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注地名汇编》后记
《〈水经注〉地名汇编》终于出版了。这是一种为了治郦而细心编辑,而我自己确实受益匪浅的工具书。问题是,此书是在一个不合法的时间里,在我偶然获得一种额外特权的时候,花了几年工夫编成的。“我们的权力是谁给的?”这是我们在“牛棚”里就牢记的“最高指示”。但是我所获得的这种额外“特权”,绝不符合“指示”精神,而是得之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偶然。虽然,从20世纪80年代以后,我先后出版了五部治郦论文集,又点校了好几部不同版本的郦注。而这部《汇编》(稿本)都是我的重要依靠。但直到不久以前,当我看到这部稿本时,总不免心有余悸,甚至感到惭愧。所以对整部稿本(包括《前言》),都深感痛定思痛,一直不愿出版。
现在既然即将付诸出版,我不得不写一篇《后记》,目的是两者:一是为了说明《汇编》的来源,二是为了敦促我出版此稿的各位朋友们,向这些先生女士们感谢。
提起《汇编》的来源,实在就是我感到惭愧和痛定思痛而长期搁置不愿公开问世的原因,而且为了交代这种原因,又使我不得不涉及我们在20世纪经历的这场史无前例也是世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是这场“革命”的重灾户,而这部稿本恰恰是在这场“革命”的夹缝里的产品,所以在灾难过去以后,我不愿提及甚至回忆这些残酷和恐怖的经历,因为这会使我不寒而栗,半夜从噩梦中号叫起来。《汇编》的确是部有用的稿本,但我实在对此感到痛心和惭愧。回忆“牛棚”里的日子,地理系房子小,“牛棚”分成几处,在我这个棚中关了七人,其中悬梁者一,跳楼者一,服毒者一。要自己丢命,这或是上头人正中下怀的,而且在这十年灾难期间,自己丢命的人也确实多得难以数计。但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我怎能忘得了。身边的人悬梁跳楼,而我却出来写成这部书稿。所以1980年以后,我一面依靠这部稿本写论文,一面常常热泪盈眶。
我是在1966年“五一六”号令颁布以后就关入“牛棚”的。罪状之一是我写书出书。当时,地理系没有人写书出书,整个学校里也很少有人写书出书。而我却已出版了十三本书,无非是《淮河流域》、《黄河》、《祖国的河流》之类。但这些都算“毒草”,每棵毒草都要批斗一次,有时是弯腰屈膝地听,有时还要让你跪着听。道理很明白,乱写书就乱读书,而这些乱写的书,也会毒害许多别人。1950年以后曾经担任文艺界重要领导人的韦君宜,在她恍悟以后所写的《思痛录》(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一书中曾有这样几句:“以后我们什么书也不念了,只念一本… …别的书都是反动。”(104页)
我关入“牛棚”还有一件更大的罪状。因为过去曾经写过有关《水经注》的文章,引用过刘献廷《广阳杂记》中推崇郦书为“宇宙未有之奇书”的话,也引用过丁谦《〈水经注〉正误举例》中推崇郦书为“圣经贤传”的话。虽然这些文章都是早年写的,但是在灾难时期这还得了。他们说这些话都是有“针对性”的,“针对”什么?当然是韦君宜女士《思痛录》上提出的“一本”。于是我显然是全系“牛鬼”中的特大号人物。
