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树
很久以前,也就是大约两千年前吧,生活着一个富人,他娶了一位貌美而信神的妻子。他们互敬互爱地生活在一起,但却一直没生孩子,尽管他们是那么盼望能生下自己的孩子。妻子日夜祷告,祈求神灵能赐给他们一个孩子,然而却始终未能如愿。
他们的房前有片花园,花园里长着一棵杜松子树。冬日的一天,妻子正在树下削苹果,刀子一下划破了手指,殷红的血一滴一滴溅落在树下的雪地上。“唉!”这位美丽的妇人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我能生下一个孩子,像鲜血一样红润、像雪花一样白皙,那该多好啊!”说完这话,妇人就感到好受多了,因为她觉得她的心愿终究会有个结果。然后,她就回到了屋里。
打这以后,一个月过去了,地上的积雪开始消融。两个月过去了,田野上的草木发出新绿。三个月过去了,姹紫嫣红的花儿处处开遍。四个月过去了,青草长高了,树上茁发出的浓密的枝条重重叠叠、随风摇曳;林地上的鸟儿千啼百啭,果园里的各种果木也落英缤纷。紧接着,第五个月也脚步匆匆地过去了。这天,美丽的妇人正坐在杜松子树下,空气中弥漫着这棵树发出的馥郁的芳香,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惊喜。她一下跪倒在了杜松子树下。此时此刻,她感到自己正与幸福同在。到了第六个月结束的时候,树上的果实长得又大又圆。妇人也开始变得沉静起来。第七个月上,她摘下这棵树上的浆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吃啊,吃啊,一直吃到肚子里撑得再也吃不下了,才算罢了。然后,妇人就病倒了。到了第八个月头上,她两眼含着泪水,哽咽地对丈夫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把我埋葬在这棵杜松子树下吧。”说完,她就感觉好些了,于是直到第九个月结束,妇人也没再跟丈夫说什么。然后,她就生下了一个像鲜血一样红润、像雪花一样白皙的婴儿。这位美丽的妇人看到自己的孩子,心里是那么高兴,一下就因喜极而死。
丈夫遵照妻子的意愿,把她葬在了杜松子树下。打这以后,这个男人就整日以泪洗面。等时间稍久一点儿,他内心的悲伤渐渐平息了一些,可还时常难过得哭上一场。后来,他终于不再悲痛。又过一段时间,他就娶回了第二个妻子。
这位妻子给丈夫生下一个女孩儿。第一个妻子留下的是个男孩儿,就像她所希望的那样,长得白白胖胖,白里透红。每当这第二个妻子见着女儿的时候,她就生出一股母亲对孩子的慈爱之心;可是,每当她见着那个男孩儿,心里就无端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于是,不论男孩儿走到哪儿,她都觉得挡了她的道儿。她心里开始打起主意:怎么才能叫她的亲生女儿继承家里的全部财产呢?这时,一股邪恶的念头抓住了这个女人,她开始滋生出对男孩儿的仇恨,动辄拳脚相加,一天到晚打得这个孩子鼻青脸肿。可怜的孩子整日生活在恐惧之中,只要一从学校放学回家,就算落入了后母的魔掌。
一天,这个女人来到储物间,年幼的女儿也跟了进去,央求说:“妈妈,能给我一个苹果吃吗?”
“当然可以啦,孩子。”她回答说。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漂亮的苹果,递给了女儿——这个储物箱的盖子特别沉,箱盖上还配了一副边缘相当锋利的铁锁。
“妈妈,”可爱的小女孩儿又问,“哥哥也能得到一个苹果么?”
