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谦信:天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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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的嫉妒

为景为虎千代选的师傅是金津新兵卫。

金津氏是新罗三郎义光之后,先祖定居金津乡以后,以乡名为姓。金津氏在越后是屈指可数的望族,但本家传到此时已绝,为景令昭田常陆介的次子久五郎继承,改名金津国吉。这在前面已经述及。

新兵卫生于金津末家,领地俸禄都不多,仅五百贯。他三十出头,眉毛粗浓,还蓄着胡须,身材高大,看起来非常威严,但个性刚直。为景任命他为虎千代的师傅后,立刻在内城一隅建了一栋房子,作为虎千代的住处,新兵卫也迁入其中,专心辅育虎千代。

虎千代对父亲夺去松江,换来这个外表可怕的高大男人给他,感觉受到了欺骗。他憎恨父亲,或许有一点嫉妒。当松江成为为景侍妾后的重阳节那天,为景上午在外殿与家将同开酒宴,下午则在内殿和女中同乐。上午的酒宴,年幼的虎千代不能出席,但下午的酒宴他就被准许出席,坐在兄弟末座。他眼睛直盯着坐在父亲旁边的松江,盛装的松江今天看起来特别美丽,他看得恍恍惚惚。当酒宴正酣,女中们准备展开余兴节目时,为景突然对虎千代说:“小虎,过来!”

虎千代充耳未闻,坐在他旁边的哥哥景房戳戳他的腰:“喂!父亲叫你呢!”

虎千代很不情愿地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

为景问:“你觉得好玩吗?”他脸上堆满愉快的笑容。

虎千代回答:“很好玩。”

为景又笑着说:“那就好,你还是孩子,不能一直待在大人的酒席上,喏,这些给你,回去吧!”

说着,他从高杯里面抓了一把烤栗子,用纸包着,递给虎千代。

虎千代还想待久一点,他不服气地看着父亲。

“给你!手伸出来!”

虎千代怒由心起,但他压抑住内心的愤怒,伸出颤抖的小手。当他接过纸包塞进怀里时,松江也说:“我也给你一点东西!”

松江的位置,就在虎千代旁边,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但是虎千代绷着脸像是没有听到,也没有转过头去。

“等等,这个给你!”

松江一只手抓着桌上的干鲍鱼片,一手抓着虎千代的手腕,她的力量很大,虎千代小小的身躯毫无抵抗地被拉过去。“喏!这些给你,拿回去吧!”松江把干鲍鱼片塞进虎千代的衣袋里。

虎千代一直压抑的愤怒一时爆发出来,他愤怒地呵斥了一声:“无礼!”他挥开她的手,把塞在衣袋里的干鲍鱼片抓出来,一股脑地丢到松江脸上,干鲍鱼片散挂在松江美丽的头发及脸上。

松江吓了一跳:“虎少爷,你怎么能对我做出这种事呢?”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虎千代叫着,转头奔到院子里。晚秋午后淡淡阳光照射的院子里,有几十盆盛开的菊花,为了庆贺而搁置在台上,争奇斗艳,虎千代像只凶暴的小野兽,冲向花盆,打翻了好几盆,又掐了好几朵花,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为景气得大叫:“把他追回来!这个野蛮的小家伙!”他攫住小厮奉上的佩刀,霍地起身,但是被松江一把拉住。

“他只是脾气不好的孩子,不过是气主公把我夺走罢了,还是小孩子嘛!主公就原谅他吧!如果你不原谅他,我怎么办呢!虎少爷一向黏我,他生气是不无道理的啊!”

她拉着为景的裤边,拼死地劝阻,粗俗的言语充满了真情,何况她力量又大,根本甩不动她。

为景看她那痛苦的样子,只好放弃,苦笑着说:“你放手,坐下来!”

“真的不要紧吗?你不会骗我吧!”

“我不会骗你,把手放掉,坐下来!”

松江这才松了手坐下来。

另一方面,虎千代疾风似的冲过庭院,他绕过建筑,跑到有泉石造景的花园里,望着泉水,所有的悲伤、悔恨及愤怒,在小小的身躯里转个不停,不知是任性,还是自虐,他毫不犹疑地跳进泉水里面,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会更痛苦。

泉水冰凉刺骨,虎千代拿着刚刚摘下的菊花乱打水面。他在水里疯狂地叫喊、打转,眼泪无法抑制地掉下来。他觉得很丢脸,因此他更加疯狂地嘶喊。

没多久,新兵卫就接到通知赶来,那时虎千代已经爬上岸了。

“虎少爷!”

