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史研究》文选:人物志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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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代社会辨析》的写作过程和对西周史研究的新目标

瞿:1980年底,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您的《周代社会辨析》,您可以讲讲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吗?或者说,您是否可以从这本书讲到一般的历史理论问题?

赵:这本书的酝酿时间是很长的。1958年,因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我不能再上课了,但总还要干点事吧。干什么呢?就搞资料。但我不是为搞资料而搞资料,而是在搞资料的同时,就自己搞研究。从五十年代末开始,我分别写了一些文章,主要是关于西周的。这一篇篇文章,当时都没有发表,到1965年冬天,我找人把它油印成一本,初稿题名为《殷周社会平议》。初稿印出来,本来是想给专家们看看,请他们提提意见,再修改修改。可是,第二年,“文化大革命”便大规模地展开了,我看气氛不对头,根本不敢拿出来,只有几个朋友见到过。当时我印了20本,红卫兵到我这个屋子来看了,没发现什么,就给贴了封条。结果我进不去了,别人也进不去了,所以这部稿子反倒得以保存下来。到了1978年,我把它找出来,重新翻了翻,作了一些修改。回想起来,“文革”这十年,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对我做研究工作来说是个很大的损失。如果没有那大动乱的十年,我有许多东西都可以写出来了,结果被耽误了。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我觉得也有收获,就是在这十年里头,我自己虽没读什么书,但对原来所写的那些问题却考虑得比较细致了。我发现1965年油印的稿子写得不好,有些观点也比较牵强,所以我作比较大的改动:殷代那部分内容删去了,因为殷代不管你怎么说,说它是奴隶社会也好,说它是原始社会也好,总觉得牵强,拿不出真实的、令人信服的材料来。而周代这部分内容则加强了,有了新的看法,增添了一些考古上的新材料。这样,改定本比初稿提高了不少。改定稿因为只限于周代历史的内容,所以题名为《周代社会辨析》。经朋友介绍,改定本拿到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可以说是我对周代社会历史的一个初步总结吧,说是“初步的总结”,因为在认识上还有不少有待于深化的地方,而在叙述上也还只是粗线条的或概括性的。这本书印得不多,前后印了两次,才印了一万册,听说现在都卖完了。这本书在史学界还是有些影响的,在北京似乎还不明显;在外省比较明显,因为外省的西周封建说的“市场”比较大。据我了解,在广东、福建、四川,还有许多地方,以至香港,不少研究历史的人或并非研究历史的人,不少赞成我的说法。但我并不满足于此,还想在此基础上做更深入一步的研究。这就是从《殷周社会平议》到《周代社会辨析》的写作和改定的过程。

瞿:刚才您说,要在《周代社会辨析》的基础上做进一步的深入研究,我还读到您关于武王伐纣之年的考证文章,又听说您正在做金文选注的工作,这跟您下一步的研究是否有相当的联系?您能展示您的新的研究计划吗?

