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都市文学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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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姑娘原载1927年7月15日《创造月刊》第1卷第7期,后收入作者小说戏剧集《音乐会小曲》,上海创造社出版部1927年10月初版;现选自该小说戏剧集初版本。

陶晶孙

他是江南人,他十五岁时候留学日本,也回家去过好几回,只是他对于江南一个一个的女人,除了他的母亲——姊妹他是没有的——都很慊恶。一归省到江南去,无论哪一根他的末梢的神经,都要感觉许多丑;那好像用漆去漆了的头发,那没有足跟的鞋子,那一半从那短衫下露出的很大的臀部——支那的女人他真看也不愿看了。

但是有一回,他由东京高等学校中国学生特设的预备班毕业后,到了西部小都会的第×高等学校,因为对于旧居的恋爱,曾又到东京小作勾留的时候,他逢到一位浙江姑娘。

她穿着一双高足跟的鞋子,她穿着一身连臀部都包好的长衣,所以他对她的感情也就觉得不同。

因为他的胆子太小了。他为回那西方的小都会去乘开往神户的三等快车的时候,她也来送,那时候他抱她下着月台,他能够接了一吻在她的头上,她的肤香使他从胸到腹感得了一种极古怪的感觉。

而她,是比他更活泼了,从月台上再抱牢他,跳在他的怀里和他亲嘴,她的嘴还有几分乳臭。

火车开了,那三等车中的日本人都不在他的眼中,他只在好好地吸他嘴周围的古怪香气,那是,他的颊间只要一动便会发生的香气。

一年之间——那两回休假中,他上东京了,而香了他的嘴和他的化妆液和体温的香味而回去了。

他们定婚约的时候,已是他离了东京的四年后了。

他初到日本,在中学时候,东京还满是马车辙道,那时候如有汽车一来,就有许多人从家里跑出来。如有西洋人过街,后头常有一小队的小学生要跟着跑。他在中学时候,现在东京的总站前面草地上,还有夜盗乘夜劫杀女人,那草原的一角正在掘地建筑Imperial Theatre。

他到X高等学校之后,第一次回京时候火车到了总站停的,第二次京滨电车的双轨变成了四轨,而第三次有Bobbed hair的女人在银座街头乱走了,第四次他同她便做伴去吃法朗西大菜,吸Soda water,进Restaurant了。

第五次的上京,他的想像是:

——“他到了总站,她在月台上等他来,他们俩要进Restau-rant去,亲密地讲话,——但是在那些事以前他不好忘记同她接吻。——”

他此刻到东京了,而月台上没有觅得她。他打电话给她,她正是此刻才起床。

为给她洗脸和化妆的时间,他一人独到一个客栈里去了,他在东京,朋友虽是很多,他想此刻多得好好同他交际的机会,所以先要在客栈里滞留。

他同她散步了半天,他要请她夜饭,她辞了,他不会强硬地要求她。

然而等到他同她分别,回到客栈独吃夜饭的时候他觉得太冷静了。他不是预定今晚要同她在客栈里亲密地讲话的么?

他跳出客栈了,他到了银座街,他为此刻吃的乡间荒年一般的客栈里的饭菜大发气了,他跑进了一个Restaurant。

许多女招待都是脸上涂得又白又红。还是三月,适才同她分别的时候,她的嘴唇还是冰冷的。这儿女人们却就要把许多化妆液的体臭深浸到他的鼻孔里去。

他又上街了,他十分忧郁,月亮像照海灯一样的照着他,他的影子,印在银座街的Asphalt铺道上的时候,他听着声音在叫他。

他回首一看,那儿是一位姑娘。

他不管,他走。

他的手里忽感觉着一个女性的手了。

他镇定地说:

“我什么Alkohl没有喝,你是那——”

“请你不要发火气。”

“你是那——”

“我认识你,你中学时候的圆脸,很可爱,此刻仍是很可爱。”

“为什么你这晚上要走这儿呢?”

“我是闲走,还是你住在小石川的时候,我在电车里曾被你饱看过。”

“不记得了。”

“那时候你还给过我情书的。”

“…………”

“你忘记了?但是那时候我是无所为的。不过此刻,总没有此刻的奇遇了。今晚我真欢喜,但是我真没有猜到会同从前给我情书的人相遇。但是我不晓得你的名字,啊,请教你!”

