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猫,以及女孩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做梦。我梦见我和我祖母在一起,几只猫于我们身前身后出入嬉戏。有一只黑灰相间的狸花猫,看身形大约一岁左右,正背对着我们蹲坐着;其他的,应该还有四只。其中两只是黄白相间的虎皮纹理;另外一只,是黑白斑块的;还有一只周身雪白。
我祖母捉住那只虎皮斑纹猫的后腿,给我看上面的几块脏迹。她说小猫太淘气了,不让洗澡。我想,祖母真的老了,她哪里摆弄得了这些顽皮的小东西?我告诉她别担心,我来洗。
这时我父亲走了过来,塞给我一块抹布,让我擦一下房间各处的灰尘。我心里惦记着要做一件别的什么事情,便随口谎称已经擦过了。但是我父亲当即拆穿了我的把戏,他并且拿起抹布做了几下示范,给我看那些转移到抹布上的尘土。我只好接过抹布,开始四处擦拭。
我母亲怀着她的第三个孩子的时候,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运动已经席卷乡村。作为从县城下放到公社的干部,我外祖父分管这项想必是无人肯接的烫手山芋。我性情方正的外祖父前来拜访我的祖父,希望借助我祖父一家之长的威望,说服我母亲打掉腹中的胎儿。我这位当过解放军又从朝鲜战场上立功归来的祖父,当时正担任郑屯村第一生产队的队长。他客客气气地把这个难题又还给了他的亲家。我祖父说:你这个当爹的都做不了主的事情,让我这做老公公的如何来开这个口?
因为娘家和婆家同在一个村,我母亲不得不时刻面对来自她父亲的威压。我母亲开始犹豫,不管怎么说,在这世上,她已经是个儿女双全的女人。但是,如果肚子里的也是一个男孩,打掉岂不可惜?那时候还没有普及B超之类未卜先知的现代科技,我母亲想来想去,决定前往三十里外的县城求助于算命先生。
六七个月大的胎儿已经成形,万一打下来是个男婴?……这种事情算命先生当然早就盘算得一清二楚。
听说自己即将拥有第二个儿子,我母亲大喜过望,当即塞给算命先生十元钱的巨额奖赏。
就这样,十元钱,买下了我妹妹的一条小命。
为逃避来自父亲的压力,我母亲跑到沈阳新民躲了两个月。那里有我母亲的外祖父母。无论我外祖父怎样强势,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赶去岳父母家实施缉拿。他只好人前人后大骂我母亲忤逆不孝,就此鸣金收兵。
直到临产,我母亲才回到郑屯,生下我的妹妹。
那一年正值马年。也就是说,妹妹比我小了整整六岁。
这个侥幸来到人世的孩子,对自己的处境似乎早已深思熟虑。她既不像我在婴儿时期那样,自知受宠而整夜哭闹不休,也不像我弟弟那样活跃好动。她习惯沉默和忍受。像一只懂事乖觉的小猫,整日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
我父亲那时已招工进城,我母亲留在村里,每天下地挣工分。从田里劳作回来,我母亲见我妹妹躺在炕梢,正抱着自己的一只脚,用力吸吮大脚趾。伸手一摸,尿布早已湿透,婴儿整个的小后背都浸在尿水里。
成年以后,我母亲数次提起这个情景,感叹我妹妹的懂事和乖巧。我便笑,假装没有看到妹妹瞬间变红的眼圈。
就连名字,我母亲也懒得再费心思。
很多人都以为“沙爽”是我的笔名,其实不。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我父亲的智商让我母亲惊为天人,并因此心生爱慕。成年后两个人悄悄建立起恋爱关系,然后我母亲向家里宣布要嫁给我父亲。我外祖父惊闻此讯,勃然大怒:“宁可垫圈,也不能给他们家!”
那时候,农村家家养猪。养猪是个又脏又累的活计,最脏最累的就是“起圈”和“垫圈”。猪圈里满是屎尿的脏土必须定期清理出来,再垫进新土。在我外祖父看来,这个满脑子革命思想的大女儿纯属鬼迷心窍。要知道,作为一穷二白的外来户,我祖父母只有我父亲一个独子;而在农村,家里没有更多的青壮劳动力,将来想翻身也几无可能。
我父亲鼓足勇气登门求亲。我外祖父更加暴怒,甩给他一记耳光作为答复。
但此时已进入20世纪70年代,身为堂堂国家干部,我外祖父无法阻止这场自由恋爱自主婚姻的时代洪流。所以我母亲仍旧光明正大地与我父亲扯回了结婚证,然后卷起铺盖搬进了老沙家低矮的门户。村里人一时议论纷纷:一向体面要强的老杨家,长女出嫁竟连酒席也没有请。
尽管曾经有过如此轰轰烈烈的爱情经历,在嫁给深爱的男人后,和大多数女人一样,我母亲在婚姻中开始了她的成长。她很快发现了我父亲的一个缺点:性子太慢,不爽快。在我出生后,眼见我的相貌与我父亲如此相像,我母亲顿时忧心忡忡。于是我得名:沙爽。
到我弟弟出生的时候,我母亲已经看出我父亲生性安于现状,缺乏男人应有的闯荡精神,于是我弟弟的名字便叫作:沙闯。
我母亲没有想到的是,这两个发音如此相近的名字出现在同一个家庭,会带来多少不必要的烦恼。不知底细的客人们往往一头雾水:为什么这家姐弟两个居然共用同一个名字?
