凸起的骨头;老钳工的脸不发黄,却发黑;头发没掉,但白了,杨琳第一次住院,做肿瘤切除手术时,他的头发还没白。
医院通知老钳工,下星期一,要预交一万五千元医疗费。医院虽没讲,星期一没预交,就要杨琳停药出院,但设了交钱期限,后面的话就不言而喻了。
他在老沟林场省吃俭用,存了五千块钱,加上这两年的积蓄,他的财富到了七千元。平时,一分钱想掰开做两分钱用,要积累一笔钱,找到欧阳橘红后,和她结婚用,没有钱,怎么能保证让橘红过上幸福生活呢?距星期一只有两天了,老钳工手里只筹了一万。一万还是工厂预付的。这些年工厂在生死线上挣扎,职工有三个月没发工资,能预付一万元医药费也够人道了。前几次预交医药费,他家里的电视、冰箱,凡是值百元以上的家具,都进了当铺,余下五千,老钳工就算把自己押上也无法抵来五千元钱。
要不要借给杨琳?不行,那钱,谁也不能动,就算杨琳的病好了,老钳工十年内都无法把债还清,这钱,他是替欧阳橘红存的。
橘红,你现在还好吗?一个女人,夫离子散,孤苦凄凉,能好到哪去?没有这笔钱,怎能把橘红从水深火热的凄惨困境中解救出来?他仿佛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脸上的绉纹就像干涸了的稻田,到处布满沟沟叉叉;一身肮脏的衣服,绉绉巴巴,散满了星星点点的痕迹,弓腰驼背,仿佛无力再承受生活之重。
如果星期一交不齐一万五千元钱,医院停药,要杨琳出院,怎么办?见死不救?杨琳当年如果见死不救,今天还有找到橘红的希望?还有机会让他赎回过错,让橘红过上幸福生活?没有。这些希望都是杨琳给的。
他站在窗口,看见老钳工进了医院大门,便出了肿瘤科,在住院部门口等老钳工。
眼前的男人,一头白发,一脸皱纹。疲惫像刀一样,把这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男人,削了一节。杨琳的病如一付重担,压在老钳工肩上,整个人仿佛都在往下沉。
钱准备好了吗?
没,跑了五家亲戚,不好意思开口,白跑一天。老钳工连声叹气。
我借给你吧,话到喉咙口还是没说出来。陪着老钳工叹了一阵气后便急急地回家了。他第一次没和老钳工交代病房的情况,他不敢再停留,不敢再看老钳工无助的倦容,他怕忍不住把“我借给你”说出来。
第二天上午,何牦取了五千元钱,出了银行,直奔医院。昨晚,橘红在梦中对他说,救杨琳就是救她,难道你连我都不救?他问橘红在什么地方,如何联系,橘红说,你救了杨琳,就会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们就能相见了。
他把一包钱给老钳工时,老钳工说,昨晚,杨琳的兄妹,送来了五千元,暂时不要了,谢谢你的好心。
伍
何牦收到欧阳橘红的来信一个月了,但她的人还没有来。
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信里讲了会来,就一定会来。何牦深信无疑。他随身带了一张凳子,每天坐在街口等欧阳橘红,怕她找不到竹溪街47号。
竹溪街47号,是两间临街的砖木结构平房,他的祖业,有七十多年历史。
何牦在老厂上班时,户口还留在竹溪街。他从老沟林场回到竹溪街后,居委会把他安排在居委会办的印刷厂里做铸字工。每天将用坏了的铅字,放到一个土炉子里溶化,将铅水灌入一个个字模里冷却,再变成一个个铅字摆放在字架上。上次,他去南京,后又去北京,刚好是印刷厂面临倒闭,处在下岗状态没人管。后来印刷厂改制重组为印刷集团,全市的纳税大户,排版全用电脑,他这铸字工,就去守门卫做了传达,还负责报纸信件的收发。
何牦一个月没上班了,天天坐在街口等欧阳橘红,印刷厂通知他,再不上班就除名。
老牛叔,你去上班,我帮你等欧阳橘红,我保证不离开这里一步。何青山说。何青山住在竹溪街三十九号,何牦和何青山的父亲小学时是同学。何青山也在印刷厂上班。
她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她,你等?白等?
老牛叔,你去上班吧,不上班,厂里要除你名。
除就除。反正不等到橘红,我就不上班。
信是假的,我伪造的,老牛叔,我对不起你。刘青山那句信是假的,我伪造的,没说一百次,至少也说了九十九次。
你想骗我回去上班,就说信是你伪造的?明明是欧阳橘红写的,你伪造得出来吗?
信绝对是我写的。我找一个从北京寄来的信封,用退字灵退掉信封上的字,再重新写上地址。地址也是我瞎写的。
吃了饭没事做?做你的事去,少在这里烦人。
天空碧蓝如洗,太阳早早晒在清洗过的雪亮的窗玻璃上。
这些天,当第一抹朝霞映到窗户上,他立刻起床,洗一把脸就去打扫卫生,先抹擦窗户上的玻璃再扫地,不但扫家里,还要扫他家附近一二百米远的街道,把别人家的门外也扫了。他自己家里,只要落根头发丝般大小的垃圾,就随时拿起扫把,保持绝对整洁。
老牛,欧阳橘红不会来了,还扫什么?
