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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花鼓初起动人心
沪剧在漫长的花鼓戏时代孕育并传承了大批剧目。
20世纪初,当花鼓戏发展至第二阶段——本地滩簧时,号称拥有“老滩簧戏”共120出。这些剧目绝大多数是从花鼓戏时代逐渐积累、传承下来的。这些剧目中,究竟哪些是花鼓戏前期的产物,哪些是花鼓戏后期的作品,人们可从剧情中获得大概的了解,进而将其连贯起来,获知晚清时期上海风土人情的发展和生活习俗的变迁。
爱情与婚姻是花鼓戏的主要题材和内容。在现存56出“对子戏”中,该类剧目占2/3以上。当年最流行的“九计十三卖”共21出戏中,《卖红菱》《卖花带》《卖草囤》等以“卖”字冠名的13出“卖头戏”,几乎都为这一题材。比如《卖草囤》,叙说一位少女原与同村一位青年相恋,其父母迷信她命“犯克”,强送她进庵堂削发为尼。女子和情郎幽会,进而怀孕,产下一子,幸得老尼同意,将孩子放在庵中抚养。天气转冷,女子正为孩子座下没有草囤御寒而忧心,恰遇一个货郎经过。货郎进庵,见童车、童衣、玩具之类,顿生疑窦,屡屡出言试探。女子从容不迫,应答如流,使货郎无计可施,顺利买下了草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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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50年代沪剧早期传统剧目演出说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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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红菱》剧照(杨飞飞饰范凤英、赵春芳饰薛金春)
《拗木香》《摘石榴》表现青年男女相遇后一见钟情;《磨豆腐》《小寡孀粜米》表现年轻寡妇冲破礼教,重新改嫁;《卖红菱》《拔兰花》则表现有情人在一方已经另嫁之后,力争改变现状,实现结合。除表现爱情、婚姻外,这些剧目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即主人公几乎都处于社会底层,尽管地位低下,却都蔑视三纲五常,追求自由幸福,力争掌握自己的命运,不甘忍受封建礼教的摆布。
花鼓戏虽然剧情简单、表演简陋,但其中一些作品无论是在人物刻画、矛盾冲突还是悬念设置上都颇有独到之处,这也就是它们能流传至今的原因。在《十打谱》中,青年赵圣哥与心上人为摆脱包办婚姻,实现结合,设想出了打媒人、抢亲、私奔等九种具有可行性和创造力的方案。最绝的是最后一张“谱”——先是男孩出家做和尚,后是女孩削发当尼姑,以“双落发”摆脱家庭束缚,然后僧尼双双逃出寺院私奔。
在《小寡孀粜米》中,寡妇蒋素娥为了谋生,开了一家小米铺子,孤孤凄凄,总是希望有个男人帮助她、照顾她。有一次,青年王阿大上门买米,蒋素娥巧妙利用买卖过程,大胆试探,直至双方吐露心绪,终结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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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打谱》剧照(徐俊饰赵圣哥、茅善玉饰张翠柳)
在《庵堂相会》中,富家女金秀英不满父亲嫌贫爱富、企图赖婚,得知未婚夫陈宰庭落魄、栖身庵堂,毅然前往探望。二人途中巧遇,庵中相认,相约端午赠银,历尽波折,终成眷属。全剧将金秀英和陈宰庭的性格鲜明地勾勒出来,一个温柔善良、善解人意,一个质朴憨厚、方正倔强,给人留下很深印象。
针砭时弊、激浊扬清也是花鼓戏的重要题材和内容。
晚清时期,内忧外患,社会动荡,上海不但不能幸免,而且首当其冲。在淞沪城乡中,赌博恶习危害甚烈。《罗溪镇志》载:“聚众赌博,道光、咸丰间此风最盛。”于是,以此为题材和内容的花鼓戏剧目也就较多,如“对子戏”《借红纱》,演青年张阿福染上赌博恶习,输光钱财,无奈来到恋人小妹处,想借些衣物变卖翻本。冰雪聪明的小妹盘问原因,先是一一揭穿阿福的谎言和搪塞之词,后再耐心劝导阿福不要再赌。阿福既羞又愧,决心痛改前非。小妹十分高兴,将自己染纺的红纱借给阿福,作为做小生意的本钱。《借红纱》情节虽然简单,但人物个性鲜明、唱做生动活泼,更真实可信地折射出赌博对人的戕害、人们对于赌博的痛恨之情。