新兵卫绷着脸,眼睛闪着沉郁的光芒。虎千代不好意思地微笑说:“我身子都湿了,好冷!”

新兵卫帮他脱下湿淋淋的衣服,这时纸包湿透的烤栗子“啪嗒”一声掉在脚边,虎千代捡起来,拿了一粒放入口中,也递给新兵卫一粒说:“这是父亲给我的,他说拿了这个就回去!”

虽然他余愤未消,但是毫不知情的新兵卫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只觉得他是不好意思了。他恭敬地接过栗子,塞进袖子里,然后替虎千代脱掉衣服,仔细擦干身子,背着他回到住处。


为景对这个事件不能不闻不问,他把新兵卫叫来,详细说明事项后,命令虎千代禁足十天。

在这之前,新兵卫已听别人说过此事,生性耿直刚强的他,完全不了解少年复杂的心理,他以自己的解释,判断虎千代生气自是当然。松江不过是为景的侍妾,对虎千代来说不过是个家仆,她不知身份地学着为景要给虎千代东西,虎千代斥责她无礼,那是当然。他年纪轻轻就有这种了不起的认知,本是该受称赞的。如果说虎千代有不对的地方,则是后来的事。虎千代骂了她又把干鲍鱼丢回去,然后慢慢退出酒宴,并无可厚非,但是他光着脚冲进院子,打翻菊花盆,又折扭花枝,甚至又跳进泉水里,这些事情就做得没有道理了,他想这大概是虎千代因懦弱而引发的疯狂举动吧!因此对这件事,新兵卫努力开导虎千代,他说:“如果你想申诉,就最好申诉明白,像血脉贲张的女人那样疯狂,是懦弱的人所为。”虎千代毫不辩解,只是睁着他那干燥如火般明亮的眼睛,沉着脸。

新兵卫向为景说明时,顺便为虎千代辩护:“虎少爷所为,原是出于道理,只是中途做得过分罢了!但是他这么小,并不能因此责备他,在下已经加以训斥,只要他有反悔之意,禁足之罚就免了吧!”

但是为景不听:“他虽然年纪幼小,但是该罚的时候就要罚,否则会害了他。”

为景说出口的话,都经过细密的思虑,一旦话说出口,便绝对不会收回成命,新兵卫没有办法,只好回去。

虎千代虽能忍受十天的禁足惩罚,但人更加忧郁了。他更紧紧地封闭了他的心灵,任何人都无法打开。只有对着新兵卫,偶尔肯开口,因为他了解新兵卫的木讷与诚实。

一年过去了,第二年春天,融雪尽消以后,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为景和孩子们及家将数人喝酒谈乐。席间,家将讲起当天处决的一个盗贼的事。这个盗贼潜入定实的宅里偷盗,跳到院外时,被巡夜的武士发现,他挥刀顽抗,当场杀死三个武士,又杀伤数人,但是终于被捕。调查之后,知道他是信州人氏,在家乡作恶多端被赶了出来。为景依法判他死罪,今天就在城外处决。家将谈起这个盗贼虽死不惧的气概。

“准备斩首的时候,他要求喝一碗酒。刽子手骂他别不知死活,他却说不论在什么地方,临终的请求都该如愿的,如果不答应,等他死后必当恶鬼来索命,刽子手只好派人到附近民宅弄了一碗酒来给他喝。他畅快地喝罢后说,心情真爽!想唱一首小曲儿,你就在我唱歌的时候杀吧!说完,他表情平静而愉快地唱起歌来,脑袋被斩下后,脸上还带着笑意,仿佛死得其所,因此吸引了好多人围观。”

为景津津有味地听着。这时,他突然看到坐在兄弟之间、绷着脸的虎千代,不由得又产生了不愉快的感觉:“小虎!”

“在。”虎千代两手扶地看着他。

“你听到刚才的事吗?”

“听到了。”

“你想不想看那颗脑袋呢?听说那上面还有笑容呢!”

“想。”虎千代嘴巴上这么回答,但表情并非想看的样子,这让为景更不悦。

“哦!你也想看!我也想看,那么你把它拿来给我看看好吗?”

为景其实没有真要他去的意思,只是故意当着众人为难他罢了。

但虎千代却回答一声:“是。”便站起身来,离开座位。

为景有些狼狈:“你不害怕吗?”

虎千代当然害怕,但是当他看到满脸微笑望着自己的父亲,还有愣在一旁的众家将的脸时,自己那差点崩溃的心立刻又鼓足勇气:“死人有什么好怕的?”说完大步离去。


守候在另一个房间的金津新兵卫听到这话,立刻冲到玄关。“等一等,等一等!戴着斗笠去吧!”他叫住正要冲向雨中庭院的虎千代,叫仆人拿来斗笠,递给虎千代:“要小心哦!要注意脚边!别受伤了!”