会来,她来信讲了来,就会来。
我这辈子,对不起橘红,把她害得太惨了,夫离子散,家没了,差点连命也没了,好惨啊!我不找到她,赎回罪过,死后下地狱,阎王老子也不会让我安宁。
你不也害了寡妇?
不一样,不一样。寡妇我怎么害了她呢?亲都没亲她一下。
何牦扫完街半小时后,两家早餐店的桌子旁都没有空位了,摆在店外的炉子上,通红的火焰像飘杨的红旗。把蒸包子、馒头的锅放上去后,就看不到旗帜般的火焰,只看到腾腾的热气。
他锁上门后,买了两个包子,边吃边急急地往外走。昨晚,他梦见了橘红,橘红脸上瘦得只剩一张皮,额上的皱纹足有一厘米深,憔悴的面容,补钉加补钉的衣服,好可怜的。怎能不惨?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夫离子散更惨的?今天橘红一定会来,有一种预感,尤其是昨晚那个梦。橘红在梦中对他说:我明天上午到,你来车站接我。
老牛叔,你终于相信我了?这是去上班吧。
刘青山你真烦人,又来了!上什么班?我去火车站接欧阳橘红。
刘青山突然跪在他前面,说,老牛叔,我错了,不该用假信骗你。我跪下向你认错,你就相信我一次。他看到刘青山出了眼泪。刘青山还说,老牛叔,你就相信我一次!你要再这样下去,出了事,我负不起这个责哎。
莫明其妙。谁要你负责?年轻伢子,不怀好心,看不得你老牛叔高兴?
竹溪街在火车站附近。坐在竹溪街就能听到火车进站的声音。从他家里出来,十分钟就到火车站。蒸洲站是大站也是老站,一九二二年修建的。小时候,他觉得这广场老大老大的,广场上见不到几个人,现在看这广场太小了,尤其是火车进站,车站出口人就起了堆,要想找人,只能在人缝中瞅来瞅去,盯着一个个人看。何牦坐在一块水泥板上,那块水泥板刚好对着车站的出口,不管南来也好,北往也罢,只要有火车进站,只要有人出站,神经就高度紧张,怕错过时机,接不到欧阳橘红。
夕阳西下,又有从北京方向来的列车准备进站了。一听北京方向来的,精神一振吸了鸦片似的。他想,橘红一定在这次车上。车站广播说,北京来的一次特快列车很快就进站了,服务员请做好接车准备。这时,他眼睛瞪得溜圆,眼皮一眨不眨盯紧出口。橘红虽在蒸洲工作过,但估计她没到过竹溪街,那时竹溪街并不出名;就算晓得有个竹溪街,也找不到他住的地方。欧阳橘红来了后,就不让她再离开蒸洲了,他要办个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婚礼。都一把年纪了,再生个孩子已不现实,尽管不可能生孩子,他也要把家搞得红红火火。老沟林场存的五千块钱,加这几年的积蓄,都是计划和欧阳橘红成家用的。他要让橘红,在温暖的家里,渡过幸福美满的晚年。
从车站出口朝里眺望,从北京过来的列车在站内缓缓地停下来。有人从列车上下来了,人像河水一样,朝出站口流过来。他仿佛看到一张苍白的脸,脸上的绉纹就像干涸了的稻田,到处布满沟沟叉叉;一身肮脏的衣服,绉绉巴巴,散满了星星点点的痕迹,弓腰驼背,无力再承受生活之重的橘红,到了站台出口。她的脚步那样艰难,那般沉重,每走一步,都带着人生的苦难,带着心灵的创伤。他张开双臂,迎接梦中的苦人儿——他深深地牵挂着的橘红。
陆
欧阳橘红还没原谅他。一定是发完信后又后悔了,所以没来。去北京,当面向欧阳橘红道歉。
这是他第二次去北京。
第一次是回蒸洲第三年,也是杨琳去世的那年。他先到南京,再去北京。他找到了南京化工厂。早晨八点,他站在工厂门口见人就问,问到下午四点,都说不认识,他有些灰心了,正寻思怎么办时,有个女同志说,我知道这个人,十年前调北京了。他又问,北京什么单位?女同志说,不知道。又说,应该也是化工单位。他在北京转了三天,北京化工厂坐南还是坐北仍说不清。北京人不知道北京化工厂在何处,这真是怪事。他买了一张北京地图,地图上也没标明北京化工厂的位置。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在天安门广场边走边想,踏着碎步,脚尖抵着脚后跟。他也不知走了多少回合,两个警察过来,扭着他的手,把他送上了警车。审讯时,才知道警察把他当特务,说他是用脚步丈量距离。警察不肯放他,非要竹溪街居委会来接人。后来是他侄女何美宁代表竹溪街居委会把他领了回来。
这次一定能找到橘红,信封上有具体地址,刘青山说,这都是假的,扯他的蛋,这伢仔怎么这样坏?明明是欧阳橘红给他回的信,他为什么要说是假的?