又如“同场戏”《朱小天》,从一位富家子弟因嗜赌而家道败落直至走向穷途末路的故事,揭示了当时赌博的危害。特别是当朱小天为翻本而典当家产时所唱的一段“十八押”,将一个赌徒的心态及行为刻画得惟妙惟肖,使之成为花鼓戏的一出经典剧目。同类题材的经典剧目还有《陆雅臣》,演富豪人家的公子陆雅臣正值新婚,春风得意,不料交友不慎、染上赌习,很快把万贯家财输得一干二净,甚至在人贩子唆使下动起了卖妻翻本的念头。岳母无奈,只好出钱将女儿买回娘家。陆雅臣得了钱财,再赌又输。子夜时分回到家中,陆雅臣见人去房空,不禁悲从中来,悔恨不已。他自感无颜见人,便悬梁自尽。邻居蔡伯伯慨然相救,并带他去见岳母。陆雅臣声泪俱下,向岳母妻子恳切求情,终于得到妻子原谅,合家团圆。《陆雅臣》结构完整,情节曲折,悬念强烈。无论是陆雅臣及其妻子、岳母和妻妹,还是出场很少的人贩子、蔡伯伯,无不个性鲜明,生动可感,具有强烈的情感张力和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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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红纱》剧照(杨美梅饰小妹、夏福麟饰张阿福)
针砭其他社会不良现象或陋习的花鼓戏经典剧目,还有《借黄糠》《阿必大》等。《借黄糠》讲的是因女儿、女婿忤逆不孝老人被迫投河自尽的悲剧故事。该剧对灭绝人性的不孝行为予以无情揭露和犀利谴责,后被称为“沪剧舞台上的《李尔王》”。《阿必大》则描绘童养媳受恶婆婆百般虐待的悲惨遭遇。与《借黄糠》不同,《阿必大》以喜剧形式演绎悲剧意蕴,情节设置和人物塑造诙谐而又夸张,台词唱段质朴而又自然,使观众在忍俊不禁之余,感到悲凉而叹息。
花鼓戏的大量剧目,都是对当时上海乡镇风貌各个层面、各个侧面的直接反映。《女看灯》《徐阿增出灯》本是“同场戏”中的一折,因其对节日灯会这一传统风俗及热闹场面的生动描绘,经常被单独演出。“对子戏”《卖桃子》表现肩挑小贩和女顾客之间的巧妙对答,反映买、卖双方的心态和情趣。“对子戏”《剪刀口》演绎一对裁缝师徒去大户人家做衣服,全剧通过两人对话,揭示出两人对于手艺技巧和经营理念的不同理解,幽默诙谐,发人深省。这类小戏并不具备完整的矛盾冲突,并不拥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却能以短小精悍的故事、妙趣横生的表演,像镜子一样反映出当时上海人生活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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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黄糠》剧照(汪华忠饰李俊明、平雪英饰小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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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看灯》剧照(王惠钧饰嫂嫂、苏维娜饰姑娘)
综观花鼓戏经典剧目的内容和形式,可以发现其共性所在。
其一,具有强烈的反封建色彩 在封建意识浓重、礼教控制严酷的晚清时期,许多爱情题材的花鼓戏宣扬爱情婚姻自主,提倡追求个人幸福,具有难能可贵的自我觉醒意识。
其二,具有强烈的写实性色彩 沪剧从诞生之初起就直接展现现实、表现生活,走的是“说新闻、唱新闻”的写实主义路径,不少剧目是根据真人真事编写、排演。如《陆雅臣》的主人公就有生活原型,其故事曾在青浦真实发生。这种写实性色彩得到长期坚持,对沪剧今后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最终确立了沪剧的现实主义风格。
花鼓戏的经典剧目,为沪剧积累了一批最初的素材,奠定了发展的基础。如今沪剧舞台的很多剧目,就是从花鼓戏的剧目不断丰富和发展而来的。比如《庵堂相会》一剧,其情节是从花鼓戏的两个“对子戏”《搀桥》《庙会》不断敷衍润饰而来;其人物是从金秀英、陈宰庭两个增加到金老相公、金老太太、红云丫头、俊兴书童和乡亲阿大、阿二等六七个角色,成为一台具有相当规模的“大同场戏”。剧目的不断增饰和丰富,既是沪剧艺术成长、成熟的缩影,又是沪剧观众增多的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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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庵堂相会》剧照(筱爱琴饰金秀英、沈仁伟饰陈宰廷)
鲜活的生活现实、亲切的语言唱腔,使花鼓戏吸引了大量的观众,花鼓戏的演出市场日益兴旺,剧目情节不断丰富,演员技艺也不断提升。关于花鼓戏的演出盛况,晚清文人余治在其《得一录》一书中写道,花鼓戏每到一地,“四方哄动,万众往视”,“高台演唱,男女纷来”,“约妯娌,会姊妹,带儿女,邀邻舍,成群结队,你拉我扯,都去看剧”,“做一日看一日,做一夜看一夜,全然不厌”。目不识丁的百姓如此,满腹经纶的文人也如此。晚清文人钱学伦在其《语新》一书写道:“初村夫妇观之,后城市中具知识者亦不嫌,甚至顶冠束带,俨然视之。”从中可见,花鼓戏不仅在浦江两岸的农村引起狂热追捧,且在市镇商埠站住了脚。
现实插上艺术的翅膀,戏剧鼓起生活的风帆,一片广阔的大好前程呈现在沪剧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