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乌衣阳谋,一马化为龙
当最后一丝暑气褪尽,雨水畅快地撒向大地,又一季的秋来到了江南。
司马睿安顿好家眷,熟悉了建邺的环境后,已是中秋后一个月了,看着江南士人趁着秋高气爽往来拜访,他有些羡慕。但是自己府上却门可罗雀,少人问津。回想起中秋赏月那日,城内有头脸的人,如顾荣、纪瞻、贺循等倒是来过一次,留下名帖,此后却再也不曾见。司马睿只好每日呆坐内室饮酒,他的酒量本不错,再加上参军谢裒近日寻得几瓮本地佳酿,他便越发地杯不离手。
这一日,王导上门探访,司马睿已是面色微酡,伏在条案上,双目微闭,甚是满足。
“殿下又饮酒了?”王导的口气有点责备的意思。
“唔,是阿龙啊,来来来。”司马睿懒洋洋地起身,打算给王导腾出位置。他想用手支撑起身子挪动一下,各个部位却不听使唤,像发出的命令被全数打回一样,整个人像弹簧一样又坐了回去,缩成一堆。
王导见状,几步向前,将司马睿搀扶着坐好。
“琅琊王可清楚这次到建邺为着何来?”
“为何?不是替……替丞相在江南各郡征集钱粮,以备皇室之需?”司马睿还没有醉到思维混乱。
“唉!”王导叹了口气,“看来茂弘那日在江上说的那番话,您并没有放在心上啊。”
这话像一面锣,“咣”的一声击醒了司马睿的醉梦。
“这话从何说起?我对茂弘可是言听计从啊!你从皇太弟那里把我解救出来,又告知丞相欲渡江的消息,还帮我打通裴氏王妃的关节,今天我能安坐安东将军府,都是你的功劳啊!”
“殿下过誉了。”王导直起身来,“茂弘不过一参军,先有丞相垂爱,后蒙琅琊王青眼,但求天下安宁,百姓安居,安敢强迫王爷?只是,我实在不忍见殿下消沉至此,以至贻误良机,终生后悔。”说到这里,王导情绪有点激动,“丞相为人好猜疑,再加上渡江的首选之人并非殿下,我族兄王衍必定不满,在丞相耳旁煽风点火,若丞相亲下江南,兵临城下,您只有拱手让出安乐窝,前景委实堪忧啊!”
司马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心分辩两句,却见王导两眼正盯着自己,心里也有些惭愧。“今日之事,殿下当主动交好吴地世族大家,使其为您所用,就算日后不能称霸天下,也可偏安一方。”王导斩钉截铁地说。
一听此话,司马睿哈哈大笑,大叫一声:“上酒!”他硬拉着王导一同坐下:“来,茂弘,今日我们一醉方休!”说罢,端过杯来一饮而尽。王导一语不发,也陪他干了一杯。
约莫喝了十来杯,一瓮酒就见了底,司马睿面庞红赤,他笑着看着王导。王导面无表情,左手摇着麈尾,右手将手放在案上。
司马睿猛然起身,“哗”地一下推开条案,将桌上的酒杯、酒壶尽数撒于地:“景文从此不再饮酒!”说着,对王导一揖到底。
顾荣,吴郡吴县人,孙吴名臣顾雍之孙,本地门生故吏众多,他的府门前一向车如流水,求他办事的、邀请赴宴的、没事套近乎的人快踏破了门槛。然而这天,司马睿到得门前,却被门吏拦下:“什么琅琊王?我得问一下我们家主有闲会客否。”说着,“砰”的一声关上了府门。不大一会儿,这个干瘦的门吏探出头来:“抱歉,家主今日偶感风寒,实不能待客,您带来的东西,还请带回吧。”他不等司马睿回答,又“砰”地关上了门。司马睿张口结舌,傻在那里。
贺府在长干里,家主贺循是会稽人,孙吴名臣贺邵之后。荡阴之战前曾在洛阳为官,后退归林下,每日只好与友人饮酒作文。司马睿要拜访的第二个对象就选择了他。
“呵呵,我已不问政事久矣,只图下半辈子清净,也给子孙留份安稳基业。”
“景文初到建邺,久闻宝地风物俊朗,很是倾慕,急于一见,非为政事,贺公不要误会。”司马睿觉察出贺循有点不欢迎自己,赶紧赔笑。
“哎,琅琊王贵为帝胄,又是宣皇帝的直系子孙,应当为社稷苍生为念,怎能一味追逐些玩乐之事呢?”贺循反客为主,“将”了司马睿一军,让他哑口无言。
出得贺府,司马睿一声长叹,正准备上车,忽听身后的幕僚谢裒大喝道:“什么人,敢在这里觊觎?”