车箱里,就像当年工厂放露天电影,角角落落里都挤满了人。他早作了准备,临走时,在竹溪街邮电所读报栏里撕了三张报纸。一上车,就在座位下占了一个刚容他躺下的地盘。三张报纸铺在他的地盘上,弯下腰,脑壳往坐位下一伸就躺下了。座位上坐个女人,他脑壳往座位下钻时,没注意看座位上的人,躺下后,眼睛里是一双高跟鞋;车箱里弥漫着劣质烟味和旅途中的汗酸臭气。火车在行进中摇晃,他在摇晃中做了一个美梦,他的行动,感动了橘红,橘红原谅了他,回到了他的身边。橘红也比过去更年轻,更漂亮,每天一张甜密的笑脸可亲可爱。
何牦根据信封上的地址,找了五个多小时,找到了皇城根路二百五十八号。开门的是一位圆圆胖胖的大婶。
找谁?大婶问。
找欧阳橘红。
没这人。
她就住这旮旯。他不自觉讲起了东北方言。
没有这个姓。大婶说完,顺手就将门关上。他立即伸一只手进门逢里。
哎哟!夸张地大叫。
干吗?一张饱满的圆脸充满怒气。
哎哟。夹了手。
没伤着吧。大婶脸上怒气少了一些。
没伤,没伤。他朝手上吹了口气,似乎这一吹就好了。
他抓住时机缠上了大婶。
大婶,你告诉我实话,欧阳橘红在家吗?
告诉你了,没有这个人。
她就住这旮旯。拿出信封给大婶看。
大婶看了信封说,这是东皇城根二百五十八号。你去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号看看。
他敲开西皇城根路二百五十八号的门,出来一个大男人。一米八的个子,脸盘足有脸盆大,嗓门如雷。
干啥?!干啥?!“干”字从那大男人口里出来,嗓音又粗又重,象铁一样朝他甩过来。“啥”字仿佛在大男人的口里转了一圈。这人不是一个善主儿。
找欧阳橘红。
什么欧阳橘红?没这人!
他欲再讲什么,一张破旧的红漆大门早把他关在门外。
橘红在哪一个皇城根?不在东皇城根,就在西皇城根。她为什么不肯见我。凭直觉这个西皇城根是橘红的家。要不然,那个嗓门如雷的男人不会这样粗暴无理。
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号对面有一家旅店,叫为民旅店。何牦决定住为民旅店,每天看着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号,不信橘红永远不出来。他掏出竹溪街印刷厂的工作证,问服务员:有临街房子吗?服务员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打量他的身份。他又说:我喜欢住敞亮的房子。
打开旅店房门,三步并作二步冲到窗前。好,太好了,窗口正对着西皇城根路二百五十八号。一看那破旧的红漆大门,就知道这不是富裕家庭,粗门大嗓的男人,绝不是干部,很可能是搬运工,干粗活的。这男人是橘红的什么人?他胸口疼痛了一下。不是的,绝对不是的,橘红不会找一个粗鲁男人,可能是客人,或表兄什么的。
“嘭嘭”,服务员敲门送开水。他的眼睛望着红漆大门一动不动,口里说:请进。服务员把开水瓶放下,准备出去。他问服务员,同志,你们西皇城根有没有一个叫欧阳橘红的?服务员说,不认识,西皇城根的人多着呢,不可能都认识啊。不认识?就说明欧阳橘红在这里。这是北京,又不是竹溪街,这么多人怎么会认识呢?
二天了,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号没进去一个女人,也没出来一个女人。一天不出来,二天不出来,三天还不出来?一个星期过去,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号还是没有一个女人出进。有后门?欧阳橘红一定是从后门出进了。
西皇城根旁的一小胡同里走出一个女人背影,背影太熟悉了,是她,橘红,轮廓,高矮,走路的姿式,都是当年的欧阳技术员。终于等到了。他一辈子也忘记不了那背影。这背影与当年也有了一些区别,头发白了,背有点驼了,不像当年一样饱满,瘦了,仿佛一股风就可以把她吹起来。受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能不把头愁白?能不把背压弯?能不把人急瘦?
