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柳柳来信
又过去了一个月。秦发忠还是没有回来。大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秦发忠给赵杆子说的那些话，赵杆子一直藏在心里秘而不露，任何人他都没有告诉。
洞子快挖完了，民工的反应越来越强烈。田中来巡查，大伙冲田中喊起来：“
回家！回家！我们要回家！”
日本兵闻讯冲了进来，端着抢站在他们身后。全都子弹上了膛。
气氛一下子变得箭拔弩张。
少尉把赵杆子叫到旁边，说：“赵桑，去劝劝他们，我们工钱大大的给，完工再回家。”
赵杆子知道大家已经铁了心，自己的劝说不会起任何作用。但他还是照办了。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他刚一张嘴，就遭到了民工的一直反对。
“你当然不用回去嘞，你女儿被送到日本进洋学堂了，我们的老婆孩子还在家等着我们呢。”
“皇军说了，不是不要你们回家，等这里完工了，还给你们很多的工钱……”
“我们不要工钱，就想回家。”
“你咋总是帮外乡人说话呢？我们不要听他的。”
赵杆子见说服不了大家，就过去对田中说：“太君，还是你亲自给他们说。”
“你们听着，任务没完成，谁也别离开这里……”
大家激愤了一阵，最后还是妥协了，在刺刀的逼迫下又抡起了大锤。
这一天晚上，山上的民工没有一个心里是平静的。他们躺在用树枝稻草扎成的床板上，瞪着一双双眼睛想心事。
赵杆子双手枕在后脑勺，他在想要不要把秦发忠给他说的事讲给大伙听，如果那样的话，会不会又引发一场骚乱？
从日本人这几天的种种迹象来看，日本人也非善良之辈。如果把他们惹怒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想到这里，他的眼前浮现出桂英挂在树上的样子，接着，常石匠、甑大贵、秦发忠都轮番在他眼前晃荡。
“柳柳，柳柳，我的柳柳……”一阵揪心的疼向赵杆子袭来。想到柳柳远在异国他乡不知咋样了，他感觉心疼得都紧缩成干果子了。
我真该死，怎么就把女儿让日本人带走了。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不仅心里堵得慌，脑子还馄饨的像一锅粥。于是他想下床走走。
能走到哪里去呢，他们的活动范围是受限制的。
他下了床，把门打开一条缝，伸头出去看了看，发现门边不远处有个流动岗哨。他怕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又把门关上了。
无奈，他只好回到床上躺下。躺下不到两分钟，他又起来了，他觉得也该把秦发忠所说的事情告诉大家，大家心理有个谱，也许事情好办一些。
他开始挨个挨个叫了。
“起来，起来，大家商量点事。”
大伙不明就里，都坐起身来莫名其妙地望着赵杆子。
“下来，大家都聚到一块来。”赵杆子见大家坐着不动，又轻声招呼大家向他靠拢。见赵杆子神色较之平常有些异样，大家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都一声不哼地向他围拢过来。
“给大家说件非常紧要的事情……”听说是紧要的事情，又见赵杆子神神秘秘的样子，马上就有人去门口望风了。
“肯定是日本人干的！”老田头说，他又想起了山间的枪声。但是他还是没把心里的疑惑讲出来。他是个非常稳重之人。
“我操你姥姥！我跟他们拼了！”东仔听说媳妇丢了，简直是怒不可遏，提起斧头就往外走。
“我和你一起去。”小双从小就喜欢桂英，还打算下山后找人去说媒，没想心里的话还没说出来，桂英却先死了。所以，他见东仔提起斧头要下山，也操起一柄斧头跟了上去。
“站住!你们找谁拼命去？要是日本人问你，谁看见是我们士兵干的？看你怎么回答！”老田头堵在门口，神色凝重地说。
“那就这么便宜他们了？”两人被小六子和李栓柱紧紧抱住了，但嘴里还愤愤不平的。
“冲动于事不补，大家还是冷静下来；想想象对策吧。”周匮发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他一向少言寡语，不说则罢，一说出来就字字千金颇有分量。
群情激奋的心让周匮发如此一说，就好像当头浇了一瓢冷水，滚热的脑瓜顿时清醒了。
大家复又蹲在地上，紧紧地围成一团，悄悄商议起对策来。
“以后我们要多留神日本人，防止他们又耍什么新花招。”
“我们不能只想着回家的事了，我们得用心来想想日本人了。”