司马睿赶紧回身,却见贺府大门右侧一条里弄里跑出去一个身着玄色衣襟的人,谢裒正准备追上去。
“那是什么人啊?”司马睿叫住了谢裒。
“我方才出来招呼车马,却见那人半藏着身子躲在大门右侧石坊后,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府门,见我走出,慌了神转身便跑,我疑心有奸人欲害殿下。”
“哦?”司马睿疑惑地抬眼望去,玄色衣襟的人已跑出里弄,穿入长干里的腹地,追是追不上了。
暮色西沉,司马睿回到府上。恰好去薛兼、闵鸿等人府上下书的人都回来了,几个人垂头丧气地告知司马睿,几位被邀请之人都回绝了过府赴宴之事。司马睿面无表情,一边解去外衣,一边问谢裒:“王阿龙出的好主意,这帮人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客客气气地听你把话说完,客客气气地赶你出门,我这安东将军就这么不值价?”
谢裒皱起了眉头,小心地说:“我倒觉得江南大族必有心事,在他们背后,一定有什么力量阻止着他们与殿下往来。”
“哦?有谁呢,莫非是我的仇家?”司马睿有些糊涂。
“不知您还记得陈敏这个人吗?数年前以军功起家,后以‘疏通南方漕运’为由任广陵相,丞相一度用为右将军。”谢裒回答。
“你这一说,我倒有些印象,不知陈敏与江南大族有何关联?”
“如果我没记错,他现在就扎住在历阳,离建邺不远,您可知丞相封其为右将军的用意?”
“或许是见他有些才干,有心提拔。”
“非也,陈敏的角色与您一样!”谢裒微笑着摇着手指。
“你是说他也是过江来替丞相征兵集粮、广结人气?”
“不如此,丞相怎愿赏识一寒族?陈敏勇略过人,的确不凡。但是他也有野心,率重兵到江南后不直接入建邺,而是驻扎在咽喉要道历阳,虎视建邺,一旦时机成熟,他便可以顺江而下,不战而霸,怎不让江南大族战战兢兢?”
“既如此,我当如何应付?此地士人均不接纳我,我又无根基,到时怕只有束手就擒。”司马睿颓然道。
“殿下不必担心,杀陈敏易如反掌,我保管您坐稳江南半壁!”说话间,王导推门而入,司马睿一个冷战,忙站了起来:
“茂弘,你都听到了?如何处之,愿听高见。”司马睿诚惶诚恐。
“我本是为着另一事来与殿下商量的,方才无意中听到谢公与您的对话,此事正好将计就计,一举两得。”
“茂弘成竹在胸,何不说与小王听听?”司马睿半信半疑。
王导故作神秘地掩上门窗,压低声音对司马睿和谢裒说了几句。
“哎呀呀……以前常听父辈谈及诸葛武侯有治国安邦之才,今日茂弘一番话,足可匹敌孔明呀!”司马睿兴奋地握住了王导的手。
乌衣巷纪瞻府门外,王导走了出来。他故意放慢了脚步,东张西望,这一次,他终于发现大门左侧下马牌坊的阴影里半蹲着一人,四目一打照面,那人起身想溜,却发现身后早已站着两条大汉,四只手伸过来摁住了他的肩膀。王导满意地点点头,小声吩咐:“带走!”
历阳。陈敏的府邸,一个身着玄色外衣的人正长跪于地,双肩不停地颤抖。
“王导真是这样说的?”陈敏紧握剑柄的手松了下去。
“小人不敢说谎,家主说渡江之前丞相有安排,让琅琊王到建邺后与您见面,广积钱粮,时机一到,他便渡江南下,另立一方江山。”
“那司马睿为何先不来找我,反而背着我主动结交高门大族?”