他紧紧跟在女人后面,怕那背影消失在夜幕中。也许是跟得太紧,太急切,女人发现有人跟踪,步伐渐渐地加快。见女人加快步伐,他也加快。女人拐过一个胡同,又返回到西皇城根路,然后又上了西四北大街,哪里人多就往那里跑。他跟着拐过胡同,紧紧跟在那女人身后。
超到女人前面去,看到底是不是橘红。加快脚步,眼看就要超过背影,女人突然拐弯,进了一个窄窄的巷子。超不过了。超不过那背影,但背影也摆脱不了他的视线。不知跟踪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跟踪了多久,反正背影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后来那背影进了派出所,他没发现那是派出所,懵懵懂懂地跟了进去。
柒
从过去的客运码头起,沿洞庭湖修了一条十四公里的沿湖风光带。风光带路宽六车道,临湖一旁修了亭台楼阁;曲曲弯弯的人行小道;大理石桌椅,走累了,供行人、游客坐下休息;三百多米的浮桥从风光带伸进湖面,浮桥尽头是一座亭子,给游客近距离观赏洞庭湖。沿湖风光带有五座这样的亭子。
站在临湖广场眺望湖水,忙碌的湖面见不到一艘客轮,一湖的驳船,里面的货物不是沙子就是煤碳,堆得小山似的。小时候这片湖面来往最忙碌的是客轮,客轮最高的有四层,记忆中四层的客轮,那豪华能赶上现在的五星级宾馆。十岁那年,父亲带他坐过一次,从蒸洲下汉口,船上有商店、餐厅,还有睡觉的地方,几十年来,他固执地认为,坐船比坐火车舒服。
现在的临湖广场,以前叫临湖码头。他年轻的时候湖面汽笛一响,不是有客轮靠岸,就是有客轮起航。“呜呜”的汽笛声,白天黑夜比赛似的都不肯停。竹溪街距临湖码头不到五百米,小时候他夜夜伴着客轮的汽笛入睡。
这天一大早,一阵北风括过来,他站在临湖广场上看着一湖的波浪撞击湖滩,大概是八点来钟,风停了太阳出来了,火红的斜阳照在他的身上,一个长长的影子从他的身体里跑出来了。太阳晒到了头顶,长长的影子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想再听一听悠扬嘹亮的轮船汽笛,只要湖面汽笛一响,橘红又会坐着轮船回蒸洲。
橘红是从这湖面上坐船走的。杨琳说,四层大客轮。他记得那种大客轮是重庆到南京的,从长江进洞庭湖停靠在临湖码头,再随洞庭湖水北出长江,东下南京。
杨琳说,那天大雾,票上写的九点开船,实际到十二点才开。这是老天爷替他挽留橘红,为什么要逃跑?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杨琳和华安都说,他不逃跑,对他和欧阳橘红的处分最多记大过,如果是记大过,橘红就不会被发配扫厕所,就不会受尽侮辱和欺负;如果他不逃跑,橘红至少有个安身的地方;如果他不逃跑,橘红不会离开蒸洲,不至于心灵破碎,就算雷志雄和她离了婚,他还可以给她一个家,给她温暖,给她幸福。橘红的一切苦难,都是他造成的。
橘红是被迫走的,她并不想离开蒸洲。杨琳说,橘红和她分手告别时,流了眼泪。何牦只要站在临湖广场这个昔日的码头上,仿佛就看了橘红流着两串长长的泪水,依依不舍走向四层客轮。蒸洲是她的伤心之地,为何还这样依依不舍?对蒸洲她有什么不舍?一定是为了他,为了他这个不争气的胆小男人。橘红早预料到这一走难能相见。
橘红过得好吗?一个夫离子散的妇人,一个孤独的妇人,一个受尽欺负和侮辱的妇人,她能过得好吗?他仿佛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脸上的绉纹就像干涸了的稻田,到处布满沟沟叉叉;一身肮脏的衣服,绉绉巴巴,散满了星星点点的痕迹,弓腰驼背,仿佛无力再承受生活之重。
美丽而善良的女人,因他的过失,沦落到如此悲惨境地。一股伤心的、悔恨的泪水交织着涌出了他的眼眶,他蹲下来,抱着头嚎啕痛哭。
是洞庭湖水把橘红送走的,先把她送到长江,再往东,就把她送到了南京。他每天都对着洞庭湖水说,求你了,进长江后,莫往东走,往北吧,去北京替我把橘红找回来。自从第二次从北京回来后,他几乎天天来一次临湖广场,有时在广场上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时是半天,仿佛是在等待洞庭湖水给他的回信。
望着送走橘红的湖水,他伤心得要哭,只是以往都把哭声藏在心里,不像今天哭声野马似的跑出来。
哭声惊动了广场上的游客,有的停下脚步,一旁远远地看着;有的边走,边回头望着他。
橘红啊,橘红,杨琳说你走时依依不舍,你明知我在找你,你也给我回了信,而且还说要回蒸洲,怎么又变了?我去北京找你,你怎么又不理我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在惩罚我?
捌
哦,哦。女人的叫声。何牦感觉到隔壁的床在摇晃,像两人在床上打架。王老板强奸那女人?