赵:现在谈谈我在西周史研究上的一些工作和设想。先秦史的范围太大,现在我的年纪也大了,时间和精力都感到不够用,整个先秦史是搞不了了,就缩短战线,集中力量研究周代的历史,首先是西周史。现在研究西周史,我想从史料上、从根本问题上着手。我这个想法,本不打算讲的,因为事情还没怎么做,我就不愿先提出来。你既然问到这里了,我就讲讲吧。我下一步西周史研究的计划,大致是从三个方面入手,也可以看成是三个研究阶段。第一,是关于历史年代。可以这样说,西周史的年代搞不清楚,总觉得有些稀里糊涂,有不少事情也总说不清楚。比如,周代从哪儿开始?这就是一个问题。如果从武王伐纣开始,那么武王伐纣在哪一年?关于这个问题,人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据说有二十多种说法。我现在正在探讨这个问题,正像你说的,它跟我下一步的整个研究计划关系很大。我的打算是,西周年代,从文王起,包括武王伐纣、周公摄政、成王、康王,一直到共和元年(前841)以前的年代,我想把它补上去。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写了四篇文章,武王伐纣,我是定在公元前1045年,而共和元年是公元前841年。现在的问题是:从公元前1045年到公元前841年这一段,各王的年代,各王的重要事情,如何能找出准确的年代来,把这一段补上。这个工作是很难很难做的,对我个人来说是一个承担不了的任务。所幸的是,我有一位帮手,就是南京紫金山天文台的张培瑜先生。他编了一本历谱,已经出版了,有了这个历谱就好办了。以前为什么搞不出眉目呢?因为以前的一些历谱是旧的,不能据以解决这个问题。像吴其昌的《金文历朔疏证》是根据刘歆的三统而来的,根本不能用。后来就是董作宾的历谱,比较正确了,但也有些错误。日本的新城新藏也编了个历表,在他的《中国天文学史》中,但也没有完全解决问题。他定武王伐纣为公元前1063年,比较接近于实际,但还不可靠。范老他们就是根据他的说法讲的。1978年,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张钰哲、张培瑜两人根据前一次哈雷彗星是出现于1910年,往上推(哈雷彗星每76年出现一次)算到第40次是公元前1057年,恰好是武王伐纣时,哈雷彗星正在天空,岁星也在天空,人们都看见了。这个天象和历史事件的巧合,在《淮南子·人间训》上有记载,说武王伐纣时见到岁星,也见到彗星。张钰哲、张培瑜他们说的彗星出现的方向与《淮南子》所记也都相合。他们二人的文章刊在《天文学报》上,一般研究历史的人不读这个刊物,所以很多人不知道。我据此写了一篇文章在《历史研究》上发表了,后来我发现上述结论还存在一个问题,即根据武王伐纣为公元前1057年的说法,《尚书》中真《周书》里有年月日的《召诰》、《洛诰》、《武成》(不是现在的伪古文《尚书》里的《武成》,这是《汉书·食货志》里刘歆《世经》引的《武成》)、《顾命》这几篇,没有一篇能与之相合的。看来只有天文上的根据还是不行,总得使天文与真古文献记载二者相合,才真正有说服力。我根据张培瑜的历谱查找,如果下推12年就可以对上了,这就是公元前1045年。这一点,是前人所不知道。张培瑜的历谱是以建子之月为岁首,就是现在阴历的十一月,有冬至的那一个月。但是周初文献往往不是用建子的周正,而是用建丑的殷正,即现在阴历的十二月为岁首。我写了一篇关于《逸周书·世俘》的文章,讲了这个问题,发表于《历史研究》1986年第6期。于是,武王伐纣之年,还有金文的记载,都可以对上了。这在古代史上是一个大问题。王国维写《殷周制度论》,认为周公制礼作乐,周初制度与殷代完全不同了。其实不是这样的突变。在周初,在武王时,甚至在周公摄政时,周代用的还是殷正,还是以建丑之月为岁首。这说明什么呢?周初的文化制度很多都是殷代的,是继承过来的。因为在文王、武王时,周是殷的一部分。现在周原发现的甲骨文里就有关于殷王的记载,其中有这么一条:“王册命周方白。”这个“王”很多人都解释为周文王,这讲不通,周文王怎么能册命周方白呢?周方白不就是西伯吗,就是文王。另外,武王没死的时候,要周公继王位,这不是“兄终弟及”吗?《逸周书·度邑解》《史记·周本纪》都讲了。可见殷周制度并不像王国维讲的那样,一刀两断,而是后来才慢慢变过来的。我因为考证武王伐纣的年代,而涉及这么一些重大问题。关于年代,我现在已经考察到康王了,康王以后越来越麻烦。从穆王到厉王,我初步用金文对了一下,可以排下来,但里面也还有些问题,因为有的金文本身可能有错误。这个工程很繁难,只能一步一步地去做。

第二,我想把西周的年代大致考察出来后,再进一步研究西周的文献,西周的金文。这都是资料工作,其中包括文献的辨伪和年代的考订等工作。如今文《尚书》里的《洪范》《吕刑》,显然是后人添的。《洪范》有五行,但周初没有五行,一看文字就知道不是周初的,文体与真的周书也不一样。必须把这些问题完全搞清楚。第三,搞清楚这些问题以后,才能再考察西周的地理形势,然后才能讲到西周的经济、政治、思想等等,作综合的阐述。这就是我目前和下一步西周史研究的新的目标。我深知这个计划的艰巨性。但是,我想我们研究历史,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一代完不成就两代,两代完不成就三代。历史在发展,历史研究也总是要不断发展下去的。

(198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