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人性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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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乌托邦观念在西方的衰落(1)

完美社会的理念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梦想。或许是由于现实中有种种弊病,让人们想象假如没有了这些问题,世界将会怎样。亦即设想某种理想的状态,那儿没有痛苦和饥饿,也没有危险、贫困和恐惧,不会辛苦劳作、终日惶惶;或许,乌托邦是有人刻意虚构的讽世之作,目的在于批评现实的世界,谴责那些当权者或者那些过于温顺的被统治者;也有可能,乌托邦只是群体的幻想,纯粹是诗性想象的演示而已。

大致说来,西方世界的乌托邦都包含一些同样的因素:一个处于纯粹和谐状态的社会,那里所有的成员都和平相处,彼此互爱,免于皮肉之苦,远离任何欲望,也不用担惊受怕,没有低贱的劳作,没有妒忌和失落,不会受到不公正的或者暴力的对待,生活永恒不变,阳光普照,气候温和,人们生活在无限丰饶的大自然之中。大多数(也许是所有的)乌托邦有一个重要特征:它们都是静止不变的。什么都不会变动,因为它们已臻完美之境——不需要创新或者改变;人们的一切自然需要都已经得到了满足,当然没有人会想要改变这样一种状况。

这种想法基于一种假设,亦即人都有固定不变的特性,都有某种普遍的、共同的、永恒的目标。一旦达到了这些目标,人性也就彻底实现了。正是这种普遍实现的观念,预先假定了人类要寻求共同的终极目标,无论何时何地,都别无二致。如若不然,乌托邦不能成其为乌托邦,那么,完美社会就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了。

多数乌托邦都会追溯到遥远的过去: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黄金时代。所以,荷马讲到了快乐的费阿刻斯人[16];还有清白无辜的埃塞俄比亚人,宙斯喜欢跟他们住在一起;还有幸福小岛上的歌声[17]。赫西俄德也提到曾经有一个黄金时代,此后接下来的时代越来越糟糕,延续到他所生活的时期,就糟糕透顶了。在《会饮篇》(Symposium)中,柏拉图曾经谈到,在一个遥远而又快乐的过去,人类一度是圆形的,后来分成了两半,从此以后,每一半为了恢复圆形、不留缺憾而一直在寻找他的另一半。他也提到过亚特兰蒂斯的幸福生活,不过那里因为某种自然的灾难已经永远消失了。维吉尔讲述过萨杜恩王国(Saturnia regna),那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希腊文《圣经》里提到了一个地上的乐园,上帝创造的亚当和夏娃在那里过着清白、快乐、平静的生活(——这种情况也许永远不会再现了),后来由于人背叛了他的造物主,酿成了不幸的结局。上个世纪的诗人丁尼生也讲到一处王国,那里“没有冰雹雨雪,也从来不会狂风呼啸”,由此可见这是一个持久不断的传统,可以一直回溯到荷马时代的梦想——和煦的阳光永远普照着一个平静无风的世界。

有些诗人相信黄金时代已是不再复返的过去。而还有一些思想家相信,黄金时代仍然会再次到来。犹太先知以赛亚告诉我们:到世界末日,人们将会化剑为犁,民族之间不再刀剑相向,他们将不知道战争为何物……狼与骆驼共处,豹和小山羊同卧……沙漠将焕发生机,繁花似锦……忧伤与哀痛都将无影无踪。与此相似,圣保罗也谈到了这样一个世界,那里不分犹太人与希腊人,不分男人与女人,也不分约束与自由。所有人都平等地、充分地沐浴着上帝的光辉。

所有这些世界,无论它们被设想为人间的乐园,还是超越阴间的某处所在,其共通之处是都展现为一种静止不变的完美状态。人性于此最终得以彻底实现,一切都是静止的、不变的、永恒的。

