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流社会
就在这个四处泥泞的下午,我们想对上流社会约略地瞥上一眼。它和大法官法庭基本上大同小异,因此我们不妨从大法官法庭那一场面直接转向上流社会这一场面。上流社会和大法官法庭全都是墨守成规、一成不变的事物,就如同那久睡不醒的瑞普·凡·温克尔[1]和睡美人[2]那路人物一样。瑞普·凡·温克尔在那雷鸣般的隆隆声中玩那些奇异的游戏,而睡美人则有朝一日会被那位骑士吻醒,到时候厨房里所有停着不动的烤肉叉就会又不住地转动起来!
这个社会并不大,甚至比起我们这个范围同样有限的世界来(等阁下度过这一生,到了另一个世界上,您就会明白了),还是一个非常小的斑点。它里面有许多好处,有许多善良正直的人士,有它一定的地位。不过不幸的是,这样一个社会却给珠宝商用的棉花和纯羊毛过分严密地包裹起来,听不见那些比它大的世界上奔腾前进的声音,也看不到那些世界环绕太阳运行的情景。它是一个已经失去光彩的社会,由于缺少新鲜空气,它的发展往往是不健康的。
戴德洛克夫人在动身去巴黎前,先回到她在京城里的宅子来过上几天。她打算在巴黎待上几星期。在那以后,她的行踪还没有确定。消息灵通的上流人士这么说,这是为了安慰一下巴黎人;那些巴黎人士对上流社会的时髦事儿全都知道。要是不知道这些事,那就算不上是上流社会了。戴德洛克夫人曾经上林肯郡[3]去,住在她通常所说的她的“宅子”里。林肯郡河水泛滥。猎园[4]里的那座桥有一个桥洞被水冲毁后,带跑了。附近半英里宽的那片洼地成了一片污浊的死水;萧条的树木形成了水中的岛屿,终日下个不停的雨不断地打在水面上。戴德洛克夫人的“宅子”显得极为郁悒。天气一连多少个昼夜一直都是阴湿多雨,所以树木似乎全给淋得湿透;樵夫们用斧子砍下的柔软枝条落到地上也没有一点儿声响。麋鹿看上去也给雨水浸湿,经过的地方总留下一个个泥塘。枪弹的发射在那种潮湿的空气里也失去了锐利的响声,硝烟像一片迟缓的小云气那样向苍翠的山冈上飘去。那个顶上生满矮树丛的山冈给这场下个不停的雨提供了一个鲜明的背景。从戴德洛克夫人自己的窗子里看出去,不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色,就是一片墨黑的景色。前边石头露台上的那些石瓮整天都在接雨,大点的雨水滴滴答答通宵不停地打在多年以前一直就叫作“幽灵之路”的那条石板铺成的宽阔便道上。星期日,猎园里的那座小教堂散发出一股霉湿味,橡木讲坛也自动地淌着冷汗,堂内四处普遍有一股怪味,就仿佛是戴德洛克家祖先们从坟墓里发出来的。黄昏时分,戴德洛克夫人(她没有儿女)从卧室里朝外望着猎园看守人的小屋,看见格子窗上映射出了炉里的火光,浓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又看见一个孩子被一个女人追赶着,跑到外面雨里去迎接一个正从大门外走进来、浑身裹得紧紧的男人。那个男人身上被雨水淋湿,所以闪闪发亮。戴德洛克夫人看到这一切,竟然大发脾气。她说,她已经“厌烦得要命”了。
因此,戴德洛克夫人离开了林肯郡的那所“宅子”,撇下它去听凭淫雨、乌鸦、野兔、麋鹿、鹧鸪和野鸡任意而为。管家走过那些古老的房间把百叶窗关上后,戴德洛克家祖先们的画像全显得那么意气消沉,似乎全在那些潮湿的墙壁上消失了。说到那些画像什么时候才会再出现,消息灵通的上流人士目前还说不出。他们像魔鬼一样,对过去和现在无所不知,但是对未来却什么也不晓得。
莱斯特·戴德洛克爵士不过是一位从男爵,但是没有哪一位从男爵像他那样了不起。他的古老的家庭历史悠久,名望却比高山还要令人起敬生畏。他有一个总的看法,认为世界上没有大山也可以运行下去,没有戴德洛克家可不成。一般说来,他承认“大自然”还是个好想法(也许没有一道猎园围墙围着,就稍许粗俗点儿),不过要使这个想法付诸实行,那就得靠他们这些了不起的外郡世家。他是一个心地方正的人,不屑干什么卑鄙龌龊的事。你乐意叫他怎么死,他管保立即就照办,决不愿意给人一点儿口实,让人指控他不诚实。他是一个体面、固执、诚实、急躁、富有成见、毫不讲理的人。