新兵卫抱着虎千代小小的身躯轻声叮咛,并在心中暗暗生为景的气。如果为景一直有疼爱虎千代的样子,或许新兵卫会认为这是为试验虎千代的胆量,或是锻炼他,但是,自从他担任虎千代师傅以后,不论为景如何在人前伪装,但他对虎千代毫无父子之情,新兵卫不得不注意到,他气为景如此恶待这么小的孩子。

内城距城门口有五百米,处决场又距离城门有一千米,他心里还在盘算要不要送虎千代到城门口,虎千代突然大叫:“放手!”转身就向外跑出去。玄关口绽放的灯光中,微白的雨丝斜斜地若隐若现,虎千代戴着大斗笠的小小身躯,一下子就消失了,只剩下他脚踩在泥泞地上的声音,但是很快就听不到了。新兵卫坐立不安,他极力压抑着这份不安,坐在地板上。

“为什么主公对虎千代的感情这么淡呢?”

这份怀疑突然深刻起来,但他仍尽量压抑住这种感觉。寒冷的夜风吹来,新兵卫的衣服虽然湿了,但是一点也不觉得冷,只觉得时间消逝得很慢。反复思量,是不是该出去迎接虎千代,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起身时,听到小小的脚步声。他按捺住想要飞奔出迎的心情,睁大眼睛凝视着玄关口,只见戴着斗笠的小小身体走过来,愈来愈近,终于走进玄关。新兵卫的胸口涌起一阵热流,不禁落下泪。

“哎哟,好重哦!这个脑袋实在太重了!”他对着新兵卫说,“实在太重了,我只好这样拿来了。”这爽快的声音,是新兵卫过去不曾听过的。他用一根藤蔓穿过耳朵系着脑袋,拖着泥泞地而来,整个脑袋沾满泥土,看起来根本不像是颗首级。

“我用匕首在他头上打了个洞,然后切了一段藤蔓把他绑起来拖着走,太重了,我手都软了。”

虎千代湿淋淋的身上冒着水汽,那流汗而发红的脸上,眼光晶亮。

“虎少爷,你真了不起!”新兵卫紧紧抱着虎千代。


新兵卫奔到内殿,报告虎千代已经把首级带回来的消息,座中一阵喧腾,只有为景还是冷冷的一张脸,众人觉得骚动似乎欠妥,于是又都安静下来。为景虽然感觉心安,但又觉得不高兴,他以为这孩子会半途哭着回来,没想到他那么好强,那么争气,反而使为景不愉快。但是他发现众人正在观察自己会有什么态度,于是立刻换了副愉快的表情说:“这孩子真大胆,了不起,为什么不立刻带来呢?”

新兵卫霎时觉得开朗愉快起来,忘了刚才还怨恨为景的事。他想,世上没有不爱儿子刚毅勇敢的父亲。他说:“因为一路从泥泞路上拖回来,全身都是泥土,就这样来不好,所以我想先让他回住处换了干净衣服再来!”

“是吗?但是我想快一点看到,就叫他那样来吧,我们到院子里看!”

为景有些气喘地说。他其实根本不想看,虎千代一定得意扬扬,这更令他觉得可恨。但这个时候,他如果不这么说,在座的诸位一定能窥知他心中的机密。

“是,我立刻把他带来。”

新兵卫飞也似的退下,家将全部起立,重新设席,他们把烛台移到走廊,把为景的位置移到面向院子的地方。为景愉快地站起来,看着众人忙来忙去。但是他要扮演这心中无底的一出戏,却又感到疲惫不堪。当他重新入座后,两个持着火把的家仆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虎千代。他托着一个东西,新兵卫屈腰跟在后面。虎千代站在冒着火花的火把之间,仰脸望着父亲:“父亲!您说的首级我带来了。”

“了不起哪!快让我看看!”为景努力装出微笑说。

新兵卫一个箭步上前,把地上的首级捧起,呈到为景面前。那东西满是泥泞,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一个脑袋。新兵卫用衣袖擦了两三遍脸部,眼鼻的位置才清楚浮现,明白是个脑袋。不过,鼻子有些缺损,皮肤也有些磨破,看起来相当可怕。

“因为太重了,虎少主就用藤蔓穿过耳朵拖着回来。”新兵卫晃着穿过首级两耳的藤蔓。

为景虽然经常检视战场上斩下的敌人首级,此刻却觉得一阵寒意袭过背脊。他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个做法更残忍无情的了,但是虎千代却一副近年来少见的开朗知足表情。

(这个孩子,这么小就能做出这种事!)又是一股寒流袭过他的背脊。

但身为一个武将,他不能让人看穿他的这层心理,他还必须好好夸赞虎千代不可。为景先是微笑,准备开口赞美,但是说出口的话是自己想也想不到的,话一出口,他非常狼狈,因为他并非有意说这些话,但舌头却不听使唤地吐出这些话:“我说我想看这个首级,是听说这首级上还带着笑容,你记得吗,小虎?”

