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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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艺术论(13)

人类和动物之间所存的差异,这之际,只在继承下来的本能的发达,在他的养育上,较之在动物的养育上演着小得很多的脚色。虎之子,是作为肉食动物而生下来的,但人类并不作为猎人,农人,军人,商人而产生,他在围绕他的条件的影响之下,成为这个或别个。而且这事,无论男女都是这样的。澳洲的少女,并非生来就本能底地带着对于从地里掘出根来或和这相类的经济的劳动的冲动。这冲动,乃由她里面的向模仿的倾向所产出,就是她竭力要在自己的游戏里,再现出自己的母亲的劳动来。然而为什么她不模仿父亲,却是母亲呢?这是因为她之所属的社会,男女之间,已经确立着分工的缘故。所以这原因,也并不在诸个人的本能之中,而是横在围绕他们的社会底环境之中的。但是,社会底环境的意义愈大,则抛掉社会的观点,象毕海尔论游戏对于劳动的关系时候之所为那样,站在个人的观点上的事,也愈加难以容许了。

格罗斯说,斯宾塞说忽略了游戏的生物学底意义。能够以大得多的权利,来说格罗斯自己,是遗漏着那社会学底意义的。固然,这遗漏,在供献给人类的游戏的他的著述的第二部里,也许会加以订正。男女之间的分工,给与了由新观点,来观察毕海尔的议论的动机。他将成年的野蛮人的劳动,作为娱乐而描写着。这不消说,即此一点,也是错的,在野蛮人,狩猎不是竞技,乃是维持生活所必要的认真的劳作。

毕海尔自己完全正当地这样说,“野蛮人往往苦于厉害的穷乏,成为他们的衣服全体的带子,在他们,其实是用以作德国的下层人民所称为“Schmachtriemen”这东西,就是为了要缓和苦恼他们的饥饿,以此紧束腹部的东西的。”[25]虽在“往往”(据毕海尔自己所承认)发生这些事之际,野蛮人竟还是作为竞技者,不因苦恼的必然,却为了娱乐,而去狩猎的么?由力锡典斯坦因,我们知道薄墟曼几天没有食料的事,往往有之。这样的饥饿的期间,当然是必至底的食料搜索的期间。这搜索,竟也是娱乐么?北美洲的印地安,在恰值久不遇见野牛,饿死来威吓他们那时候,就跳自己的“野牛舞。”跳舞一直继续到野牛的出现。[26]那出现,印地安是当作和跳舞有因果关系的。为什么在他们的脑里,会发生了关于这样的关系的表象的呢,这一个此时和我们没有关系的问题,姑且不谈,我们可以用了确信来说,当此之际,“野牛舞”以及和动物的出现同时开手的狩猎,都不能看作游戏。在这里,跳舞本身,是作为追求功利底的目的,同时也作为和印地安的主要的生活活动紧密地相联结的活动而出现的。[27]

往前进罢。看一看我们的疑问的竞技者的妻罢!行军的时候,她搬运重担,掘起根来,搭小屋、生火、鞣毛皮、编篮、以后也从事于土地的开垦。[28]一切这些,都不是劳动,而是游戏么?据F·普列司各得的话,则印度的达科泰族的男人,夏季每天劳动不到一小时以上,如果愿意,这就可以称之为娱乐。然而在一年的同一时期中,同一种族的女人,每天却劳动到约六小时,在这里,就难以假定我们的问题是在“游戏”了。但到冬季,夫妻便都非比夏季更加劳动不可,那时男人劳动约六小时,女人约十小时。[[29]

在这里,早已全然而且断然地不能谈到“游戏”了。在这里,我们已经Sans phrase(没有文词)地惟劳动算是问题,而且即使这劳动比起文明社会的劳动者的劳动来,为无兴味,且少疲劳,然而并不因此而失其为全然是一定的形式的经济底活动。

就这样,由格罗斯所假定了的游戏说,也无以救助我所正在分析的毕海尔的命题。劳动古于游戏,和父母之古于孩子,社会之古于各个的成员是一样程度的。

但既经说起了游戏,我还应该使你的注意,向一部分已为你所知道的毕海尔的一个命题去。

据他的意见,则在人类发展的最早的阶段,文化底获得之从氏族传给氏族的事,是没有的。[30]而且这事情,就从野蛮人的生活上,夺去了经济的最本质底的特征。[31]然而游戏倘若连格罗斯也以为是使原始社会中的幼小的个人,准备实行他们的未来的生活底任务的,则岂非明明白白,那是结合不同的时代,并且正成为扮演着从氏族向氏族传达文化底获得的脚色的联系之一的么?

