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应该以全中国五十多个民族的历史为内容”

接着，我们请方先生谈谈地方史、民族史在中国通史中的地位。他说：

我们很需要有一本新的、内容丰富的中国通史。1978年我来北京参加人大会议，听白寿彝先生谈起修撰多卷本《中国通史》的打算，我很高兴。因为据说日本、苏联都写有多卷本《中国通史》。我们中国人，自己要有自己的《中国通史》，作为中国学者，不能等待外国人给我们写历史。这在国际上很重要。当时我就想，现在也这样认为：应把全国各民族、各地区的历史都写进去。目前我们搞资料，感到研究的不平衡性很突出。内地与边地研究工作固然存在着不平衡，边地与边地之间也是不平衡的。西北地理、满蒙史地之学，自晚清以来，学者们已做出许多成绩。但我们西南还没有做出多少成绩。把这些不平衡的东西糅起来，写成一部大书，使之顺理成章，是很艰巨的。记得1963年讨论郭老主编的《中国史稿》讨论稿时，感到书中关于边疆地区写得不少，编著者的意图是要写成各民族共同的历史。但由于对边疆地区许多问题研究不成熟，杂糅在一起，与别的研究得比较成熟的内容不相称。希望现在写《中国通史》能尽量避免这种缺点。处理的办法，一方面是加强对落后地区的研究，填平补齐，向内地研究工作先进的地方看齐，这要下很大功夫。另一方面，对于短时间内不容易研究得深入、取得满意成果的地方，只好迁就眼前事实的不平衡，先按照当前的水平把书写出来。

我自己在研究工作中确实痛感到边疆地区研究的不平衡。五十年代，中央民族学院冯家昇先生写有《维吾尔族史史料简编》，书名起得很客气，只是史料的简编。1954年我写有《云南民族史》，从书名看，是高水平的。可是看了冯家昇先生的书，我自觉很惭愧。他这本书虽名为史料简编，实际上却是研究性的，这与西北史地之学前人提供的基础好有关系。我们至今还未达到这本书的水平。云南地方史的资料是有的，要经过许多研究，收集、整理的工作要一步步来。我写云南民族史时，自以为掌握了。我从1934年至1954年，学习云南地方史有20年时间，中间参加云南通志馆，其中几门是我执笔，其他部分我也参加了讨论。到1954年，我以为对云南地方史掌握了，按原始社会、奴隶社会等阶段写下来，以为有科学性，而没有考虑到云南资料的基础差，我自己的马列主义水平也还不高。

我长期思索的一个问题是中国历史的整体性问题。以前我曾写过文章，现在觉得这方面还有若干问题需要探讨。

去年在北京西山举行了民族史学术会议，讨论到中国史的范围。有一种意见认为，要以鸦片战争时期中国的版图为范围。过去封建史家对边疆少数民族是歧视的，宣扬“异内外”“夷夏大防”的反动观点。现在把边疆民族地区作为中国历史的一部分，这种看法当然比旧史家进步得多。

孙祚民同志则认为，中国历代王朝有时强盛，有时衰弱，疆域时大时小，写中国史若是按今天中国的版图为范围不合适，应该按各王朝的版图来叙述中国的历史。

我不赞成孙祚民同志的意见。我在1963年就写文章批评了这种意见，我认为：王朝史不等于中国史。王朝的兴亡不等于中国的兴亡；王朝分合也不等于中国的分合。自古以来只有一个中国。三国时期的魏、蜀、吴，只是中国境内三个分立的地方政权，并不是中国变成了三个。十六国时期也只有一个中国，不是中国分成了十六个。

援庵先生写《通鉴胡注表微》，就是表彰胡三省主张统一的爱国思想。

中国历史不能以王朝为限制。对于“统一”应该分别两种情况来理解，即政权统一与版图统一。从版图说，我国的版图从来没有分开过。秦的统一是政权实现统一，不是版图统一，十六国时中国的版图仍是一个。隋的统一也是政权的统一，不是版图统一，南北朝时期中国的版图也只有一个。

白寿彝先生在建国初年就写了文章，明确提出不赞成以历代皇朝的疆域为范围，主张以今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土为范围，由此上溯，研究有史以来在这块土地上的先民的活动。并说，这样做，才能使本国史变成中华民族共同的历史，使本国史具有丰富的内容。何兹全先生也认为中国史应以今日中国版图为范围。我认为，他们的意见是正确的。如果按照那种以历代王朝疆域为范围的说法，那么，在三国时代，又应该以魏、蜀、吴中哪一国作为中国的历史呢？外国有人说中国历史上没有唯一的边界，中国的边界从来是变动的。我们对此不能不引起注意！

有的同志说，台湾至康熙时才属于中国版图。但我们更应看到，在中央政府势力未达到以前，是高山族在开发，高山族是中国五十多个民族中的一个，所以高山族的历史同样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部分。台湾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中国历史当然应该包括高山族开发台湾的历史。

云南的例子更明显，秦汉时期就与内地有密切的联系，当然更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至于远古时代，可能未有人类居住，或是人烟稀少的地方，但是不能从中国疆域分出去。分出去又属于谁呢？我写过《中国西南地理考释》，书中涉及元、明两朝势力达到的缅甸的地区。明永乐年间，缅甸除它的阿拉干地区的一部分以外，都是明朝建立宣慰司的地方，共有八个宣慰司。我的书中把这些现在不属于中国版图的地方作为附录。有的同志认为这样做不合适。究竟怎样处理好，我还希望再听听大家的意见。

总之，我认为中国历史应该以全中国五十多个民族的历史为范围。范文澜同志写的《中国通史简编》中说，“以汉族为主体”是统一的一个条件。我对这个提法有一点修正。有主体，必有从体，这个说法不甚恰当。我觉得改为“以汉族为主干”更好，其好处有二：一、说汉族为“主干”，其他民族则为“枝干”，表明各民族都是统一国家的一个组成部分；二、主干与枝干紧紧相连，才长成一棵大树，说明各民族间关系密切。我国历史这么漫长，有这么多人口，可是我们并没有分成几个国家，这有着十分深刻的内在原因。清朝垮台时，当时中国并没有一个武力强大的政权，可是并没有出现分裂。孙中山的临时政府挂五色旗，表示汉、满、蒙、回、藏仍为一国。回顾各民族共同创造祖国的历史，我们更加坚信各民族的团结今后一定能不断巩固和发展。当然，民族也属于历史范畴，将来总有一天民族界线要消灭掉。现在的不平衡，今后要达到平衡。历史发展的趋势是各民族达到共同的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