两间祖传平房,一间租给了王老板,一间自己住。王老板前天才住进来。以前的房客是一个月一个月交租金,王老板一次交了二千九。他说,多了。王老板说,一年的,一个月交一次麻烦。一次交一年没有优惠。王老板说,你数数,一年房租二千四,五百元押金。
一定是王老板强奸那女人。一个女人被男人强奸,是多么痛苦的事?一辈子就完了,王老板做这种缺德事,不怕遭报应?不行,这事出在他的出租屋,他得管,救女人也是救王老板。
王老板之前,房子租给一个四十六岁的长沙女人。长沙女人看上去四十来岁,她自己说,四十六了。长沙女人早上出去,天一黑就回出租屋,他不知道长沙女人做什么工作。长沙女人不说,他也不问。出租屋里没有电视机,长沙女人每天晚上到他的房子里看电视,一般看到深夜十一点,有时看到十二点。有次到了零晨一点,长沙女人坐在电视机前,还没回出租屋的意思,他实在撑不住了,要睡了,长沙女人也看出了他的困相,便说,何爹,你先睡吧,好有味的,我把它看完。
那时正是夏天,长沙女人不是搬个西瓜,就是拿两个冰琪琳来看电视,就像回家一样。让他最难受的是长沙女人穿吊带装,一条深深的沟,全露在外面。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有几次那对圆圆的肉包子贴到了他背上。
偶尔,天黑了,长沙女人没像往日回到出租屋,他的耳朵就留到了门外,门外远远的,有丝丝长沙女人的声息,他就捕捉到,那段时间,他的耳朵比狗鼻子还灵。后来他单方面撕毁协议,长沙女人的租期还没满,就把她赶走了,少收了长沙女人一个月房租,做撕毁协议的补偿。
这样下去,肯定要犯错误。他不可能和长沙女人结婚,一旦出了事,他无法对长沙女人负责。不找到欧阳橘红,没赎回他的过错,他不可能和别的女人结婚。他害了一个欧阳橘红,不能再害别的女人。
房子空了半年。不是没人租,有两个女房客来看过房,也中意他的房子,一见是女人,就说房子不租了。他要租给男房客。
他故意大声咳嗽,连咳两声,隔壁仿佛没听到,又大咳两声,女人的叫声还没停。
祖上建这平房时,没考虑隔音,隔壁的任何响声,就算是放屁,两边都能听到,王老板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咳嗽声。可能是女人的反抗强烈,王老板专心对付女人,才没听到咳嗽声。他拿起筷子,打鼓似的,朝桌上猛敲。这声音不仅响亮,还剌耳,王老板再听不到,就只能敲门了。
哦,哦,女人还在叫,剩下最后一口气似的。要死了,要死了。
何牦明白了,王老板不是没听到,是听到了装没听到。敲门,看你还装。他用拳头朝门上击打,边打边喊,王老板,王老板。出租房里安静了,仿佛里面没住人。
何爹,打扰你了,对不起啊。送走女人后,王老板对他说。
你老婆?他明知故问。
不是。
你强奸她,不怕作孽?搞了不负责,伤天害理。
强奸?何爹,你真搞笑,我是给她快乐,怎么是作孽?她反抗?快活得叫。
居然说是快活,还笑嘻嘻的不知反省,这王老板真没救了。
我是过来人,有这方面的教训。他把和欧阳橘红的故事讲给王老板听后,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和这个没救了的人说话?
隔三空五,王老板就带个女人进了出租房,次次都有叫喊声。想和王老板说,收回出租房,又找不到理由,话到口边转了二圈咽回去了。他作孽,关我什么事?没有女人的夜晚,王老板就到他的房子里看电视聊天。王老板说生意场上的事,他像听外星人的故事。他和王老板讲橘红和尹贵香的事,讲完后,就想起来了,和王老板说过几次了。王老板每次都听新鲜故事一样认真。
讲个梦给你听,莫生气啊。
不生气,生什么气?
我昨晚做个梦,进了一座雕龙画凤的宫殿,里面金碧辉煌,太富贵了,连呼吸仿佛都要偷偷摸摸,双脚像轻飘飘地飞,怕弄出半点声响。宫殿分前殿、后殿、左殿、右殿,共有一二十间。我从左殿到右殿,从右殿到后殿,无目的地在各殿之间穿来穿去。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去干什么。
何牦。
听到叫我的声音。循声望去,却不见人影。
谁叫我?心里发毛。
何牦。声音又在喊。
每到岔路口,声音指路标似的又响起来。循声到了有九龙壁的宫殿里,墙壁上的九条龙和宫殿的柱子都是用黄金铸的。柱子上也雕着龙。九龙壁和柱子上的龙仿佛都是活的,带着一道道金光,摇头摆尾,呼之欲出。九龙壁慢慢地收缩,眼前突然射出一股股金灿灿的光,金色的光线尽头,小桥流水,鲜花盛开,牛羊满地;那里的人一个个喜笑颜开,这风水宝地是何处?抬头一看上方两大字——“天堂”。九龙壁一翻,天堂便变成地狱。地狱里个个衣衫褴褛,到处都是油锅、铐镣。有的人象牛一样在背犁,有的背上背着一块块大石头。九龙壁慢慢地合拢,天堂和地狱都被关在九龙壁的后面。突然,宫殿变成了会客室。古色古香的红木沙发像抛了光,闪闪发亮。上首坐着玉皇大帝。
什么名字?玉皇大帝问。
何牦。
何方人氏?
蒸洲府。
蒸洲府何牦?
玉皇大帝翻了翻身边的小册子。小册子就像你们生意人记电话号码的小本本。玉皇大帝看完小册子,说,何牦坐一旁等着。
王虎。从事何职业?玉皇大帝问。
经商,人称王老板。
商人王老板,淫女无数,淫后无一承担责任,即刻起下地狱。蒸洲府何牦,有自省之心,给你一次机会,找到欧阳橘红,赎回过失,再听候处理。
王老板听后,哈哈大笑。何爹,这样好的梦,我生什么气?