母亲的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恼怒,可是,她仍这样对女儿说:“能啊,等他从学校回来,也能吃到一个苹果。”
可是,就在这时,她抬起头从窗户望出去,正好瞧见男孩儿往家里走着。这下就仿佛有个魔鬼捉住了她,她赶快从女儿的手上抢过苹果,说:“你不能比哥哥先吃到苹果。”然后把苹果扔回到箱子里,盖上了箱盖。
小男孩儿进了家门。魔鬼又唆使她装出一副笑脸,用温柔而亲切的语调对他说:“我的孩子,你想吃苹果吗?”然而同时,她向孩子投去的目光里则充满了憎恶。
“啊,妈妈,您的眼神真吓人啊!”小男孩儿说,“是的,请给我一个苹果。”
就在男孩儿低着脑袋,从箱子里取苹果的时候,魔鬼再一次怂恿她。只听“乓”的一声,她猛地一下把箱盖撂下来,男孩儿的脑袋就被箱口的铁锁切下来,骨碌碌滚到箱内的苹果堆里去了。这时,这位后母自己也吓得呆住了。她想:“我怎么才能摆脱这一罪责呢?”她回到卧室,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块白色方头巾。她把孩子的脑袋放回到脖子上,用头巾紧紧裹住,冷眼一瞧,你简直看不出丝毫的破绽。然后,她把孩子弄到门口的一张椅子上坐着,还在他手里塞了一个苹果。
过一会儿,小马琳跑进厨房来找妈妈,而她这时正站在炉灶旁,发了疯似的搅着一锅开水。“妈妈,”小马琳喊,“哥哥正在门口坐着,脸色苍白。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我求他把苹果给我,可他怎么也不回答。他的模样真是吓人。”
“再去跟他要。”妈妈说,“如果他再不回答你的话,你就给他一个耳刮子。”
小马琳又跑回去,对坐在门口的男孩儿说:“哥哥,给我苹果。”
哥哥还是不回答。于是,小马琳就朝哥哥一巴掌打过去,脑袋一下就骨碌到地上了。小马琳被吓得号啕大哭。她一边跑,一边喊着:“妈妈,我把哥哥的脑袋打掉了!”小马琳伤心地哭啊,哭啊,怎么也停不住。
“小马琳,”妈妈说,“你干了件多可怕的事儿啊!这事儿千万别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因为事到如今,咱们除了把他放在锅里炖了,再也没别的办法。”
女人把男孩儿弄到菜板上,一块块地切碎,然后就扔进锅里,炖成了一锅肉汤。小马琳一直守在炉火旁,她不停地哭啊,哭啊,眼泪全都滴进锅里,这下,整锅肉汤就再也用不着加盐了。
丈夫回到了家。他在餐桌前坐下,问:“我的儿子在哪儿!”
妻子端来一大盘肉汤。小马琳还在伤心地哭着,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
“我的儿子在哪儿?”丈夫又问。
“噢,”这回妻子回答说,“他到乡村他母亲的叔祖家去了。他打算在那儿住些日子。”
“他到那儿干啥去了?他怎么没跟我说声再见啊!”
“是啊,他特别想去那边瞧瞧。他还问,他能不能在那儿住六周。那儿的亲戚会照顾好他的。”
“噢,这真让我伤心。”丈夫说,“他这么做不对。他怎么也应该跟我说声再见啊!”
然后,他一边开始喝肉汤,一边就问:“小马琳,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啊?你哥哥还回来呢。”他又对妻子说:“噢,亲爱的,肉汤的味道真是太好啦!再给我添一盘来。”
丈夫一盘接一盘地吃着肉汤,越吃越想吃。“再给我添一些来。”他说,“这肉汤全给我留着,谁都不许动。我怎么觉得这锅肉汤是专门为我炖的啊!”
于是,丈夫就一刻不停地吃着肉汤,把吐出的骨头全都扔在桌子底下。他就这么吃啊,吃啊,最后,他终于把这锅肉汤吃得干干净净。就在他这么吃着的时候,小马琳跑回卧室,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块最好的丝绸方巾。她把爸爸吐出的骨头一块块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包在方巾里,拎着跑进花园。她一边跑,一边号啕痛哭。她把哥哥的遗骨藏在了杜松子树下的草丛里。
做完这件事之后,小马琳忽然感到心里舒畅多了,于是她停止了哭泣。那棵杜松子树开始簌簌作响,树上的枝条相互间就像鼓掌一般开而复合。就在这时,有一团迷雾从树下徐徐升起,迷雾的中央燃烧着火焰,一只美丽的小鸟儿就从火焰中诞生了。它一边欢快地唱着歌,一边飞上高空,然后就从视野中消失了。树仍像从前一样立在原处,然而,小马琳放在树下的那包遗骨却不见了。小马琳感到非常高兴,她终于从悲伤里解脱出来,因为对她来说,哥哥仿佛仍活在世上。她欢欢喜喜地回到屋里,坐在桌前开始吃饭。
与此同时,那只美丽的小鸟儿远远飞走了。它飞到一家首饰店的屋顶上落下来,唱起了一支歌:
后娘是杀我的真凶
父亲吃了我全不知情
只有妹妹啊,小马琳
她从桌下捡起我的骨头
包进她那块丝绸的方巾
她把我带到杜松子树下埋葬
我从此才开始自由地歌唱
首饰匠正坐在店铺里,打制一副金项链。他听见这只鸟儿在他的房顶上唱着歌,感到歌声十分悦耳。他站起身,走出屋来。当他迈过门槛时,掉了一只拖鞋。不过,他仍一只脚穿着袜子,一只脚穿着拖鞋,一直走到大街上。他胸前还系着围裙,一只手里拿着镊子,一只手里拿着金项链。天气晴朗,太阳照得大街上亮堂堂的。他停下脚步,瞧着那只鸟儿,说:“小鸟儿,你唱得真是太美妙了。再唱一遍吧。”
“不,”小鸟儿回答说,“如果没有报酬的话,我是不会唱第二遍的。把你手上的金项链给我,我就再给你唱一遍。”
“好吧,”首饰匠说,“这副金项链是你的了,你拿去吧。现在,你可以唱了吧?”