莱斯特爵士比夫人整整大二十岁。目前,他已经年过六十五,也许六十六,甚至六十七岁了。他不时患痛风病,走起路来有点儿发僵。他长得一表人才,须发有点儿花白,衬衣褶边漂亮,背心洁白,蓝上衣总是扣好,纽扣一粒粒闪闪发光。他彬彬有礼,气象堂皇,不论什么时候,对夫人总是十分殷勤,对她个人的魅力更是推崇备至。他对夫人的殷勤体贴,从向她求婚的那天起,就没有改变过。这也是他生性风流的一种小表现。
说真的,他是出于爱情才和她结婚的。外面直到今天还有一种议论,说她出身一般,好在莱斯特爵士家世已经相当崇高,无须更有所求了。夫人姿色美丽,为人庄重、自负,傲慢而有决断。再说,她还很有见识,分别结交了许多名门闺秀,外加财富与地位,使她很快就青云直上。这多少年来,戴德洛克夫人已经成了消息灵通的上流人士的中心,登上了上流社会的顶峰。
当年亚历山大[5]因为走到世界尽头、找不到其他可供他征服的土地而伤心落泪,这是人人全都知道的事——至少到了今天,随便怎样也该知道了,因为这件事已经时常被人提起。可戴德洛克夫人征服了她的世界后,非但没有伤心落泪,反而变得冷若冰霜。她尽管筋疲力尽,却还能沉着镇定;尽管疲惫不堪,却还能心平气和;尽管身心劳累,却还是泰然自若。不论什么勾起兴趣或令人满意的事都不能使她动心。这些就是她的胜利成果。她非常有教养。即使明天就可以升入天堂,你也不能指望她欣喜若狂。
她仍旧很美,即便不是艳丽出众,倒也还不是年老色衰。她的脸蛋儿很俊俏——本来只可以说是很秀丽而不是很美,后来因为学会了上流社会那一套梳妆打扮,才渐渐变得端庄艳丽起来。她身材苗条,给人一种个子很高的感觉。其实并不是如此。鲍勃·斯特布尔斯[6]阁下就常常赌神发誓地说,她不过是“会把自己的所有长处都尽量发挥出来罢了”。这位权威人士还认为,她确实十分会打扮,并且对于她头发的梳理尤其夸赞,说她是她们那一群人中梳理得最为出色的一个。
戴德洛克夫人带着她所有的这些优点,离开了林肯郡的“宅子”,到京城的家里来住上几天(消息灵通的上流人士热切地追踪着她的行程),然后就动身到巴黎去。她打算在巴黎逗留上几星期,往后的行程还没有作出决定。在这个满街泥泞、大雾遮天的下午,一位年迈的老派绅士来到了城里她的公馆内。他是一个律师,也是大法官高等法庭的律师,同时还很荣幸地担任着戴德洛克家的法律顾问,事务所里放着许多生铁制成的保险箱,箱子外面都标明着“戴德洛克”字样,仿佛这位从男爵是魔术师变戏法用的一枚小钱,经常被他放在这许多箱子间耍来耍去。老绅士穿过大厅,走上楼梯,沿着一条条过道、穿过一个个房间走去。这些地方在社交季节里灯火辉煌,平日里又阴沉萧条,不是一片供人参观的神仙境界时,就是一片供人居住的荒凉之地。律师由一个戴搽上粉的假发的“墨丘利”[7]领着来到夫人的面前。
这位老绅士看上去老态龙钟,据说是靠了善于办理贵族们婚后夫妇财产协议和贵族们的遗嘱而发家致富的。他头顶上有一圈深得人家信任的光轮;大伙儿全都知道他对人家的秘密是讳莫如深的。在僻静猎园的林中空地上欣欣向荣的杂树和蕨草丛中,坐落着有好几百年历史的贵族陵墓。墓里藏着的贵族们的秘密也许还不及那些传播在人间、深藏在这位塔金霍恩先生心中的秘密多。塔金霍恩先生是属于所谓老一派的人物——这句话的意思通常总是指那些似乎从未有过年轻时代的人而言。他穿着一条用丝带系着的短裤,下面不是绑腿套就是长筒袜。他那身黑衣服和那双黑长筒袜(不论是丝袜还是线袜)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们从来没有光彩。他的衣服就像他的为人,无声无臭、非常隐蔽,任何斜射上去的光都引不起什么反应。除非有人就法律事务向他请教,否则他从来不跟人交谈。有时候,你会看见他待在贵族们的大庄园里,坐在餐桌的角落那儿,或靠近客厅门口的地方,往往一语不发,但十分自在。那些客厅经常是消息灵通的上流人士最好谈论的地方。那儿所有的人都认识他,大约一半的贵族走过他身边时都停下来和他寒暄上几句:“你好,塔金霍恩先生!”他很庄重地接受他们的致意,并把这些致意连同他的其他见识全部深藏在自己的内心里。
莱斯特·戴德洛克爵士这时候正和夫人待在一块儿,见到塔金霍恩先生非常高兴。塔金霍恩先生总带着一种讲究时效的神态,这很合莱斯特爵士的口味。他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敬意。他喜欢塔金霍恩先生的这身衣服,认为内中也含有一份敬意。这身衣服非常体面,而且总的说来,也像一个门客穿的。塔金霍恩先生穿上这身衣服,就好像是戴德洛克家秘密法律事务的大总管、法律文件储藏室的管理人。