“王导说那是司马睿怕人多心杂,先去摸摸各家的底细。”
“哼,这个呆子,他怎知我屯兵历阳的用意?”陈敏一脸的不屑。
“王导还说,数月之内必有动作,到时必先告知将军。”
“王茂弘还算明白事理!”陈敏充满戒备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这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按照江南的规矩,无论士族还是庶民皆将做“修禊”——在水边祭祀祈福,消灾避祸。一大早,以顾荣、纪瞻、贺循、薛兼、闵鸿等为首的江南名士,三三两两来到石头城外的大江边,行着祖先传承至今、年复一年的仪式。
陈敏是两天前从历阳出发的,昨日夜间到得建邺城外的白鹭洲。他接到了王导的密信,让他三月初三到建邺赴“修禊”,司马睿将要当面请教他。“请教”这个词用得恰到好处,让陈敏很是受用,脸上洋溢着春色,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一飞登天的身影。
从白鹭洲赶到石头城,已是巳时,陈敏骑在马上放眼望去,这一带江边的官道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占据。此刻正值春暖花开,是踏青的好时节,整个建邺城的人似乎都涌到了这里。陈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担心会发生什么事,他突然有些后悔轻信了王导的话。
在江岸的一处凉亭上,有几位衣着雅致的老者,因时辰未到,闲来无事,正围着一张桌子饮酒赏玩。
“顾公今日为何不携琴而来,借这春光春水弹奏一曲?”
被称作顾公的人正是顾荣,他笑着一挥手:“思远(纪瞻),春色固然美好,老夫却无这个心情。”
“顾公何出此言?”这次说话的是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人,看岁数比其他几位年轻。
“季鹰(名士张翰表字)啊,我等祖居江南,自王浚楼船破吴后,故土升平日久,我辈辞官不做也要从洛阳返回,无不是念着家乡的一杯浊酒、一尾鲈鱼。”顾荣有些动情,“只怕从今日起,祸事至矣。”
此话一出,在座诸人都默不作声。少顷,那位被称作“季鹰”的中年人开始引吭高歌:“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众人合着拍子跟着一起唱,场面很是动人。
就在这时,通往建邺城方向的大道上一片喧哗,亭上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队人马缓慢行来。为首有八名身着软衣软甲的卫士开道,紧接着是一队华丽的皇家仪仗。自孙吴亡国后,江南士子有近三十年没见到过皇室威仪,这一下大开眼界,人群里“哗”地爆发出一片赞叹之声。接下来,是八位青衣软帽的仆人抬着一乘肩舆,上面端坐一人,面色白皙、容颜俊朗、气度不凡,正是琅琊王司马睿。远处骑在马上的陈敏是第一次见到司马睿,也不由得暗自称赞。
再往后看,陈敏目瞪口呆,他发现跟在肩舆后面有十数位衣冠华丽、举止潇洒的士人,他们两两比肩,并辔缓缰,紧随司马睿。为首一人,陈敏还记得数年前在洛阳东海王府里见过,正是王导!
不单陈敏,此刻顾荣、张翰、纪瞻等人也是异常震惊,他们发现除了王导,王敦、周、庾琛、桓彝、刁协等南渡诸人均在队列中。特别是王敦,八尺的身躯骑跨在他那匹玉面玲珑兽上,一脸谦恭,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哎,我等眼拙了,这才是真龙啊!”顾荣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说着,快步走下凉亭,拨开人群,大声高呼:“祥瑞于天,维春至善。五马渡江,一马达显!”说罢,拜伏在地。
顾荣是江南头号名士,他的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感染了在场所有人,大家纷纷效仿,陈敏见状,使出吃奶的劲挤到了前排,“扑通”伏在地上。刚才还人声鼎沸的江边大道,顿时一片肃静。
这时,坐在肩舆上的司马睿庄严地捋了捋胡子,却不急着让众人平身,他用低沉平和的腔调说道:“佳木奇花,有春乃发。龙行至此,鬼魅速下。”
此话一出,跪拜在地上的顾荣不由得周身一震。司马睿做了一个手势,一旁王导朗声言道:“陛下口谕,右将军、尚书令陈敏,不思报国,私吞钱粮,觊觎扬州,蛊惑视听,着琅琊王、镇东大将军(新近加封)司马睿依律查办,钦此!”
早有几位甲士走出,拽住了陈敏的两只胳膊,他这才明白中了计,被王导赚到了建邺,脑海里“嗡”的一声,他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而且口谕里说的几条“罪状”他都有涉及现场并无一人为他说情。直到被甲士拖出去十来米,他才如梦方醒地大叫:“琅琊王,切莫听信谗言,我还有话说。”
司马睿闭着眼睛,王导叫道:“推到燕子矶上,斩首!”