1969年春节前后,或许是系里房子少,“牛棚”分散,也或许是一个牛鬼要几个造反派轮流管辖,他们也感到不耐烦了。所以一大批“牛鬼”被宣布“解放”。所谓“解放”,其实只是晚上可以回家而已。剩下来不获“解放”的就是我这个最罪大恶极者。原来的这个容七八人的“牛棚”,现在成了我一人的包厢。因为还得间或来监视一番,训斥几句,对他们也是一种负担。所以这年4月中,一个清早,工宣队队长拿给我一个条子,气呼呼地说:今天晚上你挑了自己的铺盖回家,明天和他们(指已经“解放”的“牛鬼”)在一起。他给的条子是傍晚可以挑铺盖出校门的通行证。
晚上可以回家和家人团聚了,这当然是好事。但我心里又想到,平白无故地关了几年,最好能留个“牛棚”纪念吧。“牛鬼”一进“棚”,就得每天晚上在向毛主席请罪以后写一篇“牛鬼日记”,本子挂在“牛棚”门口,让造反派检查,写完一本再换一本。写完的都堆在“牛棚”中的一个柜子里,没有哪一个“牛鬼”敢于在“解放”时带走他的《日记》的。而现在,“棚”内只有我一人了,监视我的几位红卫兵也又不到任了。因此,我计上心来,把存放在柜子里的我自己的好多本《牛鬼日记》,包括当天已挂在“棚”外的,一起收起来,打入我的被包,晚上挑出校门,回到家中,家里人当然高兴,因为本来只在借故“探监”时才能见一次面,现在每天都能回家了。而我特别慰藉的是,那么多“牛鬼”,恐怕只有我带回全套《牛鬼日记》。现在,一大包《日记》仍在我手上。虽然事过境迁,但毕竟是关了几年的收获。如我夫人当时所说:“将来给子孙看看也好。”
第二天一早,就到系里和“他们”在一起了,大概有近二十人,身份当然都仍是“牛鬼”。是一间教研室的办公室,每人都有座位。整个上午就读韦君宜女士书上的“一本”,特别是“一本”中最精华的被称为“老三篇”的部分。但按我的观感,“牛鬼”们表面上一本正经,其实都是有口无心。厌倦了,到底算不上“圣经贤传”,更算不上“宇宙未有之奇书”。“如此而已,岂有他哉!”下午就服劳役,打扫厕所,掘地种菜,还有其他一些临时差使。当时还没有退休制度,何况是当了“牛鬼”的人,所以几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也得照样干,只是“牛鬼”之间自行照顾而已。
我的事终于在一天发生了。我记得这一天是由一位“牛鬼”领头恭读“老三篇”中的《愚公移山》。忽然听到敲门,工宣队长亲自进来,“陈桥驿出来!”点名叫人是常事,大概都是当年称为“外调”的差使。即外面来人调查一个曾与被点名者有过某些关系的人,有的无非是同时在一个学校教过书,或是出现在同一本什么通讯录上。因为“外调”是公差,杭州是大家都想来玩玩的地方,所以“外调”的事很多。但这一次是工宣队长自己来。我应声而出,与他到一间专供“外调”的房间,即发现“外调”者由我们学校的革委会副主任陪坐在一张柳条椅上。“外调”要革委会副主任陪来,我当然立刻感到不是小事。一般“外调”,假使被提者是“牛鬼”,是要站着应对的。但这一次大有不同,与革委会副主任并坐着的那位,在我刚到门口时就摆出一副笑脸,并且说:“陈先生请坐。”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过“先生”这个称呼了。我只好进去,勉强地在一把木椅角上坐下。他一直向我微笑,打开皮包,取出一张文件:陈先生,这是我们重印(当时尚无复印)的国务院文件,请您好好看看。我实在心慌意乱,虽然接到手上,但是无心细读。大意是:“文革”取得了重大成果,只是对国外知识少了一些,经调查,国内的九个省市有翻译力量,由此九个省市组织,翻译一套外国地理书,由此九个省市的出版部门革委会负责审查出版。我因为心慌意乱,只涉猎了文件的大意。关于此事,商务印书馆的陈江先生有一篇《“文革”中的地理书籍出版情况》(《中国地理学九十年发展回忆录》,学苑出版社1999年版)详述。