“我记得。”虎千代清楚地回答。

为景突然脸色一沉,以平静的口气继续说:“但是这个首级让你在泥泞的路上拖着走,已经弄得乱七八糟,到底有没有笑容,已经看不出来了,是不?”

他明知不该这么说,但不说又不行。因为太意外,家将及其他儿子都吓了一跳,众人屏住呼吸,轮流看着为景及虎千代。虎千代脸上开朗自傲的表情消失了,又恢复以前那种闷闷不乐,在火光跳动的火把照射下,虎千代的眼底渐渐沉淀了一股白色的忧郁。

“怎么样,你不能回答了吗?”为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他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微笑笨拙又生硬,但是他无法停止。

新兵卫全身颤抖,他看着为景想要说些什么,为景立刻制止了他:“你不要开口!我在问虎千代。”

虎千代的脸上又出现了苦涩而倔强的表情。为景又催促道:“怎么办呢?”

虎千代翻着白眼,看着父亲,嘴唇几乎不动地说:“因为太重了,我拿得好累,我没有想到会把他的脸给擦破。”那声音苦涩沉重得不像小孩。说完,他忽地转过身去,耸着小小肩膀踏步而去。面对他那无言反抗的模样,为景心里又燃起比对一个大人还要强烈的憎恨。他没有叫住他,目送虎千代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后,看着跪在院子里仍以强硬眼光望着自己的新兵卫,哈哈一笑说:“那个孩子真好强,是个前途有望的孩子,大概很难带吧!说他两句,就这样生气地走了!”

他的语气轻松愉快,新兵卫摸不透为景的心,只是仰望着他。


又是一年过去,虎千代七岁了。春天的某一日,为景突然来到虎千代的居处。这是过去不曾有的事,虎千代和新兵卫都惊讶地出来迎接。为景爽快地说:“本来我是想叫你过去的,不过,我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所以就来看看。”说着走进室内。

新兵卫让为景坐在书房里,正要召唤仆人侍候,为景说:“我什么都不需要,马上就要回去,你过来!”他把虎千代叫到旁边坐下,新兵卫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为景说:“时间过得真快,小虎的母亲已离开了三年,我的年纪已大,没有以前那些精神了。这一阵子,老是想起死人的事情,总觉得该为他母亲做些什么不可。”他的语调非常轻,但因为是过去不曾提过的事,新兵卫更加提心吊胆,果然为景说出了叫新兵卫意想不到的话:“我想让小虎出家去!”新兵卫大吃一惊,他怀疑自己的耳朵,虎千代也表情紧张地看着父亲。

为景假装没有看到似的,以更轻快的口气说:“我今年六十九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因此很为小虎的未来担心,小虎是幺子,也没有什么领地,纵然我想勉强为他做些什么,但在这乱世之中,年纪这样小,前途如何也不知道,我实在不放心。但是如果让他出家的话,我就安心了,一方面可为他死去的母亲祈求冥福,也可以为马上就要踏进棺材的我祈求冥福。出家也不坏,俗语说:‘一人出家,九族升天。’这是很有功德的事,我已经跟林泉寺的师父说了,明天就去吧!”他的口气如流水般轻松,但其含义却相当沉重。

新兵卫紧张地说:“恕在下冒昧!”

为景看着新兵卫,刚才那轻松的态度消失了,又换成以往那种庄重威严的表情。为景摆出这副表情时,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新兵卫明知如此,但仍鼓足勇气说:“您说是为夫人祈求冥福,但是这么做夫人会高兴吗?我认为……”

“你是说,你不认为夫人会高兴?但是我认为夫人会高兴,我是她的丈夫,我非常了解她!”他的语气非常肯定。

但是新兵卫仍不放弃:“虽然如此,但是虎少爷还小,是否该再等几年,等他亲自判断以后再做决定呢?”

“这一点我也想过,但是我的年龄已经不允许了,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虎千代出家。我的话说完了,小虎明天就去吧!”

