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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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注

昔夫子之作《春秋》也,笔削既具,复以微言大义口授其徒。三传之作,因得各据闻见,推阐经蕴,于是《春秋》以明。诸子百家既著其说,亦有其徒相与守之,然后其说显于天下。至于史事,则古人以业世其家,学者就其家以传业,孔子问礼必于柱下史。盖以域中三大,非取备于一人之手,程功于翰墨之林者也。史迁著百三十篇,《汉书》谓之《太史公》,《隋志》始曰《史记》。乃云:“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其后外孙杨恽始布其书。班固《汉书》,自固卒后,一时学者未能通晓。马融乃伏阁下从其女弟受业,然后其学始显。

夫马、班之书,今人见之悉矣,而当日传之必以其人,受读必有所自者,古人专门之学,必有法外传心,笔削之功所不及,则口授其徒而相与传习其业,以垂永久也。迁书自裴骃为注,固书自应劭作解,其后为之注者犹若干家,则皆阐其家学者也。魏、晋以来,著作纷纷,前无师承,后无从学;且其为文也,体既滥漫,绝无古人笔削谨严之义,旨复浅近,亦无古人隐微难喻之故,自可随其诣力孤行于世耳。

至于史籍之掌,代其有人,而古学失传,史存具体,惟于文诰案牍之类次,月日记注之先后,不胜扰扰,而文亦繁芜复沓,尽失迁、固之旧也。是岂尽作者才力之不逮,抑史无注例,其势不得不日趋于繁富也。古人一书而传者数家,后代数人而共成一书。夫传者广,则简尽微显之法存;作者多,则抵牾复沓之弊出。循流而日忘其源,古学如何得复,而史策何从得简乎?是以《唐书》倍《汉》,《宋史》倍《唐》,检阅者不胜其劳,传习之业安得不亡!

夫同闻而异述者,见崎而分道也;源正而流别者,历久而失真也。九师之《易》,四氏之《诗》,师儒林立,传授已不胜其纷纷。士生三古而后,能自得于古人,勒成一家之作,方且彷徨乎两间,孤立无徒,而欲抱此区区之学,待发挥于子长之外孙,孟坚之女弟,必不得之数也。

太史《自叙》之作,其自注之权舆乎?明述作之本旨,见去取之从来,已似恐后人不知其所云而特笔以标之,所谓“不离古文”乃“考信六艺”云云者,皆百三十篇之宗旨,或殿卷末,或冠篇端,未尝不反覆自明也。班《书》年表十篇与《地理》、《艺文》二志皆自注,则又大纲细目之规矩也。其陈、范二史,尚有松之、章怀为之注。至席惠明注《秦记》,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则杂史支流犹有子注,是六朝史学家法未亡之一验也。

自后史权既散,详《三变》篇。纪传浩繁,惟徐氏《五代史注》,亦已简略,尚存饩羊于一线。而唐、宋诸家,则茫乎其不知涯涘焉。宋范冲修《神宗实录》,别为《考异》五卷以发明其义,是知后无可代之人而自为之解,当与《通鉴举要》、《考异》之属,同为近代之良法也。刘氏《史通》,画补注之例为三条,其所谓小书人物之《三辅决录》、《华阳士女》,与所谓史臣自刊之《洛阳伽蓝》、《关东风俗》者,虽名为二品,实则一例,皆近世议史诸家之不可不亟复者也。惟所谓思广异闻之松之《三国》、刘昭《后汉》一条,则史家之旧法,与《索隐》、《正义》之流大同而小异者也。

夫文史之籍,日以繁滋,一编刊定,则征材所取之书,不数十年尝亡失其十之五六,宋、元修史之成规可覆按焉。使自注之例得行,则因援引所及而得存先世藏书之大概,因以校正艺文著录之得失,是亦史法之一助也。且人心日漓,风气日变,缺文之义不闻,而附会之习且愈出而愈工焉。

在官修书,惟冀塞责;私门著述,苟饰浮名,或剽窃成书,或因陋就简,使其术稍黠,皆可愚一时之耳目,而著作之道益衰。诚得自注以标所去取,则闻见之广狭,功力之疏密,心术之诚伪,灼然可见于开卷之顷,而风气可以渐复于质古,是又为益之尤大者也。然则考之往代,家法既如彼;揆之后世,系重又如此;夫翰墨省于前而功效多于旧,孰有加于自注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