小鸟儿从屋顶上飞下来,用右爪抓住金项链,落在房檐上,开始唱起那首歌:
后娘是杀我的真凶
父亲吃了我全不知情
只有妹妹啊,小马琳
她从桌下捡起我的骨头
包进她那块丝绸的方巾
她把我带到杜松子树下埋葬
我从此才开始自由地歌唱
唱完之后,小鸟儿又飞到一家鞋店的屋顶上落下,唱起那首歌:
后娘是杀我的真凶
父亲吃了我全不知情
只有妹妹啊,小马琳
她从桌下捡起我的骨头
包进她那块丝绸的方巾
她把我带到杜松子树下埋葬
我从此才开始自由地歌唱
鞋匠听见小鸟儿的歌唱,他顾不上披上外套,只穿着衬衣就跑了出来,朝屋顶上望着。白花花的太阳照得他两眼昏花,他只好手搭凉棚,遮住强烈的光线。“小鸟儿,你的歌声真是太美了。”他说。然后,他就朝屋里喊:“老婆,快出来一会儿。咱们的屋顶上有只小鸟儿。瞧见了吗?他唱得多好听啊!”
接着,鞋匠又招呼他的女儿和外孙、外孙女,店里的雇工、徒工和女仆。这群人纷纷从店里跑出来,朝屋顶上望着,不住地称赞这只美丽的小鸟儿。它全身长着红色和绿色的羽毛,脖子上挂着一副金项链,眼睛里闪着像星星一般明亮的目光。
“小鸟儿,”鞋匠说,“再唱一遍吧。”
“不,”小鸟儿说,“如果没有报酬的话,我是不会唱第二遍的。你得给我一点儿东西才成。”
“老婆,”他转过身来,说,“你到阁楼上去。你能在搁板的顶层上找到一双红鞋。把这双红鞋给我拿来。”
妻子跑进店里,从阁楼上取来那双红鞋。
“拿去吧,小鸟儿。”鞋匠说,“现在,你可以开始唱了。”小鸟儿飞下来,用左爪抓住那双红鞋,然后飞到屋顶上,开始唱起那首歌:
后娘是杀我的真凶
父亲吃了我全不知情
只有妹妹啊,小马琳
她从桌下捡起我的骨头
包进她那块丝绸的方巾
她把我带到杜松子树下埋葬
我从此才开始自由地歌唱
小鸟儿唱完歌就飞走了。它的右爪上抓着一副金项链,左爪上抓着一双红鞋,一直飞到磨坊的上空。在水力的推动下,石磨发出“咔咔—哒哒,咔咔—哒哒,咔咔—哒哒”的声响。磨坊内,有二十名工匠正用凿子凿一张磨盘,“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整座磨坊响成一片,“咔咔—哒哒,叮叮—当当;咔咔—哒哒,叮叮—当当!”小鸟儿落在磨坊外的一棵欧椴树上,开始唱起那首歌:
后娘是杀我的真凶
一位石匠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父亲吃了我全不知情
又有两位石匠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只有妹妹啊,小马琳
又有四位石匠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她从桌下捡起我的骨头
包进她那块丝绸的方巾
眼下,磨坊里只有八位石匠还在凿着磨盘。
她把我带到
干活儿的石匠只剩下五位了。
杜松子树下埋葬
这时,整座磨坊里只剩下一位石匠在干活儿了。
我从此才开始自由地歌唱
最后这位石匠也停下手上的凿子,终于听到了小鸟儿唱出的最后一个词——“歌唱”。“小鸟儿,”他说,“你唱得真是太美了!让我听听整首歌吧。请再唱一遍。”
“不,没有报酬的话,我是不会唱第二遍的。如果你把那张磨盘给我,我就给你再唱一遍。”
“如果这张磨盘属于我一个人的话,”石匠回答说,“我愿意把它送给你。”
“如果这只小鸟儿再唱一遍的话,”其余的石匠也纷纷表示说,“它就可以得到这张磨盘。”
于是,小鸟儿从欧椴树上飞了下来。石匠们——这座磨坊里的所有二十位石匠一齐上阵——把一根梁木插进磨盘中央的洞里,把磨盘抬起来,“哼哟—嗨,哼哟—嗨,哼哟—嗨!”小鸟儿把脖子伸进洞里,像戴项圈那样把磨盘戴在脖子上,飞回到树上,开始唱起那首歌:
后娘是杀我的真凶
父亲吃了我全不知情
只有妹妹啊,小马琳
她从桌下捡起我的骨头
包进她那块丝绸的方巾
她把我带到杜松子树下埋葬
我从此才开始自由地歌唱
唱完歌,它就展开翅膀飞走了。这时,它的右爪上抓着一副金项链,左爪上抓着一双红鞋,脖子上套着一张巨大的磨盘。它一直飞回家。
爸爸、后母和小马琳正坐在起居室里的餐桌前用餐。爸爸说:“我多高兴啊!眼下,我的确心情舒畅。”
“我一点儿都感觉不到高兴!”后母说,“我感到恐惧,好像正要刮起一场风暴。”
与此同时,小马琳正坐在那儿,泪水止不住就涌了出来。小鸟儿远远地飞回家,落在了屋顶上。爸爸还在不住地说:“我真是感到高兴!瞧,外边的阳光多明亮!我好像马上就要见着老朋友了!”