“我叫晶孙,先要同你讲好,我是支那人。”

“你此刻要到那儿去?”

“此刻……此刻——”

“你要哄我是不行的。”

“我是在S市。”

“啊,那么你到东京来玩的?”

他的脸快要偎着她的颊部,此刻两人正走向本银行门前去。

“你住在那儿?”

“在下宿栈。”

“今天晚上不到我那里来么?”

“你家在那里?”

“在中野。”

他听中野就感到许多怀旧之情,那是他在东京时候常常去散步的地方。

“近来中野那儿怎么样?”

……他们沿着暗路走,耽溺着亲密的谈话,向高架电车的车站去。

已经是十一点钟了,东京也不会像四马路一样的连夜繁华。他们上电车,电车也空了,电车里的夜气中,不知是那个下车前放在那里的香水刺激着他的鼻子。

她的耳上有鬓发在微动,她的身体的柔软弹力冲着他的肩上。

他此刻方才想起来了。

还是中学时候,他上学的路上有一个女学生。

她是肥胖身体,厚唇,用粘性声音向同乘的姑娘讲话,不过那时候的肥胖和此刻的肥胖,在风味上大有不同了。

她全身发着温暖的香气,那必定是全身的腺里发出来的,那是和那浙江姑娘全然不同的。

他们到中野了,两人走到飘满冷气的野地里,月亮不住地跟着走在黑色地上的两人。

她的房间很美丽。

绒毯,金光的钢床,白的花边,藤椅子,红色的Cushion,大的镜子,许多化妆品,水仙花,红的暖炉,她叫他坐在床上,自己坐在藤椅里。

“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晓得的人会晓得。”

他真适意极了,困在床里,她在替他脱靴子。

“好房子,只是没有钢琴。”

“你是钢琴家么?”

“也不一定。”

“我会去借钢琴来。”

“谢谢你。”

“我真快活!”

“但是我不会弹给姑娘们听曲子,钢琴是我的自讨苦吃的玩具。”

“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了。”

“我们是少年时代的朋友,我会搬到你这儿来,不过床不够了。”

“我会困在沙发里。”

“我必定要被你的男客人打死呢。”

“我的客人真是很多,都是正成熟的少年。”

“真可怕了。“

此刻他刚才所吃的Veronal发生作用了,睡意大起了。


他因为闻着许多女人的香味,醒了。

已经是薄晨,他看四围,女人已经不在,他只在耽溺着他全身上的香气。

他正在竭力要想出他被Veronal作用以前的她的面容,只是总不会想出来,他猛烈地后悔他吃了Veronal药,真是好像被用了什么魔药似的。而她已经不在,不晓得这儿是什么地方。

他总是受着吃了睡药的作用,糊糊涂涂的。

外面大概有卖豆腐的走过,所以有铃响,他为了这声音,起身拉枕,这时候,枕下出来的是一个信筒,香水香得厉害,他被好奇心催动,急忙拆开来看:


“晶孙,

再一刻钢琴会来,请你指定一个地位放在那里罢。

钢琴到后你的爱人必定会到,然后那房子会更像你的房间了。

只是那儿会有我的遗香,你要晓得。

等你的爱人回去之后,我方会回来,所以你不要担忧,不要以为你闲谈中间我会回来打扰的。”


他吃了一个很大的惊骇。

他试开一个门扉,那儿是厨房,有一个套着apron的年轻女子,大概是用人了,用人不开口而捧水来洗面,他走出屋外,才看出这是一所最好的洋式房子。

他觉得肚里饿了,但是不想开口,他正在追念她。

他回到厨房,那里有煮好的咖啡,他吃了许多饼干。

他又回到钢床里。

他听见有许多人声,他晓得那是钢琴来了,他好像在梦中,指挥放钢琴的地方。

后来他为要看钢琴,从床中走出来了,他才觉得他的上衣袋中一物都没有了,看旁边台上,那儿有他的许多东西,那里他的(浙江)姑娘的信也有。

他才了解一切了:她是看了这信,所以才去唤她的。

等了一刻,他的第一个姑娘——杭州的——来了。

“啊,你怎么打电报来,虽说是你朋友家里,你这算什么,太不客气了。”

他真不知所措了,他看她头上的头发有几分纷乱。

两人在床上坐了一刻,弹了一刻钢琴,到了晚上她回去了。

他在等第二个姑娘了。

他正在厨房吃第二个点心,她来了。他们在床上坐了一刻,讲了一刻。

“昨天晚上算是我上街上的最后一回了,今天我不会上街了。”

“我回了S后,你又要上街么?”