这种理念可能采取不同的社会和政治形式,既有专制的,也有民主的。在柏拉图的共和国里,它是一种由三个阶级构成的严格的、统一的等级制。其基础是这样一个前提:人性分为三种类型,每一种都可以完全实现,并且共同组成一个彼此相关的和谐整体。斯多葛派的芝诺构想了一个无政府的社会,所有理性的生物均生活在完全的和平、平等与幸福之中,且不需仰仗制度之赐。如果人是理性的,他们就不需要被控制;理性的生物不需要政府、货币、法庭,以及任何有组织的制度化的生活。在完美的社会中,男人和女人穿着同样的服装,而且“有相同的口味”。假如他们是理性的,他们所愿望的一切也必然是合理的,因而有可能完全融洽地转变成现实。芝诺是第一个乌托邦式无政府主义者,他所开创的这一古老传统在我们这个时代突然地——有时甚至是爆发式地——流行开来。

希腊世界在城邦时代之后出现了许多乌托邦,这是衰弱的最初征兆。在阿里斯托芬悲观的乌托邦之后,紧接着又出现了色奥庞波关于一个完美社会的计划。还有欧赫迈罗斯的乌托邦:幸福的人们生活在阿拉伯海中的岛屿上,那儿没有野兽,没有冬天和春天,永远是温暖柔和的夏季,树上的果实直接掉到人们的嘴里,根本不需要劳动。这些人生活在海岛上一个永远美满的国度里,大海把它和丑恶、混乱的大陆隔开,而那些大陆上的人是愚蠢、不义而又可怜的。

也许曾经有过把这种乌托邦付诸实践的尝试。芝诺的门徒、来自库米的伯劳修斯(Blossius of Cumae),一个罗马的斯多葛主义者,可能就宣扬过或许源自早期的共产主义者亚姆布鲁斯的社会平等论。他被控主张共产主义,鼓动反抗罗马统治的叛乱,被元老院委员会正式审查,实际上是“刑讯拷问”,他们指责他传播颠覆思想——这和美国的麦卡锡式审查没什么两样。伯劳修斯、阿里斯托尼库斯和盖约·格拉古都被指控,结果格拉古一家被处以死刑。不过,这些政治事件只是顺便提一下,跟我要说的主题关系不大。在中世纪,乌托邦思想曾经有过明显的消退,原因或许是根据基督教的信仰,人是无法依靠自身独立的奋斗而达到圆满的,只有神的恩宠才能拯救人;而且当他还在人间,是生来就有原罪的创造物时,救赎就不会降临。没有人能够在烦恼的人世间建立一个永恒的居留地,因为我们都是人间的过客,都要争取进入尘世之外的天国。

在所有的乌托邦思想中,无论是基督徒的,还是普通人的,都贯穿了一个恒定的主题:过去曾经有过一个完美的状态,后来发生了某种巨大的灾难:在《圣经》里是背叛之罪——意外地吃掉了禁果;或者是大洪水;或者是来了一些贪玩的巨人,搅乱了整个世界;抑或是人们自作主张修建巴别塔而遭到了惩罚。在希腊神话中,完美状态同样也是被某种灾难所破坏的,比如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或者丢卡利翁和皮拉夫妇的故事,又或者是潘多拉盒子的故事——太古的统一被打破了,此后的人类历史就持续不断地尝试结束这种分裂状态,恢复平静,如此一来,完美的状态还有可能再次出现。也许人类的愚昧、邪恶或怯懦会阻碍圆满的实现;也许神不会同意让我们实现圆满;但是,我们的生活——尤其是在诺斯替教派的思想以及神秘主义者的观念里——就是被设想为要把那些属于完美整体的破裂碎片组合到一起的一种苦苦挣扎的追求。宇宙是从完美的整体开始的,或许它也终将复归于一体。这是一种持续存在的观念,它自始至终贯穿了欧洲的思想进程;它是一切古老乌托邦的基础,并且深刻地影响了西方的形而上学、伦理学和政治学思想。在这种意义上,乌托邦主义——破碎的整体及其复原的概念——在整个西方思想中是一条核心线索。正因为如此,尝试着揭示出几条似乎是奠定乌托邦主义之基础的重要假设或许不无裨益。