这位先生接着说:九个省市中有我们浙江,这是我们的光荣任务。出版部门革委会经过和四所高校(指浙大、杭大、医大、农大)反复讨论,又与你们学校(指杭大)仔细研究,最后决定请你陈先生承担这个任务。听了他的这番话,我真心惊肉跳,我是地理系指定的头号“牛鬼”,进入这个后来被人称为“小牛棚”也是最后一个,怎能承担国务院文件的这件大事?所以我立刻站起来,连声说我的立场观点远未改造好,不敢承担这样重大的任务。我想把文件还给他,但他不接受。而在旁一直板着面孔的校革委会副主任,严肃地开腔了:这是命令,你遵办就是了。
于是我只好暂时离开杭大,到出版局报到。但他们绝不在意我的“牛鬼”身份,对我很客气,上上下下都叫我“陈先生”。一位我叫不出姓名的头头,还和我说了一番训勉和感谢的话。我要钱、要介绍信,他们都立刻照给。我夫人也说我居然时来运转,但我实在忧心忡忡。
我编辑《〈水经注〉地名汇编》是从接受翻译任务开始的。所以下面要感谢在以后几年中帮助过我的朋友和老师。帮助过我的人很多,只能写几位最重要的。
我面临的困难首先是版本。系里英文原版有的是,但都是50年代甚至更早的,我总不能用“文革”以前的版本从事翻译。我知道上海外文出版社革委会主任是周晔女士。这是离杭州最近也是规模很大的外文出版社,于是就跑去求她,这也是我应感谢的第一位。开始她一口回绝。但当她听出了我的绍兴口腔而且知道了我的老家是绍兴后(她不能说绍兴话,但懂得,因为她是周建人先生的女儿),或许是乡情引起了她对我的关怀。她告诉我,在这个时代,有哪一家图书馆还能引进外文书?只有北京有一所特殊单位的图书馆(她称此馆为“独立王国”),他们照进不误。于是我立即登上“伊尔62”(当时沪京民航就只有这种苏联飞机),因为有国务院文件,又不知我是“牛鬼”身份。这所“独立王国”对我很客气,而且确实如周主任所说,引进了许多外文原版,否则确实是无处可得的。所以周晔女士应是我首先应该感谢的。
第二位必须感谢的是宗师季羡林先生。因为不知谁说我念过梵文,全国分工中就把南亚这一片分给了我,是为了这些国家的书中或许夹有梵文。我是在20世纪40年代因某种特殊需要而念过一点的,非常肤浅。我怕这些国家的原版上所夹入的梵文我对付不了,而全国的梵文肯定以季先生为首,所以去到北大拜见他,向他说明原委,请求在遇到困难时帮助我。季先生虽然是初见,但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真是一位饱学谦虚的学术宗师。季先生非常客气地接待我,教导我有关梵文的许多问题,盛赞我用“天城体”写梵文的工整流利;但也谆谆教导我:梵文原来是用“天城体”书写的,但国内的印刷厂没有这种字模。现在,即使在印度,也有用拉丁化代替“天城体”的。这对我真是一种很大的启发。其实,我粗粗翻阅了几本南亚原版,夹入梵文的实在极少。但正是由我对他的景仰,曾经两次上北大晋见他,他工作很忙,但绝不考虑自己的时间,每次都与我长谈,而且是梵文以外的不少话题。20世纪80年代以后,我们二人都成为第六届全国人大代表。年年见面,每当大会报告的休息时间,我们常在外面茶座中长谈,他不仅告诉我战时在德国留学时的种种情况,而且还教导我做学问的许多门径和方法。毕生因梵文而幸遇这样一位宗师,实在由衷地感谢他。
我第三位必须感谢的是香港的郦学家吴天任先生。我由于从事翻译之便,曾在天津图书馆读了被胡适先生高度赞赏的《全谢山五校钞本〈水经注〉》,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言论稍有自由的时候,在《杭州大学学报》发表了一篇关于此书的小文章,为他在香港所见。他立刻写信给我,并且寄给我好几部他的郦学著作。原来他是顾颉刚的高足、曾任香港中文大学副校长的著名郦学家郑德坤先生的好友。除了他自己的独著以外,也有几种是和郑先生合著的。从此我们就通信不辍。