毕海尔说,“最后者(原始人)对于努力制作殆及一年,而且于他盖一定值得绝大的努力的石斧,有特别的爱执的事,以及这斧之于他,象是他本身的存在的一部分的事,固然可以认到。但以为这贵重的财产,将作为遗产,移交于他的子孙,而且成为以后的进步的基础,却是错误的。”类似的对象,在关于“我的”和“你的”的概念的最初的发达上,给与着动机的事,是确实的,而指示着这些概念,仅联结于个人,和他一同消灭而去的观察,也多得不相上下。“财产是和生前是那个人底所有的所有者,一同埋下坟里去的(毕海尔的旁点。)这习惯,行于世界的一切部分,而那遗制,则在许多民族中,虽在他们的发展的文化时代也还遇见。”[32]

这事,不消说,是对的,然而,和物一同,从新制作这物的技能也就消灭的么?否,不消灭的。我们在低级的狩猎种族中,已经看见父母要将他们自己所获的一切技术底知识,努力传给孩子。“澳洲土人的儿子一会步行,父亲便带他去狩猎和打渔,教导他,讲给他种种的传说。”[33]而澳洲土人在这里并非一个一般底的规则的例外。在北美洲的印地安那里,氏族(the clan)任命着特别的养育者,那职任,是在当幼小时,授以将来他们所必要的一切实际的智识。[34]科司族的土人那里,则十岁以上的一切儿童,都一同养育于首长的严峻的监督之下,那时候,男孩子学关于军事和狩猎,女孩子则学各种家庭底劳动。[35]这不是时代的活的联系么?这不是文化底获得之从氏族到氏族的传达么?

属于死者的物品,即使委实非常地屡屡终于在他的坟里失掉,但生产这些物品的技能,是从氏族传给氏族的,而这事,则较之物品本身的传达,更其重要得多。不消说,死者的财产消灭在他的坟墓里,是会使原始社会中的富的蓄积,至于迟缓起来。然而第一,如我们之所观察了的那样,那并不排除时代的活的连系,第二,是因为对于非常之多的对象的物品的存在,个人的财产大抵是极为微末的,那首先就是武器,但原始底的狩猎人,战士的武器,是非常密切地和他的个性一同成长,恰如他本身的延长一般,所以在别人,便是不很合用的物品。[36]这就是和那死掉的所有者的同时底消灭,较之粗粗一看之所想,只是小得很远的社会底损失的原因。待到后来,和技术以及社会底富的发达一同,死者的所有物的消灭成为他的近亲的重大的损失的时候,那就渐被限制,或者将地位让给单是消灭的象征,而全被废弃了。[37]

因为毕海尔否定着野蛮人的时代间的活的联系的缘故,所以他对于他们的父母底感情,极为怀疑,是无足怪的。

“最近的人种学者,——他说,——为要证明母性爱的力在一切文化底发展阶段上是共通的性质,曾倾注了许多的努力。其实,以为到处由多数的动物种以如此引动人心的形态,发现出来的这感情,在人类则独无的这种思想,在我们是难于承认的。但是,许多观察,却显示着亲子间的精神底联系,已经是文化的成果的事,以及在最低的阶段的民族中,为维持民族本身的存在起见的谋虑,强于别的一切精神运动的事,或者甚至于仅有这谋虑现存的事……。无限的利己主义的同样的性质,在许多原始民族当移住之际,将也许有妨于健康者的病人和老人,委之运命的自然,或遗弃于荒凉之处而去的残酷里,也显现着的。”[38]

可惜的是毕海尔毫不举出什么事实来,以作自己的思想的确证,所以他在就怎样的观察而说,我们竟全不了然。因此我也只得以我自己所知道的观察为基础,来检讨他的所说。

澳洲的土人,是能以十足的根据,看作最低级的狩猎种族的。他们的文化底发展,等于无。所以称为父母底爱这种“文化底获得”,可以豫料为他们大概还没有知道。但是现实并不将这豫料化为正当。澳洲的土人,是热烈地爱自己的孩子,他们常常和他们游戏,并且爱抚他们的。[39]

锡仑岛的韦陀族,也站在最低的发展阶段上。毕海尔将他们和薄墟曼一同,举为极端的野蛮的例子。但虽然如此,据丁南德所保证,则他们也“于自己的孩子们和血族很有挚爱的。”[40]

遏斯吉摩——这冰河时代的代表者——也“很爱自己的孩子们。”[41]

关于南美洲印地安,对于自己的孩子们的大的爱,神甫休密拉已经说过了。[42]辉忒则以这为美洲印地安的最显著的性质。[43]