不大一会儿,陈敏人头献上。朝廷大员,瞬间身首异处,司马睿做得干净利落,震住了顾荣等人,他们始终不敢抬起头。
司马睿在侍从的搀扶下,走下肩舆,将顾荣、纪瞻、贺循、张翰等人一一扶起,他环顾四周说:
“小王至此,本是为了一方安宁,陈敏包藏祸心,欲割地自立,幸被天子知晓,着小王即刻法办,今已授首,从人罪责概不追究!今日上巳节,我当与万姓同祭!”
四下里,众人齐声唱“喏”。
三日之后,镇东将军府变得门庭若市,各大望族的头面人物纷纷上门来与司马睿相叙,司马睿也广开恩惠,顾荣被任命为军司,加散骑常侍;纪瞻为军谘祭酒;贺循为吴国内史;其余人各有任命。
不到半年,在王导、王敦兄弟的努力下,原先人心惶惶的江南诸郡稳定了下来。但是跟着司马睿过江的官员,再加上各自家眷、宗族奴仆,有近三千人,全都入驻建邺,使得给养出现了困难。其余南渡士族、流民再想进入建邺,已不可能。王导献策,开辟广陵、京口、晋陵、义兴多处为北来众人的聚居地。
一日,司马睿因早间与顾荣议事,耽搁久了,便留下顾荣一同进膳。不大一会儿,奴仆端上两大盘猪肉,司马睿一看,不是自己最爱吃的大腿肉,而是猪脖子下的那一部分肉,心下不悦:“今日就吃这个吗?”
奴仆赶紧跪倒:“殿下有所不知,半月前托人从义兴购得的那头猪,已按您的吩咐与僚属分食殆尽,谢参军常说猪脖子这点肉最好吃,让小人事先割下给您预备着。”
司马睿无奈地挥挥手让奴仆退下,招呼顾荣继续吃饭。
酒过三巡,顾荣放下碗箸,躬身道:“臣有罪,没想到王府如此俭省,改日我叫人送些厨下必备之物来。”
司马睿也停止了进食:“于我而言,建邺毕竟是他乡,蒙父老垂怜接纳,我不能为父老分忧,反为一些琐事叨扰,实在有愧。”
顾荣推开桌子,郑重言道:“殿下能舍中原之繁华而择江南之凋敝,足可见胸有大志,王者当以天下为家,望能从此振作,我等誓死相随!”
“顾公!”司马睿握住了顾荣的手。
一晃又是两年。这一日,司马睿正与王导、顾荣、纪瞻等人在府上议事,骑都尉桓彝匆匆走入,面色慌张。
“茂伦,发生了什么事?”司马睿问道。
“殿下,原丞相府典军参军、济阴太守祖逖到府门外了!”
一时,堂上诸人无不露出惊讶的神色,司马睿心头不禁一紧:“快请!”
很快,身材魁梧,留着浅浅络腮胡的祖逖快步走上堂来。令众人吃惊的是,他竟然挂着孝!
“殿下,洛阳陷落了!”祖逖一开口就是这句话,如晴天霹雳一般。
“士稚,究竟怎么回事?”“将军,陛下莫非……”“匈奴人是否已南下?”大家七嘴八舌慌了手脚。
原来,早在三个月前,汉国大将石勒在截杀了护送已故东海王司马越灵柩回乡的王衍等人后,汉主刘聪(彼时刘渊已死)觉得可乘洛阳空虚一鼓作气拿下,便派遣大将军呼延晏、始安王刘曜兵发洛阳。不出所料,皇帝司马炽等人束手就擒,被解往平阳。一路上,晋室君臣故土难忘,一路号哭,惹恼了刘聪,才到达平阳,便将司马炽杀害。
“洛阳城破之时,士稚尚在东海,手下无一兵一卒,只得坐视匈奴人猖狂。又听说琅琊王在建邺,便召集宗族子弟千余人至淮阴,今携众渡江而来,请琅琊王发兵北上,为陛下血恨!”祖逖强忍悲痛。
“哦!”司马睿的声音有些颤抖。最初他是看不上懦弱胆小的司马炽的,但血脉相连的情感让他为之动容,王导等人也是泣不成声。
次日,石头城外的江边,搭起了灵棚,司马睿亲自主祭,为故皇帝司马炽举哀。
望着随风摆动的招魂幡,司马睿有些发呆。皇位虚席以待,他隐约觉得机会到了,但具体怎么做,他没有一丝头绪。这时,祖逖大步上前,半跪在地:
“今中原沦陷,皇室蒙难,黎民受辱,据逖所知,各地豪杰久有反击之志,殿下若能借此机会,举兵北伐,拥护者众,则国耻可雪!”