他功底深厚,所撰《杨惺吾先生年谱》(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版),实在是我见过的记叙杨守敬的最详细和富于学术性的著作。他不仅把他的全部郦学著作(包括与郑先生合作的)寄赠给我,而且还把我应邀去台湾讲学时奔波多日都未曾购到的《胡适手稿》三十册寄赠给我。20世纪80年代后期,他决心整理历年搜集的资料,撰写一部详尽的《郦学研究史》,几次与我函商研讨,并且坚邀我为此书作序。我虽愚拙,但关系不同寻常,只好勉允。此书终于在1991年由台北艺文印书馆出版。书中对大陆、港、台以及国际上的郦学研究史实,写得细致深刻,而对我更花了许多篇幅,推崇备至,实在使我汗颜。此书至今仍是郦学界唯一的一部《郦学研究史》。此外,他知道我手上尚有几种郦学著作,而且通过对山西省出版的一种普通期刊《地名知识》(主编是我熟友,曾为此到杭州向我索稿)的阅读,知道我必在从事郦书地名的整理,必有关于这方面的著述。他几次来信,希望我把这类书稿交他,由他送到台北出版。我不仅佩服他对大陆书刊阅读面的宽广,而且通过几篇短文,就能推断我必有这类著述。《汇编》确实早在我手上,但是由于前述原因,在大陆我尚不愿出版,到台湾出版形同逃避,更让我内心受到谴责,所以当然支吾其词,不曾给他知道我内心的创痛。而他在《郦学研究史》出版后不久就仙逝。我们结果只是多年神交。但对他关爱我的郦学研究,特别是获悉了我在郦书地名上下了大功夫,实在应该衷心地感谢他。
第四位值得受我感谢者是我的大女婿周复来君。他虽然不久前从银行行长职位上退休,但其实也出身于书香门第。他已故的父亲是杭州大学图书馆古籍部负责人。杭大图书馆古籍浩瀚,多是此校前身浙江师范学院成立时(当时全省尚无文科高校)接收和兼并所得,所以成为当时国内七所可以进行古籍互借的高校之一。他对古籍见多识广,而且研究精深,复来当然受其熏陶。我是必须查阅古籍的人,所以相处甚好,受惠匪浅。“文革”开始,高校子弟,都属于成分不好的劣等种姓,随即被遣送到一个劳动“兵团”苦役。到20世纪80年代事过境迁才得回城。虽然在苦役中仍手不释卷,但毕竟受苦多年。由于他是杭大员工子弟,回城以后,杭大要为他安排工作。
事情又得回到1950年,当时,上头人崇拜苏联,提出“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在高校学科中,认为亚当·斯密的经济学是资产阶级伪科学,所以各校经济系多被取消,而独尊列昂节夫的政治经济学,则成为各校均设的政治系中的一门必修课程。20世纪70年代之末,“工农兵学员”制度取消,代之以“择优录取”。于是各校经济系又纷纷恢复,复来被杭大当局分配到新建的经济系,并且任命担任此系的办公室主任。经济系同时又建立了一所实习性的银行,也由复来负责。当时,各类银行在社会上也纷纷建立,复来在金融上的才能,立刻为他们所赏识,经过与杭大的协商,杭州商业银行延请他作为一所分行的行长,直到不久以前退休。我的大女儿因回城较早,赶上了第一届“择优录取”,考入了浙江大学理工科。毕业后执教于杭州大学。而世纪之末,全国范围内又进行了一次“院系调整”,杭州的四所大学(浙大、杭大、农大、医大)合并成为一所新的浙江大学,我长女从而又成为浙江大学教师。新的浙大校区众多,为了让这次院系调整后的教师得到安顿,随即新建了一处规模甚大、条件优越的新宿舍。为了对我们加以照顾,让我女儿到正在兴建中的宿舍进行选择。于是我们就选择了一座向阳的最高层,两家毗邻而居,其实就是一家。而学校又不让阳台隔绝,特制玻璃拉门,让两个阳台也合二为一。我们请了一位从农村来的保姆,生活就这样安顿下来了。