在非洲的黑人种族中,也可以指出不少因为对于自己的孩子的和善的顾虑,而唤起旅行家的注意的种族来。[44]

他的错误,何自而来的呢?他是将颇为广行于野蛮人之间的杀害小儿和老人的习惯,不得当地解释了。不消说,从杀害小儿和老人的事,来判断孩子和父母之间的相互底亲爱的欠缺,一下子是觉得似乎极合于论理的。然而只是觉得,那又不过是一下子罢了。

在事实上,小儿杀害是很广行于非洲土人之间的。在一八六〇年,纳里那也黎族的新生小儿的三分之一,都被杀掉。生在已有小的孩子们的家族里的孩子,都被杀,一切病弱的,每年生的孩子,等等,也被杀。然而这也并非上述的种族的澳洲土人中,欠缺着父母底感情的意思。全然相反的,或一孩子一经决定留下,他们便“以无限的忍耐”[45]来保育他。就是,事态未必象最初所觉得那样地简单,小儿杀害,于澳洲土人并不妨碍其爱自己的孩子们,很坚忍地将他们抚养。而且这也不独在澳洲的土人。古代的斯巴达也曾有小儿杀害,然而因此便可以说,斯巴达人还未到达能够发生父母对子的爱情的文化底发展阶段么?

就杀害病人和老人而言,则在这里,首先必须将至于施行这事的特殊的事情,加以计及。那是仅仅施行于精力已经耗尽的老人,当行军之际,失掉了和自己的氏族偕行的可能的时候的。因为野蛮人所有的移居的手段,还不够搬运这样的体力已衰的成员,所以必然勒令将他们一任运命的意志,而且那时候,由近亲者来致死,在他们,是算作一切恶中的最小者的。况且老人的遗弃和杀害,是拖延到最后的可能,所以虽在以这一事出名的种族中,也实行得极其稀少,这事是必须记得的。火岛的土人,和达尔文讲了多回的吃掉自己的老妪的故事相反,拉追勒说,老人和老妪,在这种族中,却受着大大的尊敬。[46]耶尔关于飞猎滨群岛的内格黎多,[47]蔼连赖息(引玛乔斯的话)关于巴西的皤多库陀,都说着一样的事。[48]海克威理兑尔称北美的印地安为比别的任何民族都尊敬老人的民族。[49]关于非洲的土人,锡瓦因孚德说,他们不但很注意地抚养自己的孩子们而已,也尊敬自己的老人们,这是在他们的任何村落里,常常可以目睹的。[50]而据史坦来的话,则对于老人的尊敬,是成着全非洲内地的一般底的规则。[51]

毕海尔全然将站在具体底的基础上,这才得以说明的现象,抽象底地在观察了。对于老人杀害,也和对于婴儿杀害完全相同,不是原始人的性格的特质,不是他的疑问的个人主义,也不是欠缺时代间的活的连系,乃是应当归之于野蛮人在那里面,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而争斗的诸条件的。我在第一信里,已曾使你想起人类倘若生活于和巢蜂同样条件之下,他们便将并无良心的苛责地,甚至于怀着尽义务的愉快的自觉,以谋自己社会中的不生产底的成员的绝灭罢这一种达尔文的思想来了。野蛮人就正是生活于不生产的成员的绝灭,或一程度为止,是对于社会的道德底义务那样的条件之中的。他们既在这样的条件之下,便势不得不杀掉多余的孩子和耄年的老人,然而他们之并不因此便成为毕海尔所描写那样的利己主义者或个人主义者,是由我引用的许多例子所明证的。使杀孩子和老人的野蛮生活的那同一条件,就同样地支持着留遗下来的团体的诸成员间的紧密的连系以父母底感情的发达和对于老人致大尊敬为世所知的种族,时而同时施行着杀害小儿和老人的paradox(颠倒),即据此可以说明,问题的核心,是不在野蛮人的心理,而在他的经济的。

在截止关于原始人的性质的毕海尔的议论之前,我还不可不关于那动机,来加两个的注意。

第一,作为由他归给野蛮人的个人主义的最明了的表现之一,映在他的眼里的,是他们之间,非常广行的各自采取食料的习惯。

第二,在许多的原始民族那里,家族的各成员,有着自己的动产,对于这,家族的其余的成员无论谁,都没有一些权利,普通也并不现出什么欲望来。一个大家族的各成员,散开来住在小小的小屋里的,也不少有。毕海尔在这里,就看出了极端的个人主义的显现。倘使他知道了我们大俄罗斯有那么许多的大农家族的秩序,就会全然改变了那意见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