“我一点儿都感觉不到高兴!”后母说,“我心里害怕极了。我的牙齿在不住地打战。我感到仿佛有凶猛的火焰正在我的血管里流淌!”
她烦躁地扯去身上的紧身围腰。与此同时,小马琳一直在伤心地流着眼泪。她撩起围裙擦着眼泪,可她的眼睛里流出的眼泪是那么多,整个一条围裙都被泪水浸透了。
小鸟儿飞到那棵杜松子树上,唱起歌来:
后娘是杀我的真凶
后母立刻堵起两耳,蒙住双眼。她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然而,小鸟儿的歌声仍像惊雷一样在她的耳边轰鸣。她的眼睛里开始喷出火焰,像闪电一般耀眼。
父亲吃了我全不知情
“嘿,老婆,”丈夫说,“门外有一只多美丽的小鸟儿啊!它的歌声太甜美了。太阳是这么温暖,清新的空气里仿佛充满了香樟的气味。”
只有妹妹啊,小马琳
小马琳把头垂到衣服的下摆上,不停地哭啊,哭啊。然而,爸爸却说:“我到外边去瞧瞧,让那只小鸟儿别再唱了。”
“噢,别出去!”后母央求说,“我觉着好像整个房子都在摇晃,马上就要燃起一场大火!”
可是,爸爸还是从屋里走出来,抬头望着那只小鸟儿。
她从桌下捡起我的骨头
包进她那块丝绸的方巾
她把我带到杜松子树下埋葬
我从此才开始自由地歌唱
唱完歌,小鸟儿扔下那副金项链,不偏不倚,正好挂在了爸爸的脖子上。他走进屋里,说:“快到外边去瞧瞧那只漂亮的小鸟儿!它给了我一副金项链,简直跟那只小鸟儿一样漂亮!”
后母吓得一下子瘫倒在地板上,头上的帽子也掉了。这时,小鸟儿又唱起歌来:
后娘是杀我的真凶
“噢,噢!要是我能藏到一千英尺的地下,再也听不见它的歌声,那该多好啊!”
父亲吃了我全不知情
后母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去一般。
只有妹妹啊,小马琳
“噢,”小马琳说,“我也到外边去瞧瞧,看看小鸟儿会给我什么东西。”于是,她就走出了房门。
她从桌下捡起我的骨头
包进她那块丝绸的方巾
小鸟儿把那双红鞋扔给她,继续唱着:
她把我带到杜松子树下埋葬
我从此才开始自由地歌唱
小马琳高兴地心花怒放。她穿上那双红鞋,蹦蹦跳跳地进了屋。
“噢,”小马琳兴高采烈地说,“当我出门的时候,我的心里是那么悲伤;可是,现在,我真是太高兴了!小鸟儿送给了我一双多漂亮的红鞋啊!”
后母从地板上爬起来。此时,她的头发全都竖了起来,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可是,对我来说,仿佛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我也到外边去瞧瞧,看看能不能好受一点儿。”
后母刚一走出房门,只听“乓”的一声,小鸟儿把磨盘扔下来,一下就把她砸成了肉饼。爸爸和小马琳听见响声,从屋里跑了出来,只见地上冒起一片烈火和青烟。等这阵大火燃烧过后,小男孩儿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他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小马琳,一家人心里充满了欢乐。他们走回屋里,围坐在桌前,开始愉快地进餐。