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达木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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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山的石头

在祁连山和阿尔金山在敦煌的交界处,历史之门开了一个大断层,这便是当金山口。我熟悉当金山口就像熟悉自己的家门口一样。调回北京多年,那山口依然在梦中无数次闯入我的心口。当我再一次从北京千里迢迢赶来,再一次面对盘山蛇舞的当金山口时,我肃穆,说不出一句话。但我相信,当金山此刻一定能听到我的心声,一定能听到我的心鼓为它而激越地擂动。面对大山,我不过是山脚下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砾。那高耸的雪山,我无法爬到头;那无垠的戈壁大漠,我永远走不到边。但我这个当年用生命做赌注而今又执意如此的西行者,如今又站在了当金山口。我这粒沙砾,与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三山紧紧相连;我的生命和柴达木一起,连着巍峨与雄浑、苍茫与永恒。

山口处有一座小山,呈白色。那是大山情感火热时派生出来的使者。在我心中,它就是柴达木孕育出来的一座纪念碑,千年不倒,万年不朽。任你从天涯海角来到这里,进入柴达木第一眼,你就会首先看到它。千百万年前,地球欧亚板块与印度板块剧烈挤压碰撞后、青藏高原大崛起时,它便被永远留给了柴达木,于是,它就成了柴达木的守门神。

四十年前那个寒冷冬日,当我看见这位守门神居然高举着一幅大标语:司机大人万岁!我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那不是“文革”中红纸毛笔书写的红色标语,而是柴达木人用有灵性的山石垒就的神圣至理。在当时,这黑色山石垒就的标语对我心灵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

后来,我被调到报社工作,我一直苦苦打听能让那坚硬的石头呐喊出“司机大人万岁”的作者。可他们就像敦煌莫高窟历朝历代绘画壁画、雕塑塑像的作者一样,名不见经传了,但那“飞天”却千年自由自在地飞翔在不变的天空上。

这次重返柴达木,再见那山,我突然发现“司机大人万岁”不见了。我问司机小梁:“司机大人万岁呢?”

小梁吃惊地说:“这么些年了,你还记得?”

我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山:“记得,记得很清……”

“司机大人万岁”不见了。柴达木的司机们,五十多年来,餐风饮沙,追月亮,迎太阳,五冬六夏,严寒酷暑,陪伴他们的是高寒缺氧、漫天飞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以及脚下这永远走不尽的天涯路和永远走不到头的地平线。有多少人在路上挨饿受冻失去四肢、鼻子、耳朵,乃至生命……而“司机大人万岁”在那傲寒冻、履冰雪的日子里,曾给予他们多么大的安慰啊!如今,这里更换了更为现实的石头字:平安、友爱、腿族、一路顺风、阿弥陀佛……

路过当金山口时,作者与梁永恩(左一)等人在海拔3000公尺的山上搬运石间垒字。图为作者与梁永恩等人正在传递石头

司机小梁说:“走,咱们也垒几个字去。”这话洗去了我一路风尘,振起我兴奋的精神。垒什么字呢?天时已晚,风沙洗面,当然字数越精炼越好。小梁坐在半山腰上,深情地对我说:“听我父亲说,这山上垒的第一行字是三个字:长征队,那是1965年10月垒的。咱们再把它垒上,恢复原样吧!”他说的那么真诚、恳切与坚定。

我一下就顿悟了:他父亲告诉他——眼前这个老柴达木司机的孩子——这个“长征队”的故事发生在1965年10月,这件事的意义是多么深远啊!因为,这一年,一位老柴达木司机将他继续长征的希望寄托给了他的儿子;因为,这一年这一月,这位老柴达木司机的儿子梁永恩在柴达木出生了。

图为作者与众人垒好的“雄浑”与“长征队”

望着绵延逶迤的群山,面对着如铁水奔流而突然凝固的大戈壁,我像接受了一件神圣的使命一样,开始气喘吁吁地在海拔3000多公尺的山上搬运石头垒字。夕阳如血泼洒在山冈上,落日余晖将“长征队”三个字镌刻在大山袒露的胸襟上。那一刻,我迎风站在山巅上,分明听见了大山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