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阅读与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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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一个可敬可亲的人,一本有趣有用的书

孔子最可敬者三:理想、毅力和好学。

孔子生活的春秋时期,王纲解纽、礼崩乐坏,原有价值体系和评价标准逐渐崩塌,人的精神无所依托。躬逢其时,孔子把寻找与重建人的精神家园和社会秩序作为上天赋予自己的历史重任,成了自觉承担这一使命的第一人,并以其非凡的智慧、勇气和毅力探索、实践,坚持终身,“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为身后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做出了独一无二的贡献。所以孟子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出类拔萃”孔子当之无愧,就当时的情形说“生民未有”,也并不为过。

孔子是个有崇高理想的志士仁人,他一生都在思考人和社会的问题,奠定了以“仁”“义”“礼”为核心的儒学基础。孔子将“仁”直接定义为“爱人”:“樊迟问仁。子曰:‘爱人。'”一个人,一旦具有向仁之心,就会成为一个善良的人,“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如果具有仁心仁德,就能爱其所爱,憎其所憎,“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则“民德归厚”,有利于和谐社会的形成。孔子认为人与人之间相处、社会稳定的基础是“仁”。

“仁”是爱人,是人的自性人格觉悟;“义”则是公正合宜,表现为自我道德约束。“君子义以为质”“君子义以为上”,义是君子为人的根本。义也是行为的出发点和依据,所谓“见利思义”“见得思义”“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礼”则是践行仁义的规范,表现为社会文明。孔子在回答颜回所问的时候,提出了著名的践仁行义的行动纲领,这就是“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并且给出了具体的行为指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只有恢复“礼制”才能维系社会的和谐,所谓“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因为与“政”和“刑”相比,“德”与“礼”在调整人的行为和人际关系中具有更为积极自觉的作用,他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孔子的这些思想由他的弟子们继承、传播,形成儒家学说,几千年来一直影响着国人的思想和行为。

孔子是个毅力超绝的躬行君子。

孔子说仁说礼说学,但绝不止于说,他是行的高标。他认为说易行难,“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仞乎?'”做很难,所以说话一定要谨慎。君子要“敏于事而慎于言”,做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他认为行比说更重要,“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高尚君子视言过其实为耻辱,“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孔子深知“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但他身处浊世却为了担当“仁以为己任”的社会责任,以超拔的意志实践“行义以达其道”的济世志向。他风尘仆仆,奔走于列国,畏于匡,厄于陈,困于蔡,百折不挠,矢志不渝,践行了他“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的思想。孔子还以超乎常人的毅力践行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终身学习思想。

孔子一再强调自己最可称道的就是好学,“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是他的自画像,而“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则是他坚持勤奋学习的写照。但人生苦短,学海无涯,他除了“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外,甚至还渴望能够延长寿命,用来学习,“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正因为学而不厌既是孔子躬行不懈的行为,也是他教育督责弟子的重要内容,所以当“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班固《汉书·艺文志》。时,弟子选用“学而时习之”开篇,“学而”也就成了阅读与鉴赏《论语》的路标。

《论语》中未被“圣化”的孔子不唯可敬,抑且可亲。孔子最可亲者三:人性、率真和诗性。

《论语》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孔子,是让人感觉亲切的平常人。最喜爱的弟子颜回死了,不仅“哭之恸”,甚至呼天抢地,“噫!天丧予!天丧予!”;周游列国共过患难的弟子星散,他无限伤感,“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处处流露着人性之美。在让人感到亲切的同时,还不时闪耀出人道的光辉,“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这种人性不加包装自然流露,就是率真。碰到弟子质疑,而一时解释不清,也会赌咒发誓,如“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见不得原壤放浪形骸,又是数落又是敲打,“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弟子宰予言行不一,昼寝,怒斥其“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自觉失言,则当众承认说话随便了,“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也不讳言自己对出仕的热切和不见用于当道者,乃至于不见容于世的失望,“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知我者其天乎!”坦率真诚是孔子的一贯做法,正如他对弟子之自道:“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从中我们看到的是孔子的率直。孔子之可亲,还来自他的诗性。孔子热爱音乐、诗歌,是我国倡导诗歌、音乐等艺术教育的第一人,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诗教,不是教诗,而是教人,不是培养诗人,而是陶冶温柔敦厚的诗性人格,也即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音乐、诗歌的陶冶造就了他理想主义的诗性人格,他一生所为,甚至包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等表面看来刻板的主张,无非是在道德坍塌时代一个理想主义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乃至于“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诗意对抗。