“我相信,你也再不十分爱我。”

“嗳,即使我和丽叶结婚后,我仍会常常想你的。”

“啊,你真算会说话了,那么你常常想我,想我后,就把想出来的爱情赠她了罢?”

“你才算会说话呢,我想起你,就会到你那里。”

“我看你不会来。”

“我也不肯说必须要来你这儿。然而昨天在街上,你真算灵巧了。”

“但是呢,你好看的模样儿,——不醉而活泼地,还像少年时在街上走的样子呢——”

“你这话倒有些手法呢。”

“我希望你对于我能做个救助者。”

“我是不会讲好话的笨汉——又没有钱。”

“那不过说说罢了。”

“那么就好,无论什么都好,请你说关于你的话。”

“被你这样催着,我要说也说不出了,那么,你说了一出,我再说一出罢。”

“以外请你连你的情人的话也讲给我听罢。”

“那么请你先讲同你有关系的人,并且一个一个的说给我听。”

“我没有什么,你怕倒有很多呢。”

“我只有一人。”

“我还是个孩子呢。”

“啊!我听你这句话,就爱你了。”

“你朋友通通有多少?”

“用十指会算得清的,我在姑母家里,被教育得很严格,我也接过许多情书,我要一张一张拿给姑母看,姑母是要批评那些情书的。”

“离开姑母以后呢?”

“我订了婚,后来破弃,是我自己去破弃的,他太不称我意了。”

“还有呢?”

“现在听你的话了。”

“我?她是一位大家的姑娘,从前做过省长的前妻的姑娘,很敏捷的姑娘,像我这乡下人确是赶不上她的,昨天我回到东京,早已告诉她火车到站的钟点,她会不来——;他们都以为我家里也有钱,其实事实正是反对的。”

“我倒是分着些遗产。”

“那么你也是有钱的人了。”

“所以会住这屋子。”

“你为什么要上街去?”

“上街不过去散散步。”

“散步!你算是捉了个人回来。”

“啊,捉着一位Pianist还不好么?我看你对她和对我都很称意的。”

“对了,不过她恐怕要弃我,——”

“为什么?”

“Coquetish——或者太敏捷了。”

“也有许多Coquetish而能保守自身的。我对她,昨天说我们是幼时的邻人呢。”

“…………”

“…………”

“你不想你有两个女人是很好么?”

“但是——”

“我总想在你旁边,你要同她结婚,也随你便。”

“我也随便,我对于结婚素来不感到多大的兴味。”

“你会信她的贞操么?”

“会——不过‘会’以上也没有什么。”

“为什么?”

“她的男朋友太多了,他们都因她是省长的姑娘,所以都去讨好她。”

“那么我看她连一个Kiss也没有给过他们了。”

他们在沙发里的话算完了,他们眼前有咖啡送来了。

两人拿起了Cup。

他想到昨天晚上的Veronal了。

今天也要吃么?

他不能决定了。

“我今天也要吃Veronal么?”

“那是随便你,不过住在我这里的时候,不可以天天晚上吃——”

一九二六年

【阅读提示】

这篇小说在现代商业都市女性与中国传统官宦人家小姐之间进行对比,肯定了前者的开放、随和和细腻,质疑了后者的自私、冷傲和任性。一定程度上质疑了后者,而肯定了前者,这样的写作没有现代都市视角是不可能的。小说人物对话的机智幽默也显示都市人的智慧,对话体及对话的口吻也是30年代刘呐鸥等小说表达形式的前奏。

【延伸阅读作品与参考文献】

1.中国现代文学馆编:《陶晶孙代表作》,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

2.杨剑龙:《论陶晶孙的小说创作》, 《学术月刊》2002年第2期。

3.李兆忠:《陶晶孙的“东瀛女儿国”》, 《文学评论》2003年第6期。

4.沈庆利:《陶醉在“东洋趣味”中——论陶晶孙早期以日本为背景的域外题材小说》, 《江苏社会科学》2001年第1期。

5.胡希东:《创造社现代主义都市表征论——兼及新感觉派与创造社的精神关联》, 《宜宾学院学报》2009年第5期。

【思考与练习】

比较陶晶孙小说与30年代刘呐鸥小说的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