塔金霍恩先生本人对这一点有没有什么想法呢?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不过我们可以从一切跟戴德洛克夫人有关的事务中注意到这一特别的情况:即她是某一阶级中的一员,是她那个小天地中的一位领袖和代表。她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神明”,在一般人的眼里是高攀不上、无法理解的——她从自己的镜子里看着自己,认为自己果真是那样。然而围着她转的那些暗淡的小人物:从她的女用人到那个意大利歌剧院的经理,全都知道她的短处,偏见、傲慢、任性,以及所做的种种蠢事,而对于她的品德,也都像裁缝替她量身材那样,估计得十分准确,丈量得丝毫不差,因此他们都能靠这一点混了下去。要不要做一件新衣,树立一种新风尚,听一首新歌,看一种新舞蹈,买一件新式珠宝,找来一个新的矮子或巨人,造一座新礼拜堂,或是来一种什么新东西?在十几种行业里,有许多恭敬如仪的人到了她面前全拜倒在地,这一点戴德洛克夫人毫不怀疑。这些人全会告诉你,怎样把她当个小孩儿来摆布。他们装得卑躬屈节,唯命是听,把一生全用来照看她,实际上却是带领她和她的一大伙人跟随着他们。他们把她一引上钩后,就钩住了那一大伙人,把她们全体带走,像莱缪尔·格列佛劫走了堂堂小人国的宏伟舰队那样[8]。“要是你想对我们的客人献殷勤,先生,”布莱兹和斯帕克尔这些珠宝商说——所谓我们的客人,就是指戴德洛克夫人那一类人——“你必须记住,你不是在跟一般人打交道;你必须击中我们主顾的要害;他们的要害就在这样一处地方。”“诸位先生,你们要使这种商品受到欢迎,”希恩和格洛斯这些绸缎商人对他们的朋友,那些厂主人说,“就得上我们这儿来,因为我们知道上哪儿去找那些上流社会的人物,我们能使这种商品流行起来。”“先生,要是你想把这本书放到我们那些大顾客的桌上,”书店主人斯莱德里先生说,“或者,先生,要是你想让这个矮子或巨人[9]踏进我那些大主顾的宅子里,再不然,先生,要是你想叫我那些大主顾去光顾这次文娱大会,请你务必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因为,先生,我对我那些大顾客中的领袖们非常了解;我可以毫不浮夸地告诉你,我可以玩弄他们于手掌心里。”——斯莱德里先生是个老实人,他这么说倒是一点儿也不夸张。
因此,尽管塔金霍恩先生也许并不知道戴德洛克夫妇这会儿心里正想到些什么,很可能他也略有所知。
“大法官是不是又在审理夫人的案子啦,塔金霍恩先生?”莱斯特爵士一边说,一边把手伸给他。
“不错,今儿又开庭审理啦。”塔金霍恩先生回答,一面平静地向夫人鞠了一躬。夫人坐在壁炉前的一张沙发上,用一柄折扇遮着脸。
“问这案子有没有什么进展,”夫人说,她仍旧没有摆脱掉从林肯郡宅子里带来的那种郁闷心情,“是没有用的。”
“您所谓的进展,到今儿为止还没有。”塔金霍恩先生回答。
“永远也不会有。”夫人说。
莱斯特爵士对大法官法庭迟迟不结案的这种诉讼程序,倒也并不反对。这种事本来就是一种缓慢费钱、合乎英国宪法的过程。当然,他跟提到的这场官司并没有重大的利害关系,夫人给他带来的唯一一份财产跟这场官司有所牵连。他有一个模糊不清的想法,他们家的姓——戴德洛克这个姓氏——牵连在这一案件里,竟然没有成为这个案件的名称,这是一件十分荒谬的事。不过他还是把大法官法庭这个机构,看作是人类为了彻底解决(就人类而言)一切问题而尽情发挥自身的智慧,并跟五花八门其他的玩意儿共同创造出来的,即便它偶尔耽误上一下审判,还引起了一些混乱。总的说来,他有一个固定的看法,认为自己随声附和,跟着别人去抱怨大法官法庭,等于鼓励下层阶级中沃特·泰勒[10]之流起来造反。
“由于卷宗里多了几份新的宣誓书,”塔金霍恩先生说,“由于内容简短,又由于我一贯按照烦琐的原则办理,总要求我的当事人在任何案件中完全掌握新的诉讼程序,”塔金霍恩先生一向胆小谨慎,从来不肯多负一点儿不必要的责任,“再说,由于我知道您这就要到巴黎去,所以我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口袋里带来了。”