好梦?下了地狱还好梦?
何爹你不会解梦,我会解。梦是老天爹托来的,老天爹讲的是暗语,就像外国话要翻译一样。梦是反的,说下地狱,翻译过来就是上天堂。我王老板不进天堂,谁进天堂?凡和我睡过的女人,我都把她们带到了天堂,她们的叫喊,是她们在天堂里狂欢,是幸福,是兴奋。
狡辩。他正色说。王老板,你去进你的天堂吧。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一星期后请你搬出去。
玖
何牦张开眼睛慢慢把头向左移动,看到打点滴的架子,还有一个药瓶,再看自己的手背,连着一根塑料管,还贴一块小胶布;再抬头看墙壁时,墙上的电视机正在播北京电视台的新闻。医院?什么医院?怎么到了医院?什么时候来的?我不是出院了吗?这医院和上次不一样,这是什么医院?
叔叔,醒了?
我在哪?你把我送到哪个医院了?他问何美宁。
北京皇城根医院,你晕倒在为民旅店的走廊上,幸亏你身上有电话本,医院才找到我。你昏迷了三天。我是今天早上到的。吓死我了,叔叔,你一个人跑来干吗?多吓人?
北京?我到北京来了?
他想起了在蒸洲三医院住院的事。何美宁说,你倒在竹溪街邮电所的邮筒边,人事不省。
那天,一起床,头爆炸般地疼痛,恶心要呕似的,他没把这疼痛放在心上,吃完早饭去了邮局,刚把信放进邮筒眼前一黑,一股血往脑上冲,顿时,四肢无力天翻地转。第三天,头不痛精神也好,可以起床了。他对何美宁说,我不住院,你帮我把出院手续办了。
不行。谢医生说,你的病很危险,要观察,要切片,才能找到病因。
骗人,医院都骗人,想搞钱,我的钱不会给医院,要留着,橘红来了要用,要装修房子,我可以将就,但不能委屈橘红。
橘红,橘红,病到晕过去了,还橘红。叔叔,你也该想想自己了。
你回去吧,我不要你护理,宇文明年高考,回去照顾宇文。他不想和何美宁争,知道何美宁是为他好,也知道何美宁是不可能理解他的,于是,他转换了话题。
宇文爸爸在家。
你不回去,我把针头拨掉,说着,做出拨针头的样子。
何美宁的背影刚离开病房门口,他就按了床头按扭。护士问他什么事,他说,找谢医生。谢医生是他的主治医生。
病情还没确诊,不能出院。谢医生说。
什么确诊,我只是头痛发晕,现在完全好了,还要什么确诊?你们还不是想搞钱?告诉你,我不上当,我的病好了,现在就给我办出院手续。
今年满七十二岁,来日不多,焦虑和紧迫感火一样烧到了眉毛。从老沟林场回蒸洲二十八年了,寻找橘红至今无果。他必须再去一次北京,再拖两年就身体吃不消了。从蒸洲三医院出院后,手脚像充足了电似的完全可以再去北京。上次假如不是眼睛发花,跟那女人跟到派出所,就守着为民旅店盯住258号,可能早就见到橘红了。这次到北京,仍住为民旅店,还是上次住过的房子。
橘红救了我?
叔叔,你醒醒吧,旅店服务员救了你,是他们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说,慢送十分钟,你就没命了。你的旅行箱还在旅店,我刚才和旅店打了电话明天去结账,再把旅行箱拿来。
从北京回来,刚下1次特快列车,何美宁要直接送他去医院,他不肯,要回竹溪街。他在北京做了脑瘤切片手术,医生对他说切片结果时是轻描淡写,说脑部有个瘤子,可以切除,也可以吃点药让它慢慢消除。医生对何美宁说结果时,等于宣判了他的死刑。他从病房出来,准备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离办公室门口还有一步时,听到医生对何美宁说,恶性脑瘤,癌细胞已经扩散,建议保守治疗,病人有什么要求,想吃什么,尽量满足。
回到竹溪街,何牦第一件事是写遗嘱。这些年,他省吃俭用有了五万元存款。这次去北京的旅费加住院费,花了一万六,何美宁办出院手续时,他站在何美宁身后,见何美宁把九千元钞票塞进医院的收银台时,心痛得快要流眼泪了。这些钱都是计划留给橘红的,是让橘红过上好日子的希望和保证,上次在蒸洲三医院住院,大病医疗出了百分之八十,自己还交了三千五,这次是全费,百分之百的自己交。交的不是钱,是希望,是性命。他活着的希望和意义,就是赎回年轻时的过失,让橘红过上好日子,把钱都花了,就算找到橘红,还有能力、条件让橘红过上好日子吗?那一把把的钱交得他心里发颤,好像受了惊吓似的,抖动。
存折上,还有三万元,这钱无论如何都不能动了。他没有儿女,侄子辈的,也只有何美宁,何美宁是他惟一的亲人。外人眼里,他们不是叔侄,是父女,事实也是这样,上次在蒸洲三医院住院,医生和病友都说,何爹你女儿真孝顺,在北京住院,病友也说,您这闺女真细心。何美宁一家三口,两人的工资加起来每月不足三千。何美宁的儿子宇文在一中读书,前年升高中,离公费线差四分,一千元一分,四千元,何美宁舍不得出四千元录取费,准备放弃一中,他坚持要宇文进一中,四千元录取费由他出了,不但出了录取费,还交了学费。