新兵卫非常愤怒,但是为景说要趁他在世时看到虎千代有所归属,身为属下,他是不能反驳的。唯一能表示抗议的就是虎千代自己。新兵卫看着虎千代,他打算以目示意,要虎千代据理力争,但是虎千代却凝视着父亲的胸口,没有看他。他嘴唇紧闭,紧咬着牙齿,胖胖的脸颊僵硬着,那是悲哀愤怒却什么也不肯说的表情。

“都明白了吧!那么,我回去了!刚才已说过了,这事不再说了,明天就去吧!”

新兵卫和虎千代把他送到玄关,看到为景和两个小厮的身影消失以后,回到屋里,新兵卫近乎疯狂地喊叫:“为什么要让少爷出家呢?”眼泪扑簌扑簌地流下来。

“我无话可说,就是说也没有用的,父亲早已决定了一切,我早就知道没有用的,所以我不说!”虎千代说完又闭上嘴,他一滴泪也没有流,只是两眼冒火,盯着虚空的某一点。

第二天中午过后,虎千代在新兵卫的陪伴下,出城前往林泉寺。林泉寺的正名是春日山林泉寺,就在春日山麓。林泉寺属曹洞宗,为府中长尾家先祖建立,是长尾家世代家庙。现任住持是天室大师,有着长长的白眉和柔和的脸庞。当他听说虎千代主仆前来拜访时,亲自到玄关出迎。“欢迎光临!请这边走!”

天室大师领他们到后殿。午后的阳光温暖地照射在院子里,樱花盛开,虽然无风,却落英缤纷。

他们进入客房坐定以后,新兵卫说:“这事情实在太急,昨天早上才听主公吩咐,说要虎少爷为祈求袈裟夫人冥福而出家!”

他明知道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但仍心有不甘的样子。

天室大师随即亲切地解释说:“老衲也一样,是昨天早上进城时,听为景公说,为了虎千代令堂的冥福,要让虎千代入寺。老衲虽然认为出家是人世间最好的一件事,但对武家之子而言,应该有他路可走!尤其是虎千代年纪还小,或许该再等一阵子,等他成人以后再说。可是为景公却说不行,他说我是即将七十岁的老人了,来日无多,谁知道哪天腿一伸,如果就此留下幼子,岂非冥途生迷,因此我希望尽快看到他有好的归宿。为景公既然这么说,老衲也无法拒绝,希望你们能够了解。”

新兵卫闻言叹息,点点头,无话可说。执事僧端来清茶点心。天室大师劝虎千代吃些点心:“你还小,或许不喜欢当和尚,但是等长大以后你就会了解,出家是尊贵的,有很多皇亲贵族也是在年纪轻轻时就遁入空门,你要好好忍耐!”

虎千代并膝,小手搁在膝上,撑开双肘端坐着。他没有看天室大师,而是望着庭院,凝视着纷纷掉落的樱花。他突然转头看着大师,盯着长长眉毛下的和善眼睛,说:“我讨厌和尚!”他的声音很低,却有相当的震撼气魄。

天室大师笑着说:“哈哈!你讨厌是吗?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你就暂时待在这里吧!”他的口气中有轻微的苦楚。

虎千代的视线又转向前方,天室大师打量他的侧脸。他那小小的嘴唇颤抖着,好像要说些什么。天室和新兵卫等着他开口,只见他的脸变得通红,想要喊叫什么,却什么也没说。那拼命睁开的眼睛里渐渐涌出泪水,他似乎不愿别人看到,于是站起身来,走到廊下。


天室大师和新兵卫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胸口发热,眼睛湿润。他们低声对谈。天室大师说:“老衲也看过不少刚出家的人,就连幼小入寺的也看过二三十个,大概也看得出出家以后能否幸运得道者。依老衲看,虎千代少爷是怎么也不像能遁入空门的人,但是为景公的心意已定,我们也不能马上送他回去。这样吧!老衲就暂时留他在这儿,但是不让他出家,只在这里学习学问吧!如果他有佛缘,再看将来吧!”

对新兵卫而言,这真是求之不得,他泪流满面:“大师能够这样做,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在下虽然身为虎少爷的师傅不过两年,但日夜陪伴在他身边,也非常了解他的脾气,依在下看来,他是个不可多得的武士,实在不宜出家,只因为太早和母亲分离,难免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衷。”

天室大师忠实地遵守这个约定,他不跟虎千代谈佛说道,只是严格地教他读书、练字。虎千代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超群,仅仅两个月就能完全背诵四书了。

夏天结束时,天室大师把虎千代送回城里:“这孩子没有佛缘,到底不是能遗世而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