孔子是一个可敬可亲的人,而《论语》则是一本有趣有用的书。

《论语》堪称经典中的经典,其中蕴含着丰富深刻的内涵,它们对读者的影响深刻而广远。阅读与鉴赏《论语》,自然离不开研究、体悟其中的意趣。多读、多思,是读所有书的不二法门,但《论语》是语录体,前后篇章之间联系并不紧密,甚至没有联系,所以阅读的时候还有一个要求,要前后联系,互文照应。读之越熟,思之越深,前后联系越广、越紧,领悟也就愈发切实、深刻。比如“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丘之祷久矣”联系前面孔子警告王孙贾的“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意趣顿出,不背天逆理,就是祈福于“上下神祇”,所以,“丘之祷久矣”。虽然一代代的经学家们已经构建起了《论语》庞大的意义体系,但要真正获得意趣,还非得读者“自得之”不可。

《论语》富有情趣,不但《论语》中的孔子有血有肉可敬可亲,出现在《论语》中的诸多孔门弟子和其他人物也活灵活现。读《论语》中的一段段话的时候,若能见得一个个人,是极有情趣的一件事。比如子路,在《论语》中出镜率最高,对老师忠诚、率真,听到一个道理,就努力践行,得到孔子的提点最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就是孔子教导子路的一番话。子路胸中藏不住话,但有一次,叶公问他孔子是个怎样的人,他却没有回答,孔子听说后,教他道,你何不这样回答他呢:“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子路之所以没有回答叶公,倒不是心存怠慢,而是一时总结不出孔子“愤”“乐”这样的话,想起老师的教导“不知为不知”,于是“闻斯行诸”,不做回答。《论语》中有一章写道:“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十二个字,一个努力按老师的教导和学到听到的道理去做,做不到就极其惶恐不安的人物形象活脱脱立于读者眼前。子路经不起表扬,却受得了批评。有一次,孔子表扬他志节高尚,“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说即使穿着破旧的棉袍,跟穿狐貉皮袍的人站在一起,却一点儿也不会不自在,并且引用了诗经上的话“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褒扬他不嫉妒、不贪求,一定会天天向上。子路一听,喜不自胜,夸张地一天到晚把这句诗挂在嘴上。孔子知道了,教训他“是道也,何足以臧”,你这个样子怎么会进步!孔子屡遭挫折,一日生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感叹,想到子路总能不辞辛劳追随自己,尽忠守义,说了句“从我者由也与”,子路一听,又很高兴了,立马招来孔子“无所取材”的评价。《论语》中出场的其他人物,如子贡、颜回、冉有、宰予等也一样,栩栩如生。这就是《论语》的情趣。

《论语》还富有文趣。阅读总须懂得字词的意思、作用,才能懂得文意,何况《论语》这样的经典作品,我们不必说“圣言简奥”,但若能一字一句,细加品鉴,不仅能更加准确地理解文意,而且也能体会到说话或记录的人设辞意图,欣然神会,其乐无穷。一日,樊迟抓住随孔子在舞雩台下游玩的时机请教“崇德、修慝、辨惑”的问题,这个问题中的“德”“慝”“惑”都从“心”,是关涉到人性修养的大问题,这一次不像问“学稼”“为圃”那次,孔子马上先表扬了他“善哉问”,接着详加回答。《论语》中的虚词也大有讲究,比如“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三个“乎”,白描出每天逐项扪心自问的情态,十分传神地表现了“三省”。再如“季康子问政:‘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季康子用“也与”暗含有抬高从政而小瞧子路、子贡、冉求的意味,孔子敏锐地捕捉到了季康子话外之意,针锋相对,用“何有”二字,褒三子而抑从政,粗看平常的一问一答,其实唇枪舌剑,各含机锋。《论语》十分讲究词语调遣,孔子的一个弟子冉求可能认为老师的学说不合时宜,打算另谋出路,但又不便直言,于是说道:“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他不说“非不说道”,而说“非不说子之道”,好一个“子之道”,把“道”一股脑儿推给了孔子,同时将“不说”的原因都推到了“子之道”上,与己则毫无关系。冉求的话,不仅用词考究,而且逻辑清晰,运用省略了大前提(学不好的原因或者是“不说子之道”,或者是“力不足”)的选言推理,否定小前提“非不说子之道”这个选言肢,肯定余下的一个选言肢“力不足”作结论。孔子的回答,同样用词讲究,逻辑谨严:“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先用假言推理指出,如果“力不足”,那会“中道而废”,而你是裹足不前,而不是“中道而废”,所以不是“力不足”。既然不是“力不足”,按照冉求的选言推理,那就是不喜欢我的学说。“今女画”,把责任一股脑儿还给冉求,与人无涉。要读出文趣,自然离不开修辞,前面举过一例“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运用同语的修辞方式,两个“有闻”字面相同,内容各有所指。引发读者思考琢磨,加深对语意的领悟和掌握。一部《论语》,细读每章都可以从词语调配、句式选择和修辞、逻辑、表达方式的运用等方面获得阅读与鉴赏的乐趣。

