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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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聊天间隙里,萝丝玛丽转头看向桌子上首,只见尼科尔坐在汤米·巴尔班和亚伯·诺斯中间,松狮般的头发在昏黄柔和的灯光下蓬松翻卷。萝丝玛丽侧耳细听,虽然听到的只是片段,却一下子就被他们奇特的对话吸引了。

“那可怜的家伙,”尼科尔叫道,“你为什么想把他锯成两段?”

“当然是想看看侍应的肚子里能有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一个侍应的肚子里有什么吗?”

“旧菜单,”尼科尔短促地笑了一声,说道,“破瓷片、小费和铅笔头。”

“一点不错——不过事情总应该通过科学方式来加以证明。当然,如果能用那把演奏的乐锯来做的话,就绝对高雅了。”

“你打算在动那手术的时候演奏那把锯吗?”汤米问。

“还没到那步呢。我们被他的尖叫吓到了。我们觉得他都快把东西给叫破了。”

“要我说,这些听起来真是太古怪了。”尼科尔说,“一位音乐家用另一位音乐家的锯子去——”

他们已经入座半个小时了,一种明显感觉得到的变化开始出现。人们相互之间卸下了一些东西,比如成见、急切和疑虑,现在他们只是最自在的自己和戴弗家的客人。似乎若是不表现得友好一些、兴致勃勃一些,就是在拂主人家的面子一样,所以现在他们全都在努力配合。看着这情形,萝丝玛丽感觉每个人她都喜欢——除了麦基思科,他正拼命要表现出自己是宴会上独醒的那一个。与其说这是出于恶意,倒不如说是他打定主意要靠美酒来维持他刚刚到达时的好精神。他坐在厄尔·布雷迪和艾布拉姆斯夫人中间,仰身靠在椅背上,对前者发表了好几通尖酸刻薄的电影评论,对后者却不理不睬。他盯着迪克·戴弗,满脸讥嘲,却又不时地尝试要隔着餐桌跟对角线那头的迪克搭上话,这努力把他的气势全给破了。

“你是范布伦·邓比的朋友吗?”他的开场白总是这样。

“我想我不认识他。”

“我以为你是他的朋友。”接着他就会恼火地坚持。

若是邓比先生的话题继续不下去了,他便找出些其他莫名其妙的话头来说,但每一次,迪克彬彬有礼的迁就回应似乎都能让他偃旗息鼓,片刻无言之后,之前被他打断的谈话就又抛下他自顾自继续了。他试着加入其他人的对话中,可每一次都像在和空手套握手——里面的手早就抽走了。于是,到最后,他只好摆出一副迁就孩子的无奈神气,将注意力全都放到了香槟上。

萝丝玛丽不时转动眼睛环视餐桌,满心盼望人人都能享受这场晚宴,好像他们全都是她未来丈夫的孩子似的。桌上的粉鲑折射出一道美妙的光,落在艾布拉姆斯夫人脸上,这张脸被凯歌香槟[24]烘蒸得恰到好处,洋溢着活力、宽容和青春的美好愿望。坐在她旁边的是罗伊尔·邓弗莱先生,在夜色下怡人的世界里,他那女孩儿般的清秀俊美终于显得不那么打眼了。然后是维奥莱·麦基思科,她的漂亮全都摊在面上,因此她放弃了挣扎,作为一个尚未发迹的野心家的妻子,她不再试图将自己晦暗难明的角色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好处。

接下来便到了迪克,他忙于调节桌上的气氛,消除冷场,全情投入在自己的宴会中。

再下来是她的母亲,永远那么完美。

旁边的巴尔班正与她母亲聊得痛快,看上去整个人都彬彬有礼,倒让萝丝玛丽重新喜欢上了他。下一个是尼科尔。突然间,萝丝玛丽对她有了新的看法,发现和所有自己见过的人比起来,她是最美的那一类。她有一张圣洁的脸庞,宛如斯堪的纳维亚的圣母玛利亚,此刻,这份圣洁如微尘般散逸,在柔和的灯光下飘散开去,松树上的灯笼在她的脸上洒下了一层酒红的光晕。而她,则沉静一如往常。

亚伯·诺斯正在对她高谈道德准则。“自然,我是有的。”他强调,“男人不能没有道德准则。我的准则就是,反对焚烧女巫。每当他们焚烧一名女巫,我就怒火冲天。”布雷迪告诉萝丝玛丽,他这个音乐家成名很早,也辉煌过一阵子,可是到现在为止,已经七年没写出过一首曲子来了。

接着是坎皮恩,他正努力掩饰身上那格外娇弱浮华的女子气,就连对待身旁坐着的人都是一副不偏不倚的慈母态度。坐在他旁边的是玛丽·诺斯,满脸欢笑,让人无法不对她亮白的牙齿回以微笑——围绕着她形成了一个可爱的快乐小圈子,人人都咧开嘴笑着。

最后是布雷迪,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热切劲儿也圆融起来,不再简单粗暴地一再声称自己心理健康,宣称自己为保护这份健康而远离了一切常人的弱点。