“日本人处处监视我们，。我们也得想办法注意他们。”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得非常热烈。
“快，上chuang躺下，日本人过来了。”门边望风的有田突然跑了过来。大家赶紧翻身上chuang，屏声敛息闭着眼睛装睡。
门被踹开了，田中少尉站在门用手电扫射了几圈，转身走了。士兵过来把门拉上也离开了。
大家又要下床，赵杆子说：“大伙累了一天，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接着商议吧。”
赵杆子的话音刚落，已经劳作了一天没有休息的山里汉子，顷刻就打着鼾声进入了梦乡。
夜已经很深了。
远处近处的山石林木山峰，像一个个狰狞的怪兽耸立在黑暗中，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群远离妻儿老小的山里汉子。
时间不知不觉流淌。当皇历翻到1937年6月23日这一天时，走出山洞的民工依然如同往常一样向着村庄所在的方向眺望，然而映入他们眼帘的不再是重叠的峰峦和一望无际的葱茏，因为在峰峦之间，出现了一条蜿蜒起伏不见首尾的黄色的绸带。他们不知道，那是一条公路，一条从宁城通往山洞的公路，而且他不知道，这条公路已经延伸到他们所站立的山脚下，因为有树木岩石的遮挡，只不过他们没看见罢了。
见大家看见山下议论纷纷，田中少尉主动走过来和大家说话了。
他用手指着山下说：“看见了吧?大日本皇军说话是算数的。公路已经修到我们的脚下了……好好干，我们不会亏待你们。”
田中话讲完就转身走了，大伙也各自散了。
“赵桑，请留步。”赵杆子也要走，却被田中叫住了。
赵桑走到田中面前，田中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赵杆子说：“看看，这是谁？”
他怎么会认识呢？照片上是一个很漂亮的日本小女孩。整齐的刘海，飘逸的披肩长发，笑吟吟的丹凤眼，微微上翘的小嘴，白底紫色碎花的和服……于是，他轻轻地摇摇头。
“哈哈哈——哈哈哈——赵桑，你的女儿，你的不认识？”田中咧开嘴问赵杆子。
“我女儿，柳柳、她是柳柳？”赵杆子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上分明是一个日本女孩啊，怎么就成了我赵杆子的女儿呢。
“赵桑，眼睛的不好，女儿都认不出来？哈哈哈……”少尉仰起脖子又是一阵大笑。
“她真的是我女儿柳柳?”赵杆子将信将疑。女儿才离开他几个月，就面目全非，连做爹的都人不出来了，不能不说是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你再看这个。”田中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纸。
赵杆子接过来一看，纸上密密麻麻全是些莫名奇妙的符号——おのさかみちこ
“这是什么？”赵杆子一头雾水。
“这是我们大和名族的伟大文字,你当然不认识。”田中笑笑，开始给赵杆子念信。
他用日文叽里呱啦的给赵杆子念了一通，赵杆子一句也没听懂。他又给赵杆子说信的大意，“你女儿在信中说，她在日本国生活的很好，让你不要担心，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叫小野坂美智子……”
赵杆子把信和照片紧紧地捂在胸口，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复杂心情回到了民工中间。
大家见他表情有些异样，都不自觉地向他围拢过来。
“出什么事了？”大家小心翼翼地问。
他没说话，把照片和信递到了大伙手里。
“咦——这日本女孩是谁啊？”
“上面画的什么？弯过去绕过来的，看不懂。”大伙各抒己见。
“杆子，咋回事？你怎么有日本姑娘的照片？”
“你们仔细看看，能认出那是我女儿柳柳吗？”赵杆子轻轻地说。
“柳柳?你说她是柳柳?柳柳怎么会这身打扮呢？她可是中国人啦！”
“就是她。她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小野坂美智子’。”
如果说赵杆子刚才的心是朦朦胧胧的不安，那么现在经过大伙语言点醒，就变成清清楚楚的痛了：
“我的女儿啊，你咋就把祖宗给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