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魇

蒙眬中，何煦媛睁开眼睛，惊愕地发现自己的鼻子里竟插着一根塑料管，就像30床的阿姨那样，只是这管子比她的更粗、更长。煦媛企图把管子拔掉，却发现这管子像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扯了又有，扯了又有，永远扯不到头。数不清的管子像龙须面一般堆在她的面前，搞得她筋疲力尽。无奈之下，她只好挎着一大卷管子，艰难地跳下床，走出病房。

病区里空荡荡的，没有医生，没有护士，连白天吵闹的病人和家属都看不到。人呢？都到哪里去了？煦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寂。她突然想念亲人的怀抱，想念远在老家的爸妈。她还没告诉爸妈她住院了，她原以为必定是虚惊一场，是不需要惊动二老的。但是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念他们。这时，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循声走去，转过走廊尽头的一个弯，她看到了他们——爸爸和妈妈，他们竟然已经到了！她刚要叫他们时，却看见了爸妈对面的杨医生。他对爸妈说了什么？爸爸居然说：“好吧，那就明天做手术吧！”惊得煦媛一松手，管子散落一地。

又气又急的何煦媛来不及拾起管子，扭头逃走，白花花的管子跟随在她身后。手术？他们一定是疯了！她要去找肥哥，让肥哥带她离开这个疯狂的地方。在走廊的另一头，肥哥就站在那里，煦媛向他跑去，他却以更快的速度后退。尽管煦媛拼尽了全力想要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但肥哥最终还是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煦媛想要哭喊，却喊不出声。从来没有拒绝过她、远离过她的肥哥，居然在这个时候放弃了她！是啊，鼻子里插着长管子的怪女孩，他怎么还会喜欢？

煦媛很颓废，停下脚步，蹲下来，抱紧了自己。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又热闹起来。她站起来，发现自己竟身在学校的操场上。她同时看到了中学和大学时代的朋友们。中学同桌小萱穿着婚纱，挽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新郎；大学室友菲菲有着一副标准的高级白领范，意气风发地与她擦肩而过；大学社团的好搭档凯儿，举着单反，趴在草地上专注地拍摄一只小甲虫；当初她每次逛街都会叫上的琳子，还像当年那样在跑道上不知疲倦地跑圈，燃烧掉所有不该出现的脂肪。她们看上去都那么的阳光幸福，那都是普通人的小幸福。

昔日的好友们居然都没有留意到煦媛的存在。她就像一个透明人，从她们身边走过，想打招呼，却欲言又止。一个鼻中插着管子，马上要被送上手术台的可怜女孩，又何必去打搅别人的幸福呢。于是，她继续向前走，居然来到了大学校园的湖边。湖面光洁如镜，她低头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病号服宽大，头发蓬乱，从鼻孔垂下长长的塑料管，面色苍白，看不到一丝往日的活力。她此时有着投湖的冲动。

煦媛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停下来！”

煦媛睁开眼睛，身边没有人。

“你要辜负我吗？”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煦媛觉得声音似乎来自体内。

“你是谁？”煦媛小心翼翼地探问。

“我是你的潜意识，是你不曾认识的自己。我就是你。”

“我的潜意识？! ”煦媛一个激灵，连退几步。

没错，每个人都有潜意识，人的表面意识和潜意识相比，就像冰山一角。但是，人是无法察觉潜意识的，潜意识又怎么可能闯入表面意识并与之对话呢？

“不是我闯入了你的表面意识，而是你的表面意识闯入了我这里。”那个声音回答道。

煦媛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刚才她没有张口发问，那个声音却钻入她的脑中读取了她的意识，并及时地做出了回答。她或许真的开始和自己的潜意识对话了，这个想法太疯狂了，可她无法拒绝。

“你说我的表面意识闯入了潜意识？还说我辜负了你，是什么意思？”

“通常情况下，你觉察不到我的存在，但我一直在意识海面之下默默地守护你，我守了你28年，和你一起长大。你不曾遇见我，因为你从来不曾潜入意识的海面之下。今天你突然闯了进来，并且将要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我必须阻止！”

“我做了什么？”

“你刚刚在湖边生出了什么念头？”

煦媛沉默了，是的，那个念头很可怕。

“你大概忘了，28年前，我们历经了多少磨难和惊心动魄才赢得了存在于世的机会。”

“是的，就是那场艰苦卓绝的赛跑。那个精子，在亿万同类中毫不起眼，它不属于站在起跑线最前端的那批幸运儿，也绝不是最强壮的那一个，它只是从来没有放弃过。当其他精子在宫颈外盲目乱撞的时候，它瞅准机会进入了子宫；当其他精子偷闲进入输卵管绒毛中小憩而最终裹足不前的时候，它躲开了绒毛的引诱，一路向前。因为它不满足于做一颗只有三天寿命的精子，它要成为‘人’，用一生的时间去认识世界，拥抱生活。最后，它成功了，它跑赢了数亿个精子，赢得了至高无上的拥抱卵子的机会。你知道成功的结果是什么吗？那就是有了你，有了我们。”

煦媛继续沉默着。是的，数亿分之一的机会。理论上，她在出生前，就已经是一个胜利者了。但出生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这茬，好像她的存在就像花开花落般的天经地义。

“这段经历，我想你一定忘了吧。但是我没忘，我们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没忘。你还记得每听说有人轻生时自己的感受吗？”

“当然记得，难受，心头发紧，鼻子发酸。”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伤心痛惜。”

“因为每一个人都跟我们一样，曾是艰苦赛跑的胜利者，031但是有些人却轻易地放弃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我们的细胞清晰地记得自己来时的不易，所以每当这些坏消息传来，它们便害怕被你用同样的方式放弃，于是会集体产生强烈的反应。然后，你就感受到了心痛、眼热、鼻酸。你以为这只是简简单单的难过吗？这是我们的身体在用最原始的方法提醒你，不要忘记那场赛跑，不要辜负我们曾经的努力！”

接下来是像等待了一个世纪般长久的沉默。

煦媛喃喃地说出了声：“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