萝丝玛丽就像从伯内特夫人[25]某本小书的阴暗背景里走出的孩子,清新而笃信,深信自己已经转身离开了前线战场上那荒淫可笑的临时营地,开始返回家园。萤火虫乘着夜风飞舞,狗吠自某片远远的低处峭崖上传来。桌子似乎升高了一点,就像自动升降的舞台,让围坐在桌边的人生出孤独的感伤:茫茫黑暗宇宙之间,只有这些人存在,只有这些食物可以果腹,只有这点光亮可供取暖。就在这时,麦基思科夫人的一声奇怪轻笑仿佛是个信号,宣布与世隔绝的小空间已经形成,两位戴弗突然兴奋起来,兴致高昂、热情洋溢,简直像在讨好他们的客人,虽说这些人早已在他们那般高妙的恭维里确认了自己的重要性,早已得到了那般殷勤的礼遇,可戴弗夫妇还是担心在那个被抛在身后的世界里时曾经有过什么疏忽,一心要为之做出补偿。不过片刻功夫,他们似乎已经和桌子边的每一个人都交流过了,有的单独聊上几句,有的三五共谈,让人们更加坚定了他们的友善与喜爱之情。不过片刻间,所有抬头望向他们的脸庞都变成了圣诞树旁穷孩子的脸。就在客人们毅然将气氛从欢乐推向更加难得的感性氛围时,餐桌边的聚会散了,散在它被唐突细嗅之前,在人们朦胧意识到它的存在之前。

但那火热、甜美的南风带来的魔法已经从他们身上褪去,只留下温软亲昵的夜和远处地中海里幽咽的水声,魔法将它们送进两位戴弗的身体里,与他们融为一体。萝丝玛丽看见尼科尔将一个母亲称赞过的黄色晚宴包塞给她,说:“我一向认为好东西就该属于喜爱它们的人。”一边还在将手边所有的黄色小玩意儿都塞进包里,一支铅笔、一管口红、一个小记事本,“它们是一套的。”

尼科尔消失了,萝丝玛丽这才注意到,迪克也不见了,客人们有的随意在花园里游逛,有的漫步走向露台。

“你想不想——”维奥莱·麦基思科问萝丝玛丽,“去洗手间?”

她刚巧不想去。

“我想去洗手间。”麦基思科夫人声称。作为一个坦白、直言不讳的夫人,她朝房子走去,背后拖着秘密,留下萝丝玛丽略带反感地目送她离开。厄尔·布雷迪提议一起步行下山,到海堤上走走,可萝丝玛丽倒是更愿意等迪克·戴弗回来,和他待在一起,于是磨磨蹭蹭地听着麦基思科和巴尔班争论。

“你为什么想跟苏联人打仗?”麦基思科说,“那个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尝试?还有里夫人[26]怎么说呢?要我说,为正义的一方而战才称得上英勇。”

“你怎么知道哪边是正义的?”巴尔班冷冷地问。

“嘿——有见识的人个个都知道。”

“你是共产主义者?”

“我是社会主义者。”麦基思科说,“我同情俄国。”

“哦,我是名战士。”巴尔班愉快地回答,“我的任务就是杀人。我跟里夫人打仗,因为我是欧洲人,我跟共产主义者打仗,因为他们想夺走我的财产。”

“这全都是狭隘的借口。”麦基思科左右张望着,滑稽地想找个人结盟,可惜没能成功。他不知道自己在巴尔班这里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不是别人的头脑太简单,也不是他受的教育太复杂。麦基思科知道什么是观点,随着他智识的发展,他能够分辨和归类的观点也越来越多,可面对一个他认为是“笨蛋”的人,一个他在对方身上找不到这类观点,也无法在对方身上找到优越感的人,他便直接得出结论:巴尔班是旧世界的最后产物,因此毫无价值。过往的社交经历让麦基思科对美国的公子哥儿们留下了不可靠、愚蠢、势力的印象,他们以无知为快乐,以粗鲁为从容,统统都是英国人的流弊,却没有想过英国人的市侩粗鲁是有目的的,也没有考虑过他们这么做的原因何在,就只管盲目照搬到那样一块土地上,在那里,任何一丁点儿知识和教养都比在其他地方显得更加珍贵——这种态度最极致的表现便是一九〇〇年前后的所谓“哈佛风度”了。他觉得这个巴尔班就是那种家伙,只不过他现在喝醉了,愚蠢地忘记了原本对自己的敬畏——这给他带来了麻烦,现在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萝丝玛丽期待着迪克·戴弗归来,表面平静,心里却像是燃着一团火,可到了这个时候,却也隐隐为麦基思科感到羞愧。她坐在曲终人散的餐桌旁,身边只有巴尔班、麦基思科和亚伯;抬起头,沿着小路看向露台,路两旁是影影绰绰的桃金娘和蕨草,屋里亮着灯,映出她妈妈的侧影,让她也不禁要为之着迷,正当她打算起身过去时,麦基思科夫人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跑了出来。

她的激动溢于言表,一言不发地拖出一把椅子坐下,两眼大睁,嘴唇翕动着,人人都能一眼看出她有满肚子新闻要说。当大家都转头看过来时,她丈夫的“怎么啦,维?”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亲爱的——”她欲言又止,转过头看向萝丝玛丽,“我亲爱的——没什么。我真是说不出口。”

“这里都是你的朋友。”亚伯说。

“好吧,我在楼上撞见一件事,我亲爱的——”

她神神秘秘地摇着头,及时收了口,因为汤米站了起来,客气却严厉地对她说:

“随意议论这栋房子里的事不是妥当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