(附带说一句,莱斯特爵士也要上巴黎去,不过上流社会消息灵通人士乐于关心注意的却是他的夫人。)
塔金霍恩先生取出文件,请求允许把文件放在夫人胳臂肘儿旁一张桌子的黄金驱邪物上,然后戴上眼镜,凭借着灯罩下的灯光,开始读了起来。
“‘大法官法庭。关于约翰·贾戴斯——’”
夫人打断了他,请他尽可能省略去那些令人厌烦的陈词滥调。
塔金霍恩先生从眼镜上面瞥了她一眼,由下边一处地方继续念下去。夫人漫不经心、轻蔑鄙夷地把注意力移开了。莱斯特爵士坐在一把大椅子上,望着炉火,似乎很庄重地在欣赏法律文件那种啰唆反复的特点,把它们归入捍卫国家的堡垒之列。当时炉火恰巧烧得很旺,夫人正坐在那儿;那柄折扇虽说是一件无价之宝,毕竟太小,美虽然美,却没有什么大用。夫人只好改变了一下坐的位置,看到桌上的那些文件——接着朝前接近一点儿——从更近的地方看了看它们——情不自禁地问道:
“这是谁抄的?”
塔金霍恩先生一下停住,对于夫人的激动和那种异常的音调感到非常惊讶。
“这就是你们律师们称作法律体的字迹吗?”她问,同时又用她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注视着他,一边还玩弄着她的折扇。
“并不完全是。可能是”——塔金霍恩先生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这上面原来的字迹是带有点儿法律体。您问这个为什么?”
“随便问问,不为什么,这玩意儿单调得叫人厌烦。唔,请你往下念吧!”
塔金霍恩先生又念起来。炉火愈烧愈旺,夫人用折扇遮着脸。莱斯特爵士在一旁打盹儿,忽然惊醒过来,大声问道:“嗯?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塔金霍恩先生连忙站起身,说,“夫人恐怕是有点儿不舒服。”
“头有点儿晕,”夫人嘴唇发白,喃喃地说,“就是头晕,不过晕得要命。别跟我说话。打铃,送我回卧室去!”
塔金霍恩先生退到另一间房去;铃响起来,有人拖着脚步,啪嗒啪嗒地走着,接下去一片寂静。“墨丘利”终于来请塔金霍恩先生回到客厅去。
“现在好一点儿啦,”莱斯特爵士说,一面伸手请律师坐下,读给他一个人听,“我吓了一大跳。以前我从不知道夫人会头晕。不过这天气实在叫人挺不好受——前些日子她在林肯郡我们的宅子里也厌烦得要死。”
[1] 瑞普·凡·温克尔:美国小说家欧文(1783—1859)著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他在山中遇见几个怪人,喝了他们的酒,一睡二十年,醒来发觉一切全都改变了。
[2] 睡美人:法国童话作家佩罗(1628—1703)所著的著名童话《睡美人》中的公主。她中了魔术,熟睡了上百年,后来被一位王子吻醒。
[3] 林肯郡:英国英格兰东部的一郡。
[4] 猎园:指英国国王特许狩猎的地方。
[5] 指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前356—前323)。他先后征服了希腊、埃及和波斯,并侵入了印度,建立了亚历山大帝国。相传他侵入印度后,走至一处,无路可通,以为到了世界尽头,因而伤心落泪。
[6] 鲍勃·斯特布尔斯:斯特布尔斯,英文为stables,系“马厩”意。下文“她们那一群人中梳理得最为出色的一个”一句里,作者用的stud(马群)和groomed(养马)都是和饲养马有关的词。
[7] 墨丘利:原文为Mercury,是古罗马神话中众神的信使,这儿借作“信使”“男管家”意。
[8] 指爱尔兰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0)的名作寓言小说《格列佛游记》中,主人公格列佛在小人国劫走小人国舰队的一则故事。
[9] 这里也是指格列佛。他到了大人国就是矮子,到了小人国就成了巨人。
[10] 沃特·泰勒:十四世纪英国农民起义领袖,1381年遇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