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关于动物品性的研究,在去除了其拟人化的、伪科学的一面后,现在已成为一个繁荣的领域。它的一个先导者是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安迪·西赫(Andy Sih),他在1990年代前期开始研究溪流中的蝾螈幼体。他注意到,有的幼体蝾螈相当的大胆。相比于那些害羞的蝾螈,它们吃得多,长得快,这可以帮助它们在小溪流中生存:小溪流可能会在夏末时节枯涸,而那些害羞的幼体还没有吃到足够的浮游生物,变成可以呼吸空气的成年蝾螈。但另一方面,胆大的蝾螈幼体因为它们到处乱窜,也更容易被它们的捕食者——绿太阳鱼吞噬。这种现象,进化生物学家称之为“波动的选择”,害羞的和胆大的蝾螈各自在不同的情况中旺盛生长——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自然选择在相同的物种中选择了各种不同的品性。
在关于动物品性的研究中,这后来在习惯上被称之为“害羞——大胆连续体”。在连续体一端的动物是好斗的、爱冒险的和愿意承担风险的;另一端的动物则是胆小的、不爱冒险的和规避风险的。在超过一百个物种中都已经发现了这种“害羞—大胆连续体”,既然相隔很远的生物物种都显示出了这种特性,它可能在包括人类的所有动物中都存在。对于大多数动物来说,生命就是介于吃或被吃之间、寻找配偶和逃脱危险之间的一项交易,对于这种介于成功和生存之间的交易,各种生物以各种别出心裁的方式设法应对。比如,在雄性蟋蟀中,唱得响亮和持久的易于吸引雌性,但是它也会招来捕食者——因此,鸣声最长的从隐身处跳出来得慢,这就以害羞抵消了唱得持久所带来的更大的风险。
动物科学家们已经运用巧妙的研究方法测量了害羞——大胆连续体。想象你就如海鸟生物学家萨曼莎·帕特里克(Samantha Patrick)所做的那样,正平卧于南印度洋杳无人烟的“占领岛”(Possession Island)那封冻的冰原上,拿碳纤维杆将一个充气的塑料玩具奶牛推向一个正在筑巢的信天翁,胆大的信天翁会张合它们的喙并发出咕咕声,而那些害羞的则会假装没有看见。胆大的信天翁被证明更善于搜寻食物;害羞的则是更细心的父母和宠爱另一半的配偶。
正如人类在特定的情境中可以变得害羞或大胆一样,地方环境似乎也能转换动物的害羞和大胆之轴。在加拿大阿尔伯塔省(Alberta)班芙镇(Banff)——位于落基山脉(Rocky Mountains)的一个旅游景区,那里的麋鹿已变得异常大胆。这些麋鹿,当地人把它们叫“城里人”,它们在1990年代迁移到了班芙,可能是为了躲避狼群。镇上到处都树立着标志牌,警告人们麋鹿是危险的,特别是在发情季节,它们会弄瘪汽车轮胎,在散热器上打洞,打碎汽车挡风玻璃。罗伯·芳德(Rob Found),阿尔伯塔大学(University of Alberta)的一名博士生,开始通过一种基础的“逃避反应”来测试班芙麋鹿的害羞或大胆程度:他使用一根曲棍球棍,上面捆上一个沙沙作响的垃圾袋,追赶每只麋鹿10分钟,看它们逃跑得有多快。他把照相机固定在旧自行车框架、交通三角标志和其他从垃圾堆里捡到的废料上,看麋鹿是否足够大胆去接近这些目标,按下照相机,并在一些粘胶带上留下它们的毛发样本。芳德得出了结论:麋鹿群并不像大多数人以为的那样,是行为一致的,而是每个麋鹿表现得从大胆到害羞各不相同,少数几个胆大的会领导害羞的误入歧途。
与个体的害羞或大胆一样,某些动物像人类一样,似乎也具有可辨认的社会性格。直至最近,随着微小标记技术和全球定位系统装置的发展,人们才可能看到这类动物的群体行为。在阿德莱德(Adelaide)东北部,靠近摩根(Morgan)的桉树丛里,弗林德斯大学(Flinders University)的迈克尔·布尔(Michael Bull)通过在松球蜥蜴的后背上捆绑全球定位系统数据记录器,来追踪它们的活动轨迹,研究它们的社会生活。他发现,它们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网络。有些是独行侠,而其他的则聚集在他称之为的“蜥蜴圈子”里。
在普利茅斯(Plymouth)的海洋生物学协会实验室的一间电解室里,研究人员通过考察不到一岁的小斑点猫鲨遇到来自大鱼的危险时,为了安全如何做出选择,来测量它们的社交性。胆大的猫鲨停留在彼此的背上,形成了鲨鱼友爱同盟;害羞的鲨鱼则尽力伪装自己,藏到与自身皮肤的颜色相匹配的槽底沙砾处。在巴哈马群岛(Bahamas)的比米尼鲨鱼实验室(Bimini Sharklab)的实验池中,研究人员在柠檬鲨身上发现了相似的合群现象。像猫鲨一样,柠檬鲨必须符合一个相当低的标准才被认为是爱社交的——它们必须跟随另一只鲨鱼几秒钟,甚至连我也能做到这一点。但是,这些微小的区别却是意义重大的。友好的柠檬鲨被捕杀的可能性较小,但更容易从它们的鲨鱼朋友那里沾上寄生虫和疾病。处于害羞——大胆连续体中的位置,看上去似乎是关涉生死的问题。
态度强硬的进化生物学家会坚持认为,人类的害羞同样是一种适应性的品质,是从我们史前时期遗留下来的陈腐行为。心理学家杰弗瑞·卡恩(Jeffrey Kahn)认为,人类的害羞是从我们祖先的胆大/胆怯博弈中进化而来的,胆大者和胆怯者在人口中的比例是不变的;害羞特别是与社会等级体系的需要相关,这种体系会把次一级的男性和女性协调到部落层级的底层,以减少冲突的机会。
确实有一些证据表明,害羞在高级灵长类动物中存在着遗传性。早在1970年代,任职于马里兰州(Maryland)普尔斯维尔动物研究中心的美国动物行为学家斯蒂芬·苏奥米(Stephen Suomi)就观察到,大约有15%的猕猴是害羞的,在紧张的情形中,会表现出心率增加、血皮质醇和肾上腺应激激素上升。通过检测血液,苏奥米证明,把害羞的猴宝宝重新分配给更为外向的猴妈妈是无效的,害羞品性是遗传性的。差不多同时,哈佛大学心理学家杰罗姆·卡根(Jerome Kagan)通过实验证明,有相同比例的人类婴儿是天生害羞的。他们是胆怯的,对紧张的事情如气球爆炸或穿成小丑模样的人,反应也同样是血皮质醇上升,心跳加速。
卡根关于人类性情的研究表明,我们有一个固定的情感范围,即使是在婴儿时期,我们也有一些基本的、不可更改的核心人格。许多父母在直觉上都知道这一点,坚持认为他们的孩子自打来到世上的那天起,就是随和的、外向的,或者是焦虑的、内向的。如果害羞是有遗传性的,那么它很可能也带有进化中所获得的东西,我们大脑中祖先所遗留的这些部分也一定关联着害羞所带来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