到了我妹妹出生的这一年,我大舅终于如愿考进营口师专。虽然大舅入读的是数学系,但我母亲还是放心地把这个取名的重任委托给自己的弟弟。
我大舅花了几天时间,把一本新华字典从头翻到尾,最后选中一个“琳”字。我大舅的解题逻辑是:都说沙里淘金,“琳”是宝石之意;黄金有价,而宝石往往无价。沙子里的宝石,尤为这世上难得之珍宝。
沙琳。这个名字如此珠光闪耀,让我和弟弟的古怪名字顿时黯淡无光。
若干年后,沙琳定居香港。她的朋友们都必须另外再起一个英文名字,以便让公司和朋友圈里的老外们能够有效区分。只有沙琳不需要。Salin,Salin,再大舌头的老外也都叫得很流利。
到了沙琳满周岁的时候,我母亲的进城手续也已办成,她准备把我们姊弟三个暂时托付给婆婆,但是我祖母只同意接管我和弟弟。我祖母的意见是,小孙女刚满周岁,又值寒冬腊月,此时断奶,孩子很容易上火生病。再说了,农村里粗茶淡饭,母乳才是最好的营养品。要知道,我父亲吃奶一直吃到七岁;而我和弟弟,也吃到了两周岁……
我母亲去心似箭,哪里有耐心听我祖母的长篇教诲。她抱起襁褓中的小女儿,放到娘家的炕头上,次日即离开乡村奔赴梦想中的城市。
谁也没有想到,对这个他当年差一点就杀死的小小女婴,我外祖父会如此倾心照料,爱如至宝。
1980年,外祖父调回盖县总工会任职,随即举家迁离郑屯。因为我外祖父母都是沈阳人,沙琳从小便操一口纯正的沈阳腔,让外祖父听得心花怒放。小时候的沙琳剪齐眉短发,五六岁已经把旗袍穿得有模有样。我外祖母忙的时候,外祖父便主动带个小尾巴上班,并以此为荣耀。沙琳把两只手背在身后,一脸严肃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是总工会里年纪最小的大干部。
因为生日小,直到八岁,沙琳才来到营口上学。一到放寒暑假的日子,作为接驾钦差,三个舅舅中的某一位必会准时赶到,迎接沙琳班师回朝。
沙琳四岁那一年,大舅妈生下女儿杨帆。眼见公婆并无伸手代劳的意思,舅妈便将女儿送去托儿所。暑假里的一天中午,沙琳照例要午睡。午睡是从小跟着外祖父母长大的沙琳独有的习惯,其他几个孩子仍旧在房间里互相追逐打闹。沙琳喝令几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杨帆:“出去玩,把门关上!”杨帆置若罔闻,只管在屋中四下疯跑。沙琳说完第二遍,翻身下地,啪啪两个耳光。杨帆愣住一分钟,随即打滚哭喊。大舅妈要求我外祖父对沙琳严加惩戒。外祖父唤过沙琳,当着儿媳的面批判数句。舅妈见状越发生气。那一年杨帆六岁,沙琳九岁。六岁的杨帆自此见了我们一家,皆目为路人,如此状态持续了整整十年。
我外祖父母爱干净,近乎洁癖。这样爱干净的人当然不可能养猫。所以沙琳爱猫的天性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从我祖母这里继承而来。事实是:我父亲,连同我和沙闯沙琳三个人,都爱猫。
读初中的时候,沙琳自作主张从同学家抱回一只小奶猫,黑身白肚白爪。仿照大舅当年取名的办法,沙琳遍翻字典,终于给小猫找到一个她认为很酷的名字:漺。音同“撞”,寒冷之意。这只小猫果然四脚拌蒜,撞东撞西。后来它长成一只大猫,每天半夜回家,径直钻进沙琳的被窝。如果我和沙琳同睡在一床被子里,这只猫也只贴在沙琳的那一侧。有的夜里,它在沙琳的脸上舔舐并轻咬,以此表达爱意。直到沙琳迷迷糊糊地醒来,伸手将它揽进怀里。而我的头就在距离他们不足十厘米的地方,沉沉酣睡。
沙琳到香港后开始养猫,通常的数目是三只,年纪不等,均为名品,各有其不知所云的古怪名字。
三十三岁,沙琳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女儿郑懿爽,英文名Vanessa。真是奇怪,难道沙琳更偏爱我的名字?
郑懿爽刚刚满月,也像许多新生儿那样患上黄疸病,但久治不愈。医生调阅沙琳的生育档案,这才发现,在血型“B”的后下方,有一条短促的尾巴,一个不易察觉的“-”号。
——是传说中的“熊猫血”!