现在又得回到《汇编》的事上来。我之所以应该感谢复来君,因为他即使在银行任上时,工作虽忙,由于两家住处不远,他对我的不少学术上的工作,是已经有所关心的。现在两家实际上已经合在一起,加上我夫人(她是农大教师)在长期住院治疗后于2008年去世,他对我的学术工作就关心得更多了。他是知道而且亲见我的《汇编》稿本的,但并不清楚这部稿本是什么时候编成的。前面已经提及这部书稿是在一个“不合法”的时间里编辑的,这个“不合法”的时间就是我莫名其妙接受翻译任务的那几年。说实话,翻译的任务实在简单,当周晔女士指导我解决了版本问题以后,一本一二百页的原版,依靠一本英文字典,我在旅馆里日夜运作,花不了两三个礼拜就译出来了。于是就用更多的时间辑录《汇编》。有时在家里,也用翻译的稿纸打掩护,其实仍然是做的《汇编》工作。译书是有国务院文件“保驾”的公务,而且是操作简易的。但《汇编》是我的“私货”,而且必须在各卷各篇中,一字不漏地把每个地名都查清摸透,得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当然,不管是“公务”和“私货”,在时间上都是“不合法”的。因为在那个时代,国家的大法是“最高指示”,国务院文件也不过是小法而已。许多“牛鬼”都在读“一本”、服劳役,而我却偶然藉此“小法”,花几年时间辑成了这个《汇编》稿本,并写了《前言》和每一类地名的说明。所以这部稿本虽然确实顶用,但我毕竟是个有血有肉、有良心的人。在这部书稿面前,我怎能不想到,当我孜孜于此时,许多同仁还在蒙难受苦。这就是我内心的创伤,也是我不愿将书稿公之于世的主要原因。虽然复来经常敦促我付诸出版,但我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何况自从1980年以后,我的外事工作骤然增加,除了在校内接受外国进修学者外,还经常由夫人陪同到国外讲学,虽然在撰述郦学文字时常要用到《汇编》,但对这稿本,仍感不堪回首。
事情最后发生了没有料及的变化。因为我出国讲学多次,曾应聘担任过日本三所著名大学的客座教授。客座教授与一般讲学不同,与所在学校教授相似,开设一两门课程,每校都要讲满一个学期。各校都是聘请我讲授大学院(即研究生院)课程,而且重视语言素质,事前都请求我用英语讲课,以提高研究生们的英语水平。所以不少研究生,既向我学习专业,也有向我学习英语的。在东京及大阪时,该国收藏汉文资料最丰富的东洋文库,也有若干好学的中青年学者前来旁听,由于我夫人熟娴日语,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2009年年初,东洋文库重要负责人之一太田幸男教授,专函向我要求,该库正在开办“中国古代地域史研究班”,《水经注》是他们研究的重点之一。所以恭请我接受他们的专访,要我为他们解决不少疑难问题。我当然复函同意。随即约定日期,于这年4月某日,他们一行共十二位,为首者是太田教授,其余也均是教授或助教授(副教授)职称,这天午后在杭州舍下研讨。他们几乎把该库所有的拙著带来,提出不少与我研讨的问题。在许多需要我解释的问题中,地名是很重要的内容。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取出我的《汇编》稿本,因册数不少,摊满了我的一个大圆桌台面。由于汇编的分类细致,他们原来的问题,都藉此迎刃而解。为首的太田、池田、多田几位教授及其余多位,都对此稿本交口荐誉。他们知道这部稿本尚未出版,由于时近傍晚,他们的宾馆距舍下颇远,所以不便启齿借去复制。