《论语》是一部有趣的书,也是一部有用的书。宋代程颐批评当时的人不会读书,说:“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转引朱熹注《论语·论语序说》。读书原本就是为了用,所谓学以致用,读《论语》尤须在用字上下功夫。朱熹曾比较孔、孟教人的不同特点,孔子教人于事上做工夫,孟子教人就心上做工夫,孟子教人多言义礼大体,孔子则就切实做工夫处教人。说明读《论语》以用为务:用于己,用于人,用于事。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读《论语》首先在于充实自己,提升自己,完善自己,而不是装点门面,用以炫耀,博人眼球。读《论语》最重要的就是学会做人,做一个有用的人,做一个快乐的人。怎样做一个有用的人?有一条总纲,“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怎样做一个快乐的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即使处在颜回那样穷困的处境,若有所追求,也是快乐的。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乐亦在其中”,“其中”指什么?看孔子说的下一句就很清楚了,“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不是艰苦生活本身让人快乐,而是在艰苦生活中坚守道义使人快乐。做有利家国、有益社会的人,即使吃喝、起居艰难困苦也乐在其中。人有享乐的本能与权利,但享乐则应以有益还是有损为取舍标准,“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晏乐,损矣”。读《论语》,日日“三省吾身”,事事“反求诸己”,“修己以敬”,切切实实地做去,那么“仁远矣乎?我欲仁,斯仁至矣”。

孔子说:“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读《论语》“修己以敬”,再进一步则是“修己以安人”,再进一步就是“修己以安百姓”,这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进程,要“安百姓”平天下当然是极难的事了,即使像尧、舜这样的圣君要做到都难。怎样安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一是对人“忠”,具体做法是“能近取譬”“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二是待人“恕”,具体做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个对人忠诚、待人宽容的人,总令周围的人安乐。

孔子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学了却不能做,学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论语》有极多的篇章凝聚了观察、处理世事的智慧。比如为政,“政者正也”“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居之无倦,行之以忠”“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等等。再如交友,如何择友?“友其士之仁者”“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也”。其他如何为学、如何择处、如何说话等等,大凡成人之事,均有涉及。如“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指出了人生不同阶段需要警惕和防止的事;“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学养越深厚,越能认识到自己的浅薄,也就越能常怀敬畏之心;“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告诫君子要从观察、色貌、说话、临事等全面培养自己的态度、习惯和能力。

《论语》这本书和孔子这个人,在中华文化中占有独特地位。将孔子视为一个可敬可亲的人,是阅读与鉴赏《论语》的一种姿态,唯有采取这种平等的姿态,读者才能与他对话;将《论语》定位为一本有趣有用的书,是阅读与鉴赏《论语》的价值取向,唯有取审美与切用的态度才会发现它既美且善,虽然并不“尽善尽美”,有的思想甚至不合时宜,但仍值得读书人反复玩味。读多了,孔子似乎从《论语》中走到了我们的生活里;读通了,书中的智慧开启我们的心智,书中的不足砥砺我们的思想,让我们变得更纯粹,也更聪明透彻,生活也许能更加简单更为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