司马睿不是没想到借助北伐这张牌,既可以收获中原人心,又能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室领导者的角色,但他手下可派遣的嫡系人马不足三千,扬州的军权都掌握在王敦手里。
见司马睿未置可否,祖逖进一步说:“如果殿下不弃,祖逖愿领此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这时,一旁的王敦说话了:“士稚将军,拳拳之心可敬!当初洛阳危急时,琅琊王就有勤王之意,然而我等到江南不久,军马稀少,给养不足,实不足以供北伐大计,莫若休养生息数年,一鼓作气,可平定北方。”
“王扬州此话差矣,天子屈死,中原人心惶惶,石勒、刘曜等辈如狼似虎,倘坐视不管,任其长驱直入,则长江以北必落入匈奴人之手。阁下亲朋也有在北方的,难道也坐视不救?”祖逖对王敦的一番拿腔拿调表示了不满。
“江南不比洛阳,琅琊王只是受故东海王之命到此招兵买马,岂可擅自出兵?将军有报国之心,着实可钦,只是也要替琅琊王想想。”王敦的话已有些以势压人。
祖逖看不惯王敦的架势,索性不再理他,直接走到司马睿身前:“据臣所知,殿下素有天下之志,北伐当是机会,逖虽不才,数年来对中原大势却是一清二楚,愿为前驱,就算没有兵马,也要北渡,望琅琊王助我!”这几乎算是祖逖绝望的要求。
司马睿心潮澎湃。他怎么会不清楚祖逖的良苦用心,但在王敦面前,他几乎说不上话。和两年前刚到建邺时比,司马睿的威望增加了不少,可发号施令的权力逐渐被掠夺。王敦主军务,王导主政务,司马睿内心的不满日益增加。不过,他也知道离开王氏兄弟,他这个琅琊王就是孤家寡人。
如今,司马睿的确被祖逖打动,但实在说不出那个“可”字,无奈之下,他开口道:“将军情真意切,孤王岂有不知?但是王扬州所虑也极是。这样吧,孤王封将军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再给你千人粮饷、三千匹布帛以充军费,其余士卒、军器只有靠将军自行解决了。”
祖逖总算看清楚了建邺的形势,对司马睿能提供的这点儿帮助,他无话可说,只好叩谢。王敦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傲气和得意。
与王敦执掌建邺军务盛气凌人不同,王导主管政务则是和蔼诚恳。
这一日,王导从乌衣巷自家府邸出来,带着一位年轻的下属,沿着秦淮河南岸向东而行,巡查商贾贸易之事。行至南塘,负责官员走上前来向王导禀报过往三个月的入仓货量。王导接过账本,却见上月有几日的账目为空白。
“这是何意?”王导指着空白处问。
“这个……实在有些……”那官员吞吞吐吐有些说不出口。
“但说无妨!”
“是,上月初七、初八二日夜间,来了一伙蒙面之徒,将从西域转幽州至海路送过来囤在河岸库房里的珠宝和裘皮长袍抢了十数件……”
“为何不早报?”
“唉!大人有所不知,截货的匪徒留下名姓说是祖豫州的人,特来借几件货物充当军资,他们还说自会去您那儿说清楚。”
“哦?”王导听到这里,哑然失笑,他回头看了看骑在马上的那位年轻人,“元规,你如何看此事?”