不过他们讯息灵通,已知我的家乡绍兴市府正在为我兴建一座“陈桥驿史料陈列馆”,所以已与宾馆约定,明日即以同一面包车去绍兴参观,或亦寓有可与该馆协商复制此稿本之意(其实该馆虽早以大型卡车装载我的全部著述及大量手稿等而去,但此稿本及《牛鬼日记》稿本等都留下未发)。我奉告太田先生,由于我的一再逊谢,以致此馆构建较晚,眼下尚未建成,劝他们不必前去。但他们坚持此行,已请宾馆与绍兴联系,认为即使尚未建成,看看馆舍外貌也好。他们的工作效率很高,此后不到十天,即快递寄来精印此番专访的画册数本,封面是我的半身照相,署:“敬赠陈桥驿教授(财)东洋文库 中国古代地域史研究班”。二十页的精印彩色照片中,也包括他们在绍兴参观尚未构建完成的馆舍在内。绍兴方面对此也很重视,特由此馆的直接领导人、绍兴市城建档案馆馆长屠剑虹教授亲自接待,所以屠教授也在此册之中(此册现收藏于绍兴市“陈桥驿史料陈列馆”)。
东洋文库的一个研究班有这么多成员(他们考虑到在中国的交通工具,尚未全部来华), 《水经注》成为研究班的重要文献,求解的问题中涉及许多地名,而我又不得不取出《汇编》稿本,这些事都非我初料所及。这天来客多,讨论的时间长,搬动的书册多,特别是外宾对《汇编》的赞赏,由于全过程都由复来动手,所以他完全了解。他们走后,复来就与我说理,对我进行晓谕。他认为我绝不要再为《汇编》引起创伤的回忆。事情无非是提前摆脱了“文革拘留”几年。这正是因为出版界知道我的英语功底。而自由以后,一面译书,一面辑《汇编》,也是一举两得。我所谓的“不合法”时间,现在全国称“文革”为“十年灾难”,所以要说“不合法”,这整个十年都是“不合法”的时间。何况我多次出国,国际上对这荒唐残酷的“不合法”十年的揭露诅咒,我无非不在国内宣述。他去过欧洲,我长女也在美国一年,国外人士对这场“革命”的痛诋,实在不堪在国内重述。所以不必再耿耿于怀了。至于我认为《水经注》是一部并不普及的古籍,研治者不多,所以《汇编》作用不大。但从东洋文库的这些学者来看,治郦学者不仅国内不少,国外也大有其人。所以《汇编》是一部治郦的有用工具书,而且现在已经在国际学者中露面,应该是公开问世的时候了。他随即把我的书稿拿去复印并放大,并且不久就发往出版社。我因为他言之有理,未加阻拦,而他的动作迅速,几天以后就告诉我,全稿已经发到中华书局。开始我有些愕然,但后来平心静气地加以思考,我自己虽然不会这样快速地处理此稿,但复来的做法,还是正确的,所以对于这部工具书能够最后出版,他实在是厥功不小,是值得感谢的。
最后一位我必须感谢的,是此书的责任编辑,中华书局的王勖女士。我对她的感谢,当然与她欣然担任这部规模不小的工具书责任编辑有一定关系。但我对这位女士的钦佩,实在始于几年前她担任拙著《水经注校证》责编之时。当年我们通过信,从她对拙稿提出的意见中,让我顿时感到她的博学多才。当责任编辑,特别是学术著作的责任编辑,当然是要有学问的。承绍兴市府和家乡朋友们的错爱,在市内为我修建了一座“陈桥驿史料陈列馆”(除周一外每天开放)。收藏在此馆中的有我的专著、译著约70种,主编书及点校书约30种。每一本书都和责任编辑打过交道。我的体会是,除了极个别学术不够和少数责任不够的以外,责任编辑多数都是既有学术又负责任的。不过我愿意坦率地说,在我接触过的许多责任编辑中,论学术与责任,王勖女士应该是名列前茅的。我虚龄已八十有九,因为读书不多,学术显然不够,但责任还是有的。所以对于拙稿《汇编》的整理排校,我对王勖女士的感谢,不仅言出由衷,而且也是我的责任。
陈桥驿
二O一一年春月
原载陈桥驿编著:《〈水经注〉地名汇编》,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087—20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