美宁:
叔叔过世后,三万元存款,一万归你,另二万请你交给欧阳橘红。两间房子,一间给你,出租收点租金补贴家用;另一间给欧阳橘红。家具等物品,全部归欧阳橘红。
叔叔要找到橘红,让她下半生过上好日子的心愿没有实现。叔叔去世后,你要替叔叔继续寻找,找到后,给你橘红阿姨买两身好衣服,不要再穿得叫化子一样破破烂烂,买些补品,给她补补身子。你橘红阿姨比我大四岁,老了,生活不方便,你要把她当婶婶一样看待,照顾我一样照顾她。
叔叔:何牦
写完,两滴泪水掉在纸上,还好没掉到字上在空白处。
拾
三十七年转瞬即逝,伤心的往事都风一样刮过去了,但有个人像血管里的血液支撑着她的人生,那人就是杨琳,她的恩人。欧阳橘红曾托蒸洲公司的领导打听杨琳,他们给她提供了三个叫杨琳的人,但年龄都对不上。她要趁有生之年,回去看看杨琳。
欧阳橘红要一个人回蒸洲,雷红不放心,非要陪同母亲一道来。
杨琳的老伴退休后,在生活区路边树下搭建了一间小修理店,专修单车。欧阳橘红找到小修理店。她对这个老钳工印象有些模糊了,老钳工却一眼就认出了她。杨琳比老钳工小十岁,杨琳和老钳工生了两男一女。大儿子因偷盗坐了牢,二儿子和小女儿下岗了。这些都是她来蒸洲后才知道的。
见到老钳工,她心里针扎般的痛。过去,这是一家有名的国有企业,是蒸洲人的骄傲。现在一半职工拿六百块钱生活费在家待业。怎么会这样呢?假如自己当年不离开这里,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她还遇到了两个同事,这两个人,仿佛都成了鲁迅先生笔下的润土,甚至比润土还寒酸,麻木。同事的面容虽难以辨别,说起某些往事,却还依稀记得。
欧阳橘红调离蒸洲先到南京,偶然的机会认识了部里一个司长,半年不到就结了婚,婚后就没回南京上班了。她先在化工部当工程师,那年国务院组建石油化工集团公司,从化工部分了一批人到集团公司,她也分到了集团公司,最后在集团副总工程师的位置退休,现在还兼了两所大学客座教授。
那年,她和同事去济南检查安全生产。那是一家部里直管的化工企业。她记得,雷志雄的表舅,在这家厂里当副厂长,估计是表舅出面把雷志雄调回济南的。一打听,雷志雄是一个分厂的副厂长了。这次到济南出差是她争取的,当时安排她去兰州,她找到主管副总要求到济南。她想念雷钢和雷红。
她见到了雷志雄,是在医院见的。半个月前,厂里出了一次安全事故,一台压缩机爆炸。那晚是雷志雄值班,接到压缩机运转不正常的电话,他到现场指挥排除故障。当时重伤三个,那二个人三天后都脱离了危险。她第一次去看雷志雄时,雷志雄还处在昏迷状况,没脱离生命危险。三天后,检查结束,她要回北京了,这时,恰好司长也来了济南,回北京前,司长陪她去看雷志雄。雷志雄醒了,认出了她,还为在蒸洲的绝情道了歉。
知道司长是她再婚的丈夫时,雷志雄拿着司长的手,说,拜托您。一连说了三次。
雷厂长,什么事,尽管说。
我不行了,雷钢,雷红交你们了。
雷志雄刚说完,一直盯着仪表的医生急促地喊,快,快,快送急救室。半个小时后,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说,雷厂长去逝了。
司长通过关系,将雷钢办了美国的公费留学。雷钢毕业后,留在美国,她的小孙子十岁了。雷红在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教书,去年聘为教授。
欧阳橘红虽是专程来报答救命恩人,但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早知这样,就会多带一点钱接济他们,也算是给九泉之下的恩人一点慰籍。欧阳橘红要雷红从包里拿五千元人民币给老钳工。
不能要,不能要。老钳工一再推让。
我最困难最绝望的时候,杨琳师傅救了我,是给杨琳的。
不行,不行,您大老远来看我们,杨琳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要是收了您的钱,杨琳也会不安。老钳工一口一个您。
正在推让之际,杨琳的二儿子进了修理店。二儿子眼角上还粘一砣眼屎,眼睛张不开,仿佛刚从床上起来,还没睡醒。二儿子一见钱,眼睛就瞪圆了放亮,他趁老钳工没防备,从雷红手中像抢一样把钱接了过来。
给你就收下,又不是偷的,哥只偷了三千就坐了牢,你看好冤。二儿子一边数钱,一边数落老钳工。
替我老爸谢你罗。二儿子数完钱,浮出一脸笑,那笑让她心惊。
老钳工无地自容的神态,让她也有几分尴尬,仿佛是她做了对不起老钳工的事。
妈,走吧。雷红小声提醒。