让我以三个命题的形式来试作说明,在我看来,这就是西方政治思想的核心传统所栖身的一条三腿凳。我也担心这样说会过分简化,不过一份纲要毕竟不同于一本著作,而且过度简化并不总是歪曲真相,往往也会有助于明确议题——我也仅仅如此希望。第一个命题是:对所有真正的命题来说,只能有一个正确的答案,其他所有答案都是错的。如果没有正确的答案,那么这个问题就不是真正的问题。至少在原则上,任何真正的问题都是可以回答的,而且,正确的答案只能有一个。任何一个问题,假设它是清楚地提出来的,就不可能有两个既不相同而又同时正确的答案。正确答案的根据一定是真实的;而其他所有可能的答案必定都是谬误的体现,或者是以谬误为基础,谬误的表现多种多样。这就是第一个基本预设。

其次,第二个命题是,假定找出这些正确答案的方法一定存在。是否有人知道,或者实际上有无可能知道这一方法的可能,则是另外一个问题;假如构建方法的程序是正确的话,至少在原则上它必定是可以被认识的。

第三个预设,在这里也许至关重要,亦即所有正确的答案必定是毫无例外地彼此相容。它的依据是一条简单的逻辑真理:一个真理不可能和另一个真理相矛盾;一切正确的答案都体现或依据于真理;进而,正确的答案,无论它解答的是有关世界实然的问题,还是人应该做什么的问题,或者是人应该是什么的问题——换句话说,即无论它们回答的问题有关事实还是有关价值(对于那些相信第三条命题的思想者来说,价值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事实问题)——永远都不可能互相矛盾。最终,这些真理将在一个单一的、系统的、彼此联系的整体中合乎逻辑地相互关联。它们会毫无例外地相互保持一致,也就是说,它们会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因而,当你已经发现了人类生活中所有关键问题的正确答案,并且把它们归结在一起,结果就会成为导向一种完美生活——或者毋宁说就是完美生活本身——所必需的全部知识的一种方案。

也许世俗的人无缘获得这些知识。关于这一点,可能有很多种理由。有些基督教思想家坚持认为,是原罪使得人不能获得这些知识。或许在原罪之前的伊甸园里,我们曾经沐浴在这些真理光芒的照耀之下,但后来由于我们吃了知识之树的果实,这种光芒也就离开了我们;作为对我们的责罚,在世俗生活中的知识将注定是不完整的。也许我们终有一天会全部认识这些知识,或许是生前,或许是死后。但是人们也许永远都不可能认识它:他们的精神过于软弱,抑或,不可征服的大自然造成的障碍过于强大,因而难以认识它。或许只有天使,只有上帝,才有认识它的可能;或者,如果不谈上帝的话,要表达这种信念必须这么说:从根本上说,这些知识是可以获取的,即便没有人得到过或者有过得到的可能。因为在原则上,答案必须是可以认识的;若非如此,问题就不是真实的;说一个在原则上可以认识的问题并不等于理解了它是哪一种问题——因为理解问题的本质就是认识到哪一种答案可能是它正确的解答,而不论我们的认识是对还是错;所以,可能答案的所在范围就是可以设想的;而且,在这一范围之中会有一个答案可能是正确的。否则,对于这一类理性主义思想家来说,理性的思考就会以不解之谜而告终了。而如果恰恰是因为理性之本质而排除了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那么随之而来的结论就是:一切可能问题的正确答案加在一起(或许是无限多),就构成了完美的知识。

下面让我来继续这一讨论。除非我们能够想象什么是完美的,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不完美意味着什么,这一点是可以断定的。我们可以说,假如我们抱怨人世的状况太糟糕,比如通过指出冲突、悲惨、残忍、邪恶这些“人类的不幸、愚昧和罪恶”,或者简单地说,假如我们断定我们的状况不够完美,那么这一看法只有在与更完美的世界的比较中,才算是明智的;正是通过比较二者之间的差距,我们才能判断我们的世界落后到何种程度。但缺点儿什么呢?这种认为有所欠缺的观念也就意味着完美社会的观念。我认为,这一点正是乌托邦思想的基础,其实很多西方思想一般也是以此为基础的;实际上,它也许就是自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以来的西方思想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