被称为“元规”的年轻人稍加思索道:“祖豫州明知越货有罪仍然动手,是在向我们示威啊,或许他在发泄不满……只是不久他就要北去,且让他戴罪立功吧。”
王导点点头,交过官员,小声地说:“此事暂且压下,也不准对人说我知晓,连左将军(指王敦,加封为左将军)也不能说。”
“是、是!”官员应诺而退。
这个元规,就是颍川庾家的庾亮,年方二十四岁,他的妹妹刚被司马睿长子、东中郎将司马绍选为妃子。
转眼已是初夏,建康城(随着新皇帝司马邺在长安继位,为了避讳,建邺更名为建康)西郊的青溪之畔,正是围猎的好去处。这一日,司马睿兴致甚好,邀约王导、王敦、刁协、刘隗、周、桓彝、庾亮等人,前往游猎。
在地毯一般的草皮上,壮硕的猎犬正追捕矫健的野兔、野鹿,司马睿看中一只花色杂糅的野鹿,连射数箭都不中,未免有些泄气。身后的王敦不由得大笑,司马睿反感地瞧了他一眼,王敦毫不在乎,拱拱手说:“殿下,处仲替你一射如何?”
“处仲武将之风,但射无妨。”司马睿话虽如此说,却没像当年汉献帝把御弓递给曹操那样将自己的弓箭交给王敦。王敦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环顾四周:“哪位借弓与我一用?”其实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只弓。
此时的王敦,因先后除掉不肯顺从司马睿的江州刺史华轶、盘踞长沙的流民杜弢有功,加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封汉安侯,权势蒸蒸日上,就连王导也要礼让这位堂兄三分,建邺的高门士族多不想招惹是非,今日听王敦这么一咋呼,无人应答。
正在这时,右边人群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喏,我给你弓箭。”
众人大吃一惊,循声望去,却是与中书郎桓彝同坐马上的一个小孩在说话,这小孩眉清目秀,骨骼清朗,脸上不见丝毫胆怯之色。
王敦暗自称奇,信马由缰挪到桓彝跟前:“你是谁家小孩啊?”
“此乃不肖子桓温。”桓彝生怕王敦见怪,抢着回答。小桓温没被吓住,反而望着王敦笑起来。王敦对他已有三分喜爱。
“那好,既是令郎之意,想来桓中郎也不会介意我用你的弓箭吧?”
“哪里哪里,大将军要用,拿去便是。”
王敦面带微笑看着桓温,接过桓彝递过的弓,张弓搭箭,只一箭就命中了那头野鹿,他身后的亲随齐声喝彩,桓温也兴奋得直拍手。
“还是桓中郎的弓顺手,令郎也没看错人哪!”王敦微笑着把弓归还给了桓彝,双手却顺势从桓彝身前将桓温抱了过来,放在自己的马鞍上。
“不知你可愿做我的义子?”
还没等桓彝说话,桓温突然用手扯住了王敦浓密的胡须,一个劲儿地轻轻往下捋,还大叫:“可儿好胡须,可儿好胡须!”
这个动作就像摸了老虎屁股:“大胆!”王敦身后的从人一拥而上,想拉住桓温,桓彝也赶紧跳下马来,跪倒在王敦马前:“犬子年幼无知,冒犯大将军,望恕罪。”
王敦先是一皱眉,继而大笑起来:“哎呀,看来我这‘可儿’的小名已是世人皆知了!也罢,这个义子我收定了!”
见儿子还在嬉笑,桓彝也顾不得失礼,强行将桓温从王敦的马上扯下来,摁在了地上磕头,桓温像明白过来什么似的,大声叫道:“见过义父。”
王敦已是乐得合不拢嘴了。
京口外的江面上,五十多条战船扬帆并进。回望着建康的方向,头船上的祖逖叹了口气。
由于王敦的阻拦,祖逖并没有从司马睿那里要到一兵一卒,他只好率领之前与他南下的宗族部曲百余家,从京口渡江北归。尽管没有现成的兵马,但从司马睿那里得到了承诺,对祖逖也是一种安慰。
战船行至大江中间,看着眼前茫茫江水,祖逖从士卒手中拿过一只船桨,狠狠地砸向万顷波涛,顿时浪花四溅。
祖狄目光投向浩浩水天,大喝道:“此行若不恢复中原,有如大江!”他高高举起了船桨。其他战船上应和:“誓复中原!誓复中原!”
这声音在大江上极其雄壮,传得很远、很远……
两年后,长安再度被匈奴军队围困,城内粮尽,人以人相食,国库仅剩下了酿酒用的麦曲,十八岁的皇帝司马邺哭着写了降书,袒露上身,嘴衔玉玺,把棺材装上牛车出降。
临投降前,司马邺派特使下书江南,要司马睿统摄国政,收复旧都。
于是,在王导等人的劝说下,琅琊王司马睿于317年三月在建康称晋王,改元建武,行皇帝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