医生告诉沙琳,由于母女血型相悖,沙琳在怀孕期内身体自然分泌排异因子,对胎儿的免疫系统造成破坏。医生并且警告沙琳:最好不要尝试生育第二胎,会有生命危险。
我母亲是O型血,我父亲是AB。这就意味着,他们孕育出的孩子,既有可能是A,也有可能是B。作为生命中最早出现的一项单项选择题,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B”。所以沙琳早就认为她一定也会是“B”——果然。问题是,后面的“-”号究竟从何而来?
我二姨的女儿郑雪也定居香港。她打电话问她母亲:“琳姐是我大姨抱养的吧?”我二姨认为听到了天方夜谭:“你大姨有儿有女,为什么要抱养别人的孩子?”“我是说……”雪表妹吞吞吐吐地说,“我大姨和别人生的呢”?
听了我母亲的转述,我父亲登时忍俊不禁。
和天底下的大多数女儿一样,我和沙琳携带着如此鲜明的来自父系的基因……这凭空多出来的“-”号,只能是,生命丢给我们的一团大谜。
我第一次见到郑懿爽,她刚满九个月。一看便知是那种被呵护得极好的孩子,皮肤是不可思议的粉白细腻,齐眉短发乌黑油亮。瓜子脸则是她父亲的缩小版本,活脱脱的一个洋娃娃。吃完米粉,沙琳用枕头圈在郑懿爽周围,她就在这个小小的包围圈里,身体向上一蹿一蹿,自得其乐地嗯嗯啊啊。见我们几个大人自顾吃饭说笑,把她忘在一边,郑懿爽尖声大叫,以吸引注意。
沙琳把手机里的宝贝猫照片翻给我和老祖母看。两只缅因猫,一只苏格兰短毛。最大的那个是沙琳的儿子,今年七岁。那么另外的两只呢?我没问。
按照我祖母的吩咐,我事先准备了一大绺绕成环形的“长命线”,顶端系着一只红包,里面装着我祖母省吃俭用攒下的五千块钱。我的老祖母郑重地把它挂在曾外孙女的胸前。
此时祖母已经八十五岁,身体大不如前,眼睛也生了白内障。她最担心的是自己会在死掉前变成瞎子。她不再养猫。当一个人几乎连自己也照顾不了,养猫是奢侈的。
沙琳一家再次回到营口,已是一年之后。时值清明,我祖母的骨灰即将运往郑屯,合葬进我祖父的坟茔。遵从老祖母的心愿,沙琳在祖母病重期间赶回照料,在病情稍微好转后飞回香港。我们哪里知道,祖母的“好转”只不过是见到远方的小孙女心情大好后的回光返照。农历腊月二十六,离除夕夜只余三天,我祖母在睡梦中撒手人寰。
相别只有一年,但郑懿爽已经不认识我了。我摸摸她以示友好,她把自己更紧地缩进沙琳的怀里,哭了。
每天我去宾馆探望他们一家三口。郑懿爽开始不怕我了,牵着我的一根手指在宾馆大厅蹒跚学步,引诱得那些漂亮的迎宾员们一个个爱慕到不行。但如果我拍拍手,然后摊开,说:“宝贝,抱抱!”郑懿爽会尽可能把她手边可以够到的东西放进我的手中。钱。化妆品。草莓。纸巾。偶尔她说几句粤语,由沙琳负责为我翻译。有时她咕哝出一长串词汇,她父母皆不知其意,我疑心那是跟家里的菲律宾女佣学来的。在这样一个复杂的话语环境里,学习中文普通话似乎既无可能又不合时宜。我和我母亲围在郑懿爽的左右,发愁地互相看看。这可怎么办呢?这个与我们血肉相连又无法通话的小人儿。
在我祖母去世后,我养了一只猫。如果有人问起,我会矜持地回答:“中华短毛家猫。”懂的人会“哦”上一声:“土猫啊。”便有人介绍他的猫给我,有聪明温顺的美国短毛,有柔媚可人的慵懒加菲。我不可避免地各种动心。但一想到家里那只名叫伊斯塔的猫,我马上收束心神铁下心肠。什么名猫我都不需要,我只要我的小土猫独享宠爱,快乐终老。
伊斯塔在一个月大的时候来到我家,那时它的眼睛像一对深绿色的翡翠。它常常望着我,若有所思。就好像,我祖母临去世前的那段时间,无限眷恋地凝视我一样。我想起人世间各种奇异的缘分,想起有个爱猫的女人说,她认定她最爱的那只猫是她死去的外公变的,因为放心不下,他变成一只猫赶回来陪伴她。有一天,我对着一米远外的伊斯塔低语:“如果你身上有我奶奶的灵魂,就到我怀里来吧。”说完这一句,我没有做出任何手势,安静地等着。
当时伊斯塔正准备入睡。听到我说话,它睡眼惺忪地向我看一看,合上眼皮,它睡了。
我吐出一口气。
但是那个梦中的女孩,她到底是谁?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只是,一个在现实中完全不可能现身的孩子。完全偶然地,她拥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和我当年的妹妹以及她的女儿一模一样的齐眉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