母女俩走出修理店,里面就闹翻了天。她隐隐地听到,老钳工叫儿子把钱交出来,退回去。儿子不肯,父子俩对骂起来。
何美宁在中信宾馆找到她时,欧阳橘红已买好了回北京的软卧票。
叔叔从老沟林场回来后,每星期寄一封信给您,天天盼您回信。
欧阳橘红默默地听何美宁叙说,何美宁的话语里,带着伤感,她知道,何美宁想用何牦的执着来打动她。她一生中,除了何牦,不管谁,也不管是如何的伤害了她,都能原谅,只有何牦是不能原谅的。保卫科的那个夜晚,是她一生中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走后三十七年,没来看杨琳,就是无法回首那不堪的一幕。
那个夜晚,是她精神上一个无法摘除的毒瘤。当她听到了何牦的惨叫时,她还在替何牦担心。那样的叫声,是有人打他吗?他们会打我吗?这一想又增了几分恐惧。保卫科的人捆绑她时,绳子轻轻地挽在她身上,没用劲勒紧,但她的手臂上还是有麻麻的痛感,不是捆绑带来的,是手臂长时间返在身后造成的。黑暗的房间里,她的皮肤浸在潮湿的空气中,睡意全无。蚊子如几个集团军的兵力,把她围了几层,房间太黑,眼睛虽看不见蚊子,但耳朵里全是蚊子的响动。不知是血的原因,还是其它因素,她最惹蚊子,平时在家,蚊子不咬雷志雄,专咬她,咬了后凸起一个包,奇痒,那痒不是在皮肤上,是心里,非要用力抓,把凸起的包上抓出丝丝血印才能止痒。蚊子咬了后,既痒又痛的感觉超过了绳子捆梆的痛感。她只穿一身短衣短裤,手脚的皮肉都露在外面,让蚊子美美地饱餐了一晚。一身的包虽然消退了,但留下一片片红疤,得了皮肤病似的,一直到夏天过去秋天才好。天刚微微亮,她见有的蚊子被血撑得圆滚滚的,歇在角落里死了一样,动都动不了。
天大亮时,她听到了何牦逃跑的消息,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受当受骗的痛苦。她的心里在滴血。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那些爱的誓言,在大难来临时都忘记了?她觉得自己真有些可笑,就为了这个胆小鬼,鬼迷心窍一般,沾污了一辈子清白。
从听到何牦逃跑时起,何牦就在她的心里死了。
何美宁说了如何从南京找到北京,在北京如何被警察误当特务,第二次去北京,又如何被一个陌生女人误为流氓的事。何美宁说,三个月前,叔叔昏倒在北京一家小旅店里,医生说晚送十分钟就没救了。
她看到何美宁用手擦眼睛,泪水没擦干,眼眶又红了;她看了一眼雷红,两行长泪挂在雷红脸上;自己也忍不住要流泪了,她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被何美宁感动了,最后,还是被感动了,看得出,雷红比她还感动。
原计划住三天。第一天看杨琳,第二天看看其他朋友,何牦不在看望的朋友之列。第三天陪雷红上岳阳楼。见到老钳工后,她就下了决心,哪里都不去,哪里也不看了,她感到这次蒸洲之行是一个天真的错误,一股凉意积聚心中,盘桓不散,还往全身浸润。
小红,你说去不去?她征求女儿意见。
雷红说,这位何牦叔叔也不容易,我都被他感动了,去看一看吧,何况一个垂危的人?
拾壹
叔叔,叔叔,你看,谁来了?
好像是何美宁叫他,有时觉得声音从很远的地方来,有时又感觉近在眼前。
床前站一个贵妇人,哪里来的?他只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贵妇人。贵妇人白晰的脖子上戴一付宝石项链。项链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闪闪发光。从外表看,贵妇人顶多六十岁,仿佛从未受过磨难,是从糖水里泡过来的。
叔叔,橘红阿姨看你来了。
橘红?在哪里?
何师傅,我是欧阳橘红。
你……是……
欧阳橘红。
不……不……不是,你们骗我。
叔叔,真是橘红阿姨。
他闭上眼睛,不再理睬她们。这时,他心里的橘红仿佛向他走来。一张苍白的脸,脸上的绉纹就像干涸了的稻田,到处布满沟沟叉叉;一身肮脏的衣服,绉绉巴巴,散满了星星点点的痕迹,弓腰驼背。
这个何美宁,要骗我也不知找个像一点的来,找个贵妇人,骗得了谁呢?
闭目养了会神,再次张开眼睛,见贵妇人还在床边,便对何美宁说,叔叔知道你是好心,叔叔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你想安慰叔叔。叔叔知道,这辈子见不到橘红了,就算到了下辈子,叔叔也会把这笔债还清。他又指着贵妇人说,你找这位同志来代替橘红,想安慰我,叔叔不怪你,你